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注视原本代表战神马尔斯的火星/描述火星的天文/地理及无生命迹象的现状/这是阿特拉斯私人的火星/他反思了自己的命运/意识到反抗的后果通常是受到惩罚/个体的灵魂受到束缚/
阿特拉斯注视着天边的火星。火星上没有生命的迹象。它被一层薄薄的、不稳定的、类似大气层的气体所包裹。它的地表则是沙尘暴和龙卷风的发源地。火星的地表并没有土壤,只有由裸岩、大石块和小石子组成的浮土,被称为"风化层"。
它们在火星上纵横交织为峡谷和道路。有些痕迹足以证明,亿万年前,火星表面曾有水流奔涌不息。
现在,火星已经没有水了。至少在表层如此。地表之下是深达数英里的永冻层。其下则覆盖着含冰层,由摄氏零下二十度结冰的冰冻盐水构成。
在火星上的某些下午,天气如同澳大利亚的气候一般阳光灿烂。一到夜里,由干冰弥散出来的二氧化碳形成薄薄的雾气,萦绕在荒瘠的峡谷底部。
如何才能融化冰雪、流出活水?让一株植物在这里独自生长,还需要什么条件?
园丁阿特拉斯,有时不免设想,他自己在那些无人触及的冰霜层猛力凿出深井,在这个没有阳光的星球上复活生命。他将奋力铲掉表面的"风化层",全部代之以沃土--这是一个星球生命力的象征。他将躺在大地之上,开始梦想。
他的梦想永远重复着同样的主题:界限和欲望。在他想象的无垠国度里,他永远也不会因渴望不可能之物而受到惩罚。任何一个白痴都能看出来,诸神坚持的所谓"限度"和"界限",不过是些"规则"和"禁忌"--难道仅仅是惯性使得人们安于这种现状吗?反抗将受到严厉的惩罚,那点仅有的自由也将被彻底剥夺,那个体的灵魂也将被完全囚禁。
他想到了东方,那些被拘禁在魔瓶里的鬼怪。危险之物总是会被禁闭起来。在诸神看来,他就是那个危险之物,一旦把他的肉身禁监为囚徒,他的精神也就无可逃逸。
他们把整个程序弄错了。他的精神从未因此丧失它的出口。他们囚禁了他的肉体,但囚禁不了他的思想。他曾经有过一座圣园。现在,他的消遣便是想象和占有另一处园子,困难重重、捕风捉影,从无中创造出生命。他将园子筑之以围墙,如同赫斯珀里德斯花园。他最快乐的时光,就在那些自设的围墙之内。
而一切与真实无关。他的围墙。当他置身园中时,总让墙垣上的门半掩着,只有离去之际才会上锁。他戒备地守护着他的边界,提防着入侵者。这也是他毫不犹豫地投身于叛军、反抗众神的缘由--尽管诸神会宣称,是他侵犯了他们的边界。划分界限、查对标记、控制边界,这一切都是以自由的名义。我的自由就意味着对你的约束。
阿特拉斯发觉,在他的思辨之中,似乎已经错失了什么。毕竟,他并不笨,而且他还握有整个世界的全部时间。当那日他跟赫拉同在圣园里,他捡起那三个苹果之际,他似乎曾经悟到过错失的那点"什么"。他曾经悟到过它,从那时到现在,它一直就在他的内部生长。
界限。欲望。
他翻转着这些言词如翻转石头。言词就是石头,像火星上的风化层那么干枯而荒凉。从那些言词里,万物无法生长。这些就是他欲奋力砸开之物,并将它们碾碎为沃土;这些就是他将引水灌溉之物,他将看守着它们,整夜睡在一边,期待生命最初的迹象。
属于他个人的、私密的火星。这就是他的居住之地。那座园子已悄然消逝。赫拉克勒斯时常想到阿特拉斯……阿特拉斯,独在高处,背负苍天,就像一个与地球游戏的少年--自那以后,赫拉克勒斯再未见过阿特拉斯。他既感到羞愧自责,又有些担心焦虑,这些情绪绊住了他的脚步。他是靠欺骗阿特拉斯获得这场胜利的,但这又怎么能够谴责他呢?需要受到谴责的是赫拉、是诸神,他们故意把不可能的任务交给他去完成,如果换作其他任何人去做都会一败涂地。
