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弦声声,钟磬阵阵,鱼贯涌出,舞浮袂影,衣袖翩翩,和歌而起。鬓上绿云盘,仙花散乱簪,髻绕长蛇蜿蜒,发碰流苏金珠,挽作轻盈堕马,步摇配之璎珞,裙底绽莲映影朵朵,环身缠步凌乱错落。
曲声愈急渐高,磬音附耳细闻传之嗡鸣,洞箫呜呜陶埙相和,琵琶音调百转,素手拈拨在弦上横划而过,犹如远方急马奔来却又戛然而停,顿显突兀之感。这一时的安静,好似能勾勒出数万年的冷寂和孤单。片刻,于万籁寂静之中,琵琶独弦,单音上挑,清脆回响,低低的仿若少女温声细语的喏喏喃喃,撩人心府。娥女吟声飘渺,隔云隔雾,若有若无,一如天边传来了九宫的仙音仙曲,引人入胜。
伶人拂袖身姿楚楚,又似软弱无力,踏着妖娆的步子,游在曲中。
便是这样美轮美奂的场景,也未能让座上的人舒展眉心,反而越来越深。
这是发怒的前兆,一旁暗自观察的少女突然扬声,“停!”一切骤然而断,娥女伶人和乐者跪倒一地。“下去吧。”少女挥了挥手,众人退下。
奴仆将大门闭上,少女抿了抿嘴,倏地提着裙摆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父亲恕罪,女儿知错。”
“与你无关。”座上的人这般说着,手一抬便将少女扶了起来,“以后不必做这些事了。”少女嗫嚅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他突然捏着眉心,有些头疼,“我累了,出去吧。”
少女只得行礼告退。
从她有印象起,很多时候父亲都是这个样子,冷冰冰的很难靠近,就像北部的气候,一直都很冷,脾气也不太好。对待大姐的时候非常严厉,对待她也只是普通的关心一下,她不知道别的人家是怎样过日子的,但她的家里就一向都这样,大姐习惯了,她也习惯了。
所以,很多时候,她们都不在家,父亲不曾问过她们的去处,她们也不曾给家中稍过什么口信,只是万年前,大姐出嫁的那日,嘱咐她有空便回家坐坐,大姐有时也会到北部来。父亲似乎不甚在意,但是她们回家的那些日子,父亲都会留在大厅里,她也渐渐想起,以前她和大姐回家的时候,父亲都是在一旁看着她们,如影随形的跟着她们的脚步。没有闭关。
父亲其实很在乎她们。
大姐在出嫁以后,同她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母亲生下她后便离开了,那时大姐也还很小,父亲同时照顾着她们两个,很是辛苦,只是父亲天性冷淡,教养的方法也十分简单。
父亲很少提起母亲,整个北部也都很少提起她们的母亲,倒不是母亲不好,只是母亲有她的职责,父亲留不住她也不能留她。
算起来,她见母亲的次数真的是少的可怜,母亲很忙,很少有空能见到,近万年来又长期闭关的,最近的一次也就是大姐出嫁的时候才见到了,一个虚影。
她有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忙,忙到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女儿,忙到连女儿出嫁都不能出关。父亲的确冷淡,母亲却有些残忍。
只是因为母亲是古老神祗中唯一的女神么…
父亲何苦与母亲一处呢…
她也有跑去祖母那里,缠着祖母问东问西,祖母无奈,却只是说她也不太清楚父亲母亲之间的事,但是他们二人当初并不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尽管不是如胶似漆,却也是相敬如宾,如今看着两人硬生生的变成了陌生人一般,数万年不见一面,空挂着一个夫妻的头衔。
她从大伯那里听闻了父母的往事,母亲曾为父亲写过一支名叫游阴阳步的舞,配以母亲族中的弄歌。
弄歌她倒是常听,大姐和她都会唱,可游阴阳步她却是不曾见过,问了大姐,大姐说小时见母亲常跳这个,所以舞步她都记得,因为父亲也很爱看。但是突然某一天发生了变故,母亲最后一次跳游阴阳步,而且就是那一次以后,母亲第一次离开北部那么长的时间,后来母亲怀孕了,但即使是有了她,母亲也只在自己的道场养胎,临产时回了一次北部,生下了她后,便一次都未再回来了。
他们,是吵架了么?
