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掘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译文】
屈原说:"全世都浊我独清,众人都醉我独醒。所以就被放逐呢!"渔父说:"圣人不固执于什么东西,就能够和世俗一起转移。世人都浊,怎么不一道挖取那里的泥、还扬起那里泥水的波?众人都醉,怎么不把那酒糟嚼、还把那淡酒喝?为什么想得太深、高高地抬举自己,使得自己被放逐哟?"
【原文】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译文】
屈原说:"我听到老话说的,新洗好头的一定弹弹帽,新浴好身的一定抖抖衣。怎能把一身的清清白白,蒙受外界的腌腌腈臢的东西?宁愿死到湘水的清流,就埋葬在江鱼的肚皮里;怎能把干干净净的清白,而蒙受世俗的灰尘呢?"渔父咩咩地一笑,打着桨儿划船而去。边划边唱道:"沦浪之水清啊,可以洗我的头巾。沧浪之水浊啊,可以洗我的两脚。"渔父就去了,不再和屈原说话。
谏逐客书
李斯
【原文】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译文】
秦国的宗室大臣都对秦王说:"各诸侯国来侍奉秦国的人,大都是替他们的君主来游说离间秦国的,请一律驱逐客卿。"李斯也议定列在被驱逐之中。李斯于是上书说:"下臣听说官吏们商议驱逐客卿,我以为这是错误的。"
"从前穆公访求贤士,从西方的戎争取到由余,从东方的宛得到了百里奚,从宋国迎来了蹇叔,从晋国请来了丕豹、公孙支。这五个人,不生在秦国,而穆公任用他们,终于兼并了二十个小国,做了西戎地区的霸、王。孝公采用商鞅的方法,转移风气,改变习俗,人民因而富足兴旺,国家因而富强,百姓都乐于为国家效力,各诸侯国都来亲近服从,战胜了楚国、魏国军队,占领了千里的土地,直到今天还很安定强大。惠王采用张仪的计策,攻取了三川的地方,西面兼并了巴国、蜀国,北面攻取了上郡,南面得到了汉中,囊括了九夷,控制了鄢、郢,东面占领了成皋的险要,割取了肥沃的土地,于是拆散了东方六国的舍纵,迫使他们向西侍奉秦国,这功业一直延续到今天。昭王得到了范睢,废掉穰侯,驱逐华阳君,加强了王室,彻底制止了贵族的势力,逐步吞并了诸侯各国,使秦国建成了帝国的基业。这四位君主,都凭借客卿的功劳。从这些看来,客卿哪儿辜负了秦国呢?当初如果四位君、王拒绝客卿而不接纳,疏远贤士而不任用,这就不会使国家有这样雄厚富足的实况,而秦国也不会有强大的盛名了。
【原文】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魏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驮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才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皇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译文】
"现在您陛下得到了昆仑山的良玉;占有了随侯珠、和氏璧,悬挂着明月珠,佩带着太阿剑,驾着千里马,竖起翠凤旗,设立灵鼍鼓。这几种珍贵的东西,秦国不出产一样,而您陛下却喜欢它们,为什么呢?如果必定要秦国出产的然后才可以用,那么这些一夜光璧就不会装饰在朝廷上,犀牛角、象牙做的器物就不会成为您赏玩的东西,郑国、卫国的美女就不会充满在您的后宫,骏马駃騠就不会养在您的马厩里,江南的金锡就不可用来做器物,西蜀的丹青也不可用来作彩色。用来装饰后宫、充满下堂、娱乐心意、愉悦耳目的,必定要秦国出产的才可以用,那么这些一宛珠装饰的簪子、缀着珠子的耳环、东阿白绢做的衣服、锦绣的饰物,就不会进献在您的面前,而那随着时俗风尚打扮得典雅大方的、艳丽优美的赵国女子就不会侍立在您的身边了。敲瓮击缶,弹筝拍腿,唱着呜呜之声,娱人耳目的,那是真正秦国的音乐呢。郑国、卫国民间的新调,《韶虞》、《武象》等舞乐是别国的音乐呀。现在不要听敲瓮击缶,而要听郑国、卫国的,不要听弹筝而要听《韶虞》,像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呢?图眼前的心意愉快,看得舒适罢了。现在选用人却不这样,不问是否适用,不论是非,只要不是秦国人就都离开,凡是客卿都驱逐。这样看来重视的是声色珠宝,而轻视的则是人才了。这不是用来统一天下、制服诸侯的方法呀。
"下臣听说土地宽广的,粮食就充足;国家强大的,人口就众多;武器精良的,战士就勇敢。因此泰山不舍弃土壤,所以能够形成它这样大;河海不拒绝细流,所以能够达到它这样深;君王不拒绝广大平民,所以能够显示它的恩德。因此地方不分东南西北,人民不问国家的不同;四季生活富足美好,鬼神也都会来降福,这就是五帝三皇无敌于天下的原因。现在竟然抛弃人民去资助敌国,排斥客卿去成就别国诸侯的功业,使天下的贤士退缩而不敢向西来,停步不前,不敢进入秦国,这就叫做"供给敌人武器,送给盗贼粮食"啊。
