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霜喜不自禁,连连在船头踏步转圈,直至发觉双腿酸软才复坐下。看向众人,顾晴紧紧搂住杜缨胳膊,犹有泪光。杜仲亦举杯连连饮酒。子集早已进船舱对顾仲成夫妇告知,此时顾霜爹娘迎上前来,李氏哽咽道:“瑞麟儿,为娘总算盼到今日,三清保佑!佛主保佑!”
顾仲成夫妇眼中自然是船上这些朋友治好的顾霜,一番感叹之后,又连连向众人行礼称谢。
杜缨笑道:“顾小郎君是我……是我与师兄认定的小师弟,这些是应当的。要谢就谢这位常真人,常真人道法高深,出手无形无迹呢!”
常无心提着酒壶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可什么都没做!”
“那我怎……”
常无心没回答,坐直身子,正色道:“顾贤弟初入修行,切要时时自省,莫让疑毒随身,如此方可精进修为。”
顾霜听出话中意,陡然醒悟,行礼道:“受教了!”这是常无心看出了顾霜腿疾已愈却不自知,故而出言提醒。
船行运河之上,舟船渐多,有时便需随大流,以免惊世骇俗。所幸再没遇见什么凶险,二月十五这日,一行人已至东都洛阳城外港口会通苑。洛阳城于大业二年春建成,所耗民力千万,前代未有雄伟更甚者。大业二年三月十六日,炀帝千乘万骑随行,浩浩荡荡入主这座雄城,将国都从大兴城迁都至此。
会通苑水域浩瀚,舟船数以千计,更有长达数百尺的巍峨楼船停靠,巡逻官兵镇守各处,戒备森严。又有各地行人来往,一派繁华景象。顾霜一行下得船来,不禁暗叹:“如此繁华景象迷眼,又哪里让人想得到流离乱世之苦!”叹归叹,顾霜一行仍准备往城中一游,采买些物件以备之后旅途。这十数日以来,他每日锻炼脚力,渐有成效,已近常人。
此时城东南的坊市里,走来一对男女。男的丰神俊朗,气质内蕴,女的娇俏可人,眉眼间犹有稚气,却已绾起妇人常梳的坠马髻。二人衣着不甚华美,可若留心细看,会发现袖口襟带等处皆以金线缝合,也不知是哪家的公侯子弟出来游玩。
这时那男子的叹道:“这次代阿爹向皇帝献上宝驹翻羽,希望能有些起效,让阿爹重得圣眷。”
女子道:“是啊,自从……阿翁再也没展颜开怀过了,人也清瘦了许多。”
男子道:“哎,不提这些事儿,观音婢,今日难得有闲出来游玩,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二人边谈边逛,突然听闻一阵悠然道偈: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噫,南来北往,明辨阴阳?”
随声望去,在坊间街角的屋檐之下,不知何时靠坐着一文士打扮的相师,灰扑扑的袍服,须发杂乱,遮住了大半面容,身侧立着一面白幡,上书:十方阴阳可断,凡尘俗事莫来。这位相师低头闭目喃喃自语,方才声音便是他发出的。
女子眼中一亮,道:“郎君,我们去为阿翁求一卦可好?”原来这位男子便是唐国公李渊次子,而他身侧女子便是他新婚之妻长孙氏。
李二郎有些意动,道:“也好。”
二人往街角走去,这时李二郎突然双目眯起,上前几步细细打量起来。长孙氏奇道:“郎君,你认得这位先生?”
李二郎心中笃定,附耳对长孙氏道:“我自记事起,从未认错过一人。这位定是年幼时为我批命的那人!阿爹为我取名世民也是依据先生的批文。”
说罢,李二郎走到邋遢相师面前,问候道:“谢先生,谢先生?”
相师睁开眼,眼珠有些浑浊,他看着眼前一对小儿女,缓缓开口道:“二位所求何事?”
李二郎道:“谢先生,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李二郎,十几年前你还为我相过面!”
相师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眼李二郎,叹道:“是你啊!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位邋遢相师竟是十多年前华山文渊阁走出来的那位书生谢彦!
李二郎喜道:“啊!先生记起就好,十几年了先生一点未变。”
谢彦打量着李二郎,觉察出他面上的一丝黑气,突然开口道:“你家里谁离世了?”这一句话便让李二郎神色悲切起来。
李二郎悲道:“是我阿娘,去年随阿爹督军时,在涿郡病故!”
“噫,棘心夭夭,母氏劬劳!”谢彦长叹,又问道:“你弟如何?”
“阿弟……阿弟随家父左右。”李渊常年奔走各地,言下之意便是李三郎并未施行居宅法。因而李二郎有些迟疑。他心道:阿弟虽年幼,可武艺却是天下无双,阿爹如何不将阿弟带在身旁效力?
谢彦默然许久,喃喃自语道:“巨灵之躯,可也逃不过天雷劫数。罢罢罢!”
李二郎道:“谢先生,十几年前你离去后,家父寻你许久也未见音讯,今日遇见,还请先生移步府中闲叙几日。”
谢彦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李二郎,回绝道:“你我缘分已尽,我在此地并非等你,去吧,人道多艰,好自为之。”说罢低头闭目不言,杂乱的须发低垂,遮住了未改的面容。
李二郎见谢彦语意坚决,闭目不再理会自己,只好无奈带着长孙氏离去。
走到远处,长孙氏悄悄道:“郎君,这谢先生有些古怪。”
李二郎叹道:“世间高人多古怪,阿爹甚有雄心,十多年前就想招揽先生,而谢先生恐怕早已看穿我等。”
……
两人离去不久,这块街角又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常无心。
常无心悠然走在前头道:“来到这座雄城,采买之余,还需多走走逛逛,这坊里间常有奇人异士混迹,说不准还能遇见老朋友。”
杜仲笑道:“常真人,你不就是奇人异士么,不仅是奇人,还是谪仙!你大可不必寻人,天下间自有许多人要来寻你!”
众人皆笑,常无心道:“欸,非也,他人有心寻我我无踪,我无心寻人人自得。”
“咦!”常无心正说着,向街角快步走去,一面道:“易道人!谢师兄!多少年未见,这是何处的缘法,竟让我遇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