她们,不知道。
她同大姐商议,暗中寻人排出了这个游阴阳步,想着献给父亲,看他是什么样的反应。
显然的,父亲看了,并不开心。
她真的很想知道,父亲喜欢母亲么?母亲也喜欢父亲么?她曾经到女登家去游玩,女登的父母很恩爱,恩爱到让人嫉妒,说实话,她也有点羡慕。但是每一家和每一家的情况不同,她不会强求,可是她看过很多夫妻,没有她父母这种样子的。她的父母很奇怪。
“父亲不开心么?”女人倚在榻上,听着小妹的唠叨,不免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里,父亲很喜欢看这个的,所以小妹提出要复排游阴阳步让父亲高兴的时候,她才会同意的。父亲不开心,还真是费解了。
“父亲真的喜欢这个游阴阳步么?”小妹带着明显的疑问,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女人微微一笑,“那是自然的。按着父亲那冷若冰霜的性子,瞧了一支舞能眼带笑意的,必然是很喜欢了。”
小妹叹气,抓了一把披帛上绣的锦鲤,突然抬头,“父亲当初是很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是不是因为,父亲现在不喜欢母亲了…”所以,也就讨厌这支舞了。
女人怔愣着,有些悲哀。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比小妹幸福,因为她曾经见过父母的恩爱,他们原来关系很好,母亲爱笑,父亲很宠母亲和她,虽然后来父母关系变淡了,但是她只是以为他们在闹别扭,反正岁月漫长,他们总会和好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不是闹别扭了,只是不再爱了。
如此看来,还是小妹比较幸福。
没有得到过,也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女人什么都说不出来,小妹见她这样有些害怕,“大姐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女人笑容凄凉,“或许,你是对的。”
“大姐…”小妹咬着下唇,握住了女人的手,“不想那些了,大姐,明日,我陪你去到处走走,让我未来的小外甥认识认识咱们北部。”小妹一脸期待,女人笑着点头。
咱们北部…这个家,真是千疮百孔…
但在不久后,母亲突然到北部来了。不是虚影,而是活生生的母亲。
在漫天飘着雪花的夜里,出现在了家里,褪了披风,淡然自若的坐在了餐桌上,气氛一度变得非常诡异。
母亲笑容满面,父亲神色阴沉,小妹惴惴不安的看着两人,下意识的握住身边大姐的手,却发现大姐整个人都僵住了,手心冰凉。
她在害怕。
父亲不喜欢母亲了,所以母亲才会离开北部再也不回来的,那母亲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么?
四个人就那样坐着,沉默着,谁也没有动筷子直到整桌饭菜都变得冰冷了。
“母亲…”小妹小心翼翼的开口叫了一声,母亲应着望向了她,“母亲你好久都没有回来了…”
母亲也只是莞尔一笑,“这不是回来了。”
“那,母亲这次会住的久一点么?”小妹问着,看了看一边神情变得奇怪的大姐,“大姐快要生宝宝了。”
“不会很久。”母亲笑得愈发柔和。
那就不是回来看她们,只是回来办事的了…
“母亲…”小妹还想问什么,父亲却突然发了火,“你们两个回去!”姐妹俩被吓了一跳,母亲皱了皱眉。
“不要乱发脾气,吓着孩子了。”母亲显然并不惧父亲,向着她们两人展颜,如春风化雨一般,“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去看你们。”
小妹喏喏的应着,扶起了大姐,馋着她离开了偏厅,小妹向着回房间的路走着,大姐却是摇了摇头,示意她走向另一边,那里离着偏厅很近,到了跟前,小妹才发现,偏厅附近已经立起了结界,显然是父母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谈话。
大姐却固执的将手放在了上面,小妹也连忙放了上去,但是却听不清谈话,只是听到了不小的响声,似乎是桌子被掀翻了。
又是这样…他们又在吵架…她一直都在骗自己,骗自己说父母不是在吵架,只是闹别扭,他们会和好的,会和好的,他们原来那么好那么好的…其实她都看到了,可是她不想小妹也受到这种伤害,所以母亲不回来,才好,对谁都好…
大姐默然的收回了手,一个转身,不知瞬移到哪里去了。
“你们贪媪族,你们贪媪族!”他愤恨的盯着她,“你的眼里只有你的贪媪族!”
