庄弈:
我盯着那碗汤圆盯了半天,最后,饥饿战胜了一切。
吃完汤圆,我重新把自己扔到床上,吃饱喝足之后睡意也就来了,我一觉睡醒之后摸出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来钟,手机里有一条未读信息,莫茵发的,在八点多钟的时候。看来她成功从她妈手里把手机保下来了。
短信只有一句话,没办法,莫茵是个懒人,最讨厌打字。
“你被罚停课一周。”
原来疯狂的代价是停课一周的反省啊。
我从床上爬起来。我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窗外雨越下越大,可以听见雨滴砸在窗子上的声音,我从抽屉深处摸出烟盒和打火机,那是我在很久之前买了藏在哪里的,和烟盒放在一起的是装着洛子衿写的明信片的盒子,我也曾用打火机打出一簇小小的金色火苗,暖黄的光晕晕染在浓郁的夜色里。但我终究没舍得让那金色绽放在那几张字迹娟秀的明信片上。
在我十六岁的这个夜晚,在呼啸的风雨中点燃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根烟。烟的味道很呛,我并不喜欢,但我强忍着没有咳嗽出声,反而更用力地吸了一口。
我解开手机锁屏,在通讯录里找到“Baby”
Baby是莫茵。
我从没当面这么叫过她,但很多时候我真觉得,莫茵是神明看不下去我的惨淡的人生而为我送来的宝贝。
我拨通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莫茵的声音睡意朦胧,带着明显的恼火。
“庄弈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两点二十七。”我很诚实地回答她。
“知道你还打电话。”莫茵迷迷糊糊地嚷道,“大哥你明天就开始停课反省了可我还要上学啊,我六点钟要起的!”
“莫茵。”我低声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你陪我聊天。”
“你发神经了吗?”
“莫茵,我跟人打架了。”
“我知道。我妈说了。”
“我被揍惨了。”
“我知道。”
“我被揍惨的时候,没钱的时候就知道给你打电话,你倒好居然出卖我把我爸叫来,有你这么坑队友的吗?”
“是你坑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妈知道我带手机去学校的时候差点拆了我!而且你打电话给我不就是你自己拉不下脸来打电话给你爸所以叫我转告的吗。你现在来说我坑你?”莫茵打了个哈欠,“天知道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莫茵。”我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我现在很怕。”
“逃都逃了现在才知道怕?有用吗?”
“我不是怕逃学!”我把烟头按灭在手背上,尖锐的疼痛让我龇牙咧嘴地倒吸着冷气,连声音都微微扭曲了,眼泪顺着我肿胀的脸颊滑下来。莫茵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睡意全消,急切地问道:“庄弈你怎么了?你现在在干嘛?你说啊你怎么了!”
“莫茵,你知道我为什么打架吗?”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哽咽了,“那个男的问我是不是逃学出来的。他说一看就看出来了。说真的我真的不是怕逃学,真的,我没有因为逃学害怕过。但我就是怕我不怕逃学,因为我不怕自己逃学所以我才害怕你懂吗?”我觉得自己说得像一串绕口令似的,都快把我自己绕进去了,我问道:“莫茵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莫茵轻轻说,“庄弈,你这个疯子。”
“哈?我是疯子?”眼泪越流越多,止都止不住,“我揍那个男的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应该和他是不一样的,那个男的染了一头流里流气的橙色的头发,我就在想我怎么可能和这种混混是一样的呢?但那时候我真的突然发现我一点都不怕,我以为其实我还是怕的只是我在硬撑着,但那时候我真的发现,逃学也好,打架也好,我居然一点都不怕?这正常吗?这该是我吗?”我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圆规,在自己的手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血停顿了两秒才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我低低地惨叫了一声。莫茵更紧张了,她压低声音,语气很不淡定:“庄弈你到底在干嘛?你成心让我今天晚上失眠是不是?你他妈到底在干嘛你别吓我!”
我哭着说:“莫茵你说我是不是彻底废掉了?我是不是已经把我自己毁掉了?”
莫茵突然噤了声。
半晌,她涩涩地说了一句:“庄弈,你还好吗?”
“你觉得我好吗?”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好在我家墙壁的隔音效果还是不错的,应该不会让我爸听见,“莫茵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毁了?为什么连,逃学,打架,这种有可能被学校处分,甚至有可能被拎到警察局去的事情我居然都可以一点都不害怕地做得面不改色的?我发现这点的时候我真的快要疯了!那个男的还一直说:‘不就是逃个学吗?没什么好怕的。不逃次把学那人生不圆满啊。’我真的,我直接就扑上去打了,我就在想我和你这种人不一样!你这种人怎么能和我比!但是我又突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真的,真的怕死了。连逃学这种事,连打架这种事,居然我都一点都不怕了,连可能被学校开除,可能被送到派出所去我都不怕了,那是不是有一天我真的会变成那副样子,我怕我是不是有一天真的发起疯来会连拎着刀去把我爸妈砍死都不怕了!我真的很怕有一天我会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庄弈!”莫茵轻声道,“你说你不怕,但你现在不是还在怕着吗?”