"物品不出产在秦国而可宝贵的很多;贤士不出生在秦国而愿为秦国效忠的很多。现在驱逐客卿就等于资助敌国,削减人口就等于增加仇人的力量,内部弄得很虚弱而外部又与诸侯国结怨,要求得国家没有危险,是不可能的。"
秦王于是就撤除驱逐客卿的命令,恢复李斯的官职。
论贵粟疏
晁错
【原文】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余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译文】
圣明的帝王在上面,百姓不受冻挨饿的原因,并不是帝王能够亲自种粮给老百姓吃,亲自织布给老百姓穿,只不过替他们开辟了敛资财的路子。尧、禹的时代有过连续九年的水灾,商汤的时候有过七年的大旱,可是国内没有流离失所和面黄肌瘦的人,因为积蓄的粮食很多,早就有了准备啊。
现在四海之内统为一国,土地广大,人口众多,不亚于汤禹时代,加上又没有连续数年之久的水旱灾荒,可是粮食的积蓄却赶不上,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土地还有潜力,百姓还有余力。能长庄稼的土地还没有全部开垦,山林湖泽的资源还没有完全开发,游手好闲的人还没有全部回乡务农。百姓贫穷就产生奸诈邪恶,贫穷是由于物资不充足产生的,物资不充足是由于不务农产生的。不务农就不会定居一个地方,百姓像飞禽走兽一样,虽然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也不能禁止。人受冻的时候,对于衣服的要求,不奢取又轻又暖的;饥饿的时候,对于食物的要求,不奢取又甜又香的;饥寒来到身上,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人们的一般情况是,一天不吃上两餐饭就感到饥饿,整年不制衣服就会受冻。肚子饥饿得不到食物,身上寒冷得不到衣服,即使是慈母也不能保佑她的儿女,人君又怎能保佑他的百姓呢!英明的君、王懂得这番道理,所以努力督促百姓播种粮食,栽桑养蚕,减轻赋税,增加粮食的积蓄,来充实仓库,防备水旱天灾,所以就可以保有百姓了。
当老百姓的,在于帝王怎样治理。他们向有利的方面跑好像水往低处流一样,不选择东西南北。那些珍珠、宝玉、黄金、白银,饿了不能充饥,冷了不能保暖,可是大家珍惜看重它们,这是因为帝王重用它们的缘故。它们作为物品,重量轻,体积小,容易收藏,拿在手中,可以走遍天下也不会有饥寒的顾虑。这就使得人臣轻易地背弃他的君、王,使得百姓轻易地离开他们的乡土,使得盗贼受到鼓励,使得逃亡的人得到便于携带的财物。粟米布帛,从地里生出来,顺着节气长起来,聚集储藏靠人力运输,这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办到的。几石的重量,一般的人就挑不起来,不会成为坏人贪求的东西。但只要一天缺乏了,饥饿和寒冷就会降临。因此,英明的君主看重五谷而看轻金玉。
【原文】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日主用足;二日民赋少;三日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译文】
如今农夫一个五口之家,参加劳动的不少于两个人,能够耕种的土地不超过百亩,一百亩土地的粮食收成,不超过一百石。他们春天耕种,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冬天保藏,打柴草,修理官府的房舍,应付各种官差。春天不能够躲避风尘,夏天不能够躲避暑热,秋天不能够躲避阴雨,冬天不能够躲避寒冷,一年四季之间,没有一天休息。又有亲戚朋友送往迎来,吊死问病,抚养孤老,养育幼儿,所需的费用,都包括在这当中。勤劳辛苦到这般地步,还要遭受水涝干旱的天灾,急迫沉重的租税,加以官吏征赋收税不按季节,早晨的命令到了傍晚又更改,处境就更加困苦。因此,交纳租税的时候,有粮的人便削减到半价卖出去,没粮的人出加倍的利息借债。这样一来,就有卖田卖屋,卖儿卖女来偿还债务的人了。可是,那些商人们,资金多的就囤积粮食,收取加倍的利息,资金少的就开设店铺,经营买卖,投机取巧,每天在都市里钻来钻去,利用官府的紧迫需要,卖出的价格必定加一倍。所以,这些一人家里男的不耕种土地,女的不养蚕织布,但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白米鱼肉。他们没有农夫的辛苦,却能坐享田地的收获。凭借着他的雄厚财富,勾结王侯,势力超过了一般官吏。他们由于争利互相排挤,奔走千里之外,来来往往,接连不断。他们乘着坚固的车子,赶着肥壮的马,脚踏丝靴,身拖绸袍。这就是商人所以并吞农民,农民所以流离逃亡的缘故。如今法律上轻视商人,可是商人已经富贵了;法律上重视农民,可是农民已经贫贱了。因此,世俗所尊贵的人,正是国君所轻贱的商人;官吏所轻贱的人,正是法律所尊重的农民。上下相反,尊重的轻贱的颠倒了,却想使国家富强,尊守法律,是不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