她神色坦然,温和的笑着。“这也是你逼我的。”她也曾很努力的想要挽回他,她每天每天都跳给他看,那一支专门为他所编的舞步,可是他不要,不管她怎么绝望,怎么歇斯底里,他都不在乎了。后来,她也不在乎了。她只有贪媪族了。
她没有为她的族人做过什么,现在,是时候,该回报她的族人了。她此来,只是为了带走女儿们,别的她什么都不要,这个北部,什么都不属于她,这个北部,她见了就觉得恶心。
“你什么带不走!她们是我的女儿!”
“你还真是把自己当好人了,她们流着贪媪族的血脉,和你有什么关系,当初不过是借你的种罢了。”她笑颜盈盈的说着。
反正,你当初不就是这么认为的么……
他的面相越发凶狠,咬牙切齿,“你这个贱人,我当初就该掐死你!”说着他的手越发用力,似乎真的想要掐死她。
“我之一族,不免一死,死而有意,不枉一世。”她也没有反抗,只是平淡的念着贪媪族的族训,他便一再的加重了劲力,她苦笑。死又能怎么样?这么多年了,她真的太累了。
反正,你恨我,我也恨你,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好解脱…
‘刚刚是你在唱歌么?’
‘这支舞就叫游阴阳步吧!’
‘我们成了夫妻,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他突然就没了力气。
他垂下双手,看着她摔在地上,猛烈的咳嗽着,她刚刚,差一点就会死了。
就像上一次,差一点就会死了。
他是个懦夫吧,总是到了最后,就退缩了。
他们是这世上,最奇怪的夫妻吧。
“女儿不会跟你走的,你自己回去吧。”他漠然的望着她,平静的说着。
“女儿,是我的。”她费力的喘着气,“我只要我的女儿,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紫微大帝,我不欠你的。”她歪坐在地上,神色恹恹,“你的救命之恩,我都还给你了。你若是觉得还不够,我这条命也可以还给你,只有我的女儿,我要带走。”
“你带走她们,要做什么。”
她笑笑,“总归是与你无关了。”
她总是笑得这么温柔,哪怕是受尽了委屈,转眼间便又能笑靥如花,他每每见了都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你要把她们带到哪儿去。”
“带回我的道场,继承我的封号。”
“你要去哪儿。”
她沉默不语,只是浅浅的笑。
他皱眉,“你要去哪儿。”她要女儿,她要转承自己的封号,她不要道场,不要女儿,她什么都不要,她要去哪儿。
我只有贪媪族了。
“你说话!”他抓起了她的身子,“你要去哪儿!”
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噗嗤的笑了,“你害怕什么我不会死的!”
他却是没有理会她的话语。
“你要去魔族。”
她笑着。她越是这样淡然,他越是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
“你要去魔族。你疯了么!你去了魔族不论成败与否你都回不来了!”她是六御之一,还是六御中唯一的女神,她若是背叛天界,天尊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放过她的!
可是,他明白,这些事情她根本不在乎了…
“你不准去。”
“亚君。”她突然伸手抚上了他的眉头,缓缓的抚摸着,原来他还是在乎她的,真是让人惊奇…她温婉的一笑,“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