“我说了我怕的不是那个!”
“不管你怕的是什么!”莫茵打断我。她的语调平静,不是我熟悉的抑扬顿挫,但却然我感到莫名的安慰。她说:“不管你在怕什么,你现在还在害怕,这就说明还不是那么糟不是吗?你现在发现了这个问题,那你就已经在原地迈出了一大步了。”
“你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搞得跟心灵鸡汤一样,你以为你是谁?”我吸了吸鼻子,眼泪却不再往下滚了。
“庄弈,爸妈离婚是什么感觉?”莫茵的声音很冷静,我却突然暴怒了:“你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庄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妈要离婚?就是期中考试前的时候,他们两个吵架了。”
“说过,说你失眠了,结果第二天跟打了鸡血一样。”
“那我没有详细跟你说过我为什么失眠吧。”莫茵苦笑了一下,“现在想想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你知道的吧,我家买新房子了,明年暑假交房。我爸超级喜欢那套新房子和那个新小区,房子还没拿到手,他就每天晚上要到那个小区去转一转。我,其实吧,一直觉得爸妈离婚也没什么的,虽然他们俩不是夫妻了,但还是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妈对吧。那天晚上他们吵架,因为我爸半夜三更出去买烟。他俩因为我爸抽烟的事情吵了很多回了,我从小就看着他们因为这件事吵架,离婚也不知道提了多少回。不过那天晚上他们吵的超级凶,你,知道我爸那个人的,他脾气真心好,以前吵架的时候都是我妈一个人在吵,他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但那天晚上他也发火了,抓了烟灰缸就直接砸在地上了。”
“你讲重点行不行?”我说。莫茵轻轻地笑了,说:“行,讲重点。那天晚上我跟我妈睡的,已经是凌晨的时候了,我缩在被子里不敢吭声。我妈吵完架回房间来跟我说:‘我跟他要离婚,你跟谁新房子就给谁。’然后我就因为这句话,一晚上没睡,就在纠结了。”
“就这破事儿?”我目瞪口呆,“你是神经了吧!”
“谁说不是呢?”莫茵又打了个哈欠,我从抽屉里找出酒精用脱脂棉擦在手背上,自残归自残,一时冲动,我可不想因为感染把小命搭上。酒精涂在伤口上,我疼得直抽气,但莫茵却没有再着急,她不紧不慢地说:“就这破事儿,现在想想都可笑,但我当时是真的很认真很认真地在思考,我在想,如果他俩真离婚了,我肯定得跟我妈,让我一个人跟我爹生活在一起用不了多久我就得疯,你知道我不喜欢我爹,太啰嗦了。但是我又想,要是我真的跟了我妈,那新房子不就要归我妈了吗?那也不行。我爸喜欢那套新房子跟喜欢他的命似的,要是新房子跟着我归了我妈那他还不疯掉去?一整个晚上我就在纠结这一个问题,一直看着天一寸一寸亮起来,我才发现,啊,原来已经早上了。”
“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当时是真的很认真地在纠结这个问题,就像你现在是真的很认真地在想那个怕不怕的问题。我当时觉得自己想的都有道理,但你现在听我讲出来,别说你了,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莫茵深吸了一口气,我能感觉到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她说,“我当时纠结了一个晚上,现在你准备纠结多久才能发现你纠结的问题不值得纠结?不要把什么都搞那么深奥,生活很简单的,别把自己弄得跟个哲人似的。怕又能怎么样?不怕又能怎么样?难道这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因为怕所以才不去做?都是因为不怕所以才去做?我觉得你真是想太多。”
莫茵是一个神奇的人,我早就说过。
我终于笑起来。有些东西当然不可能因为莫茵的三言两语就彻底释怀,但我真的很感谢她。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莫茵,你会愿意陪我逃学吗?”
“我?你说我?”莫茵讥笑道,“我可是正常人。逃学这种事儿我向来只敢在脑子里想想。你以为谁都跟徐晴似的那么义无反顾啊。”
“也是呢。”说不清是失落还是什么,反正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谁敢逼你这种乖乖女逃学。诶,对了,你之前不是说你期中考的时候跟你妈睡的,那你现在跟谁睡的?”
废话一样的问题,刚问出口我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
“我现在当然是自己睡的啊!不然我能在这个时间陪你聊那么久吗?”莫茵抓狂,“你看看现在都快三点了。你不用上学我还要上学呢!我挂了。”
“挂吧挂吧,晚安。”我笑着说,直到那边传来忙音,我才慢慢放下手机。我摞起袖子,抓着圆规,慢慢地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长痕,针尖刺进皮肤的痛楚就像刺青时一样尖锐,血慢慢地渗出来。我丢开圆规,抓过装着酒精的瓶子直接往手臂上倒,很冰,很疼。我看像桌上放着的镜子,干净的纤尘不染的镜面纤毫毕现地照出我,我把镜子里的人想象成莫茵,她微微扬着嘴角,带着点讥诮的笑容,语调抑扬顿挫地说:
庄弈,你这个疯子。
我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