时间淡化了屈辱感。现在,思想之蜂很少会螫痛他。偶尔,嗡嗡声又在他脑边萦回不休,他激怒地想扯下自己的脑袋,像掷铁饼一样掷向远空。
他心里还有些别的想法--他该再娶一任妻子了。得伊阿尼拉公主正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女子。她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女儿,在她身上完全遗传了父亲的特性。她的胴体美如盛宴,肌肤柔滑如酒,她充满激情,惯于通宵作乐。对赫拉克勒斯而言,得伊阿尼拉可谓完美无缺。他用他惯常的伎俩追求她,免不了自吹自擂一番,然后再想方设法炫耀他强壮的肱二头肌,玩点小花招。
他承诺带着她一起漫游世界。他需要一个妻子--至今他还没有一个合法的孩子承嗣他的血统。那些还没被他杀死的孩子只能算一个过失,并不合法;而其他的孩子们都已经被他杀死了。神谕暗示他,如果他在未来的15个月里还活着,那么他将永享安宁幸福的生活。
是到安居度日的时候了。
婚后那段日子,他们一起携手漫游,亲密无间,陶醉其中。某天,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他们面前。赫拉克勒斯正寻思着渡河的方案,半人半马的肯陶洛斯人涅索斯飞驰而至,答应把得伊阿尼拉背过河。赫拉克勒斯自己可以泅渡过去。
赫拉克勒斯小心翼翼地把妻子放到肯陶洛斯人毛茸茸的后背上。涅索斯并没有跳进水里。他背着得伊阿尼拉匆匆离去,把她带到自己的林地,打算奸污她。
赫拉克勒斯追踪而至,张弓拉弦,从半英里之外射中了涅索斯的胸部。在中箭之际,肯陶洛斯人的前腿正搭在得伊阿尼拉裸露的胴体上,阳具在她的腹部滴落不洁之物。随后,他跌倒在她身上。在临死之前,他告诉她,为了弥补过失,他要回报给她一个符咒。方法很简单,用他的精液,混合箭头的血液,就能让赫拉克勒斯永远对她保持忠诚。他真的很对不住她。永别了。
得伊阿尼拉恢复了她的神智,赶在赫拉克勒斯到来之前按涅索斯的法子混合了那两种液体。赫拉克勒斯怒不可遏,把涅索斯的尸体从她身上猛地拉开,扔到一边的灌木丛里。看到妻子裸露的身体,赫拉克勒斯十分沮丧,情绪跌入低谷,只能用做爱来排解心头的烦忧。他把头埋进她的双肩,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脖颈。
得伊阿尼拉躺在地上,眼睛张开着,一边感受着他,一边注目天空飞速掠过的云朵。赫拉克勒斯永远不会安宁下来。他的身边永远会有另一个女人出现,永远会有另一次艳遇出现:那个女人可能是一个娼妓,也可能是一位贵妇,或者一个酒吧招待、一名女俘、一个被充作赎金的女人、一件战利品、一位农庄少女,甚至是一位女神。赫拉克勒斯从未承诺过忠诚。那既非他的天性,亦非他的意愿。得伊阿尼拉曾假装对此毫不介意。他们已经结婚了,他给了她公开的名份,他是她孩子的父亲。他爱她。是的,他们双栖双飞、生活美满,这对于赫拉克勒斯是新奇,对于她是惊喜。她能驾驭战车,纵马驰骋,甚至跟他一起弯弓习射。他崇拜她。他能够跟她交谈。赫拉克勒斯从未拥有过这样的生活,她是他的最爱。他以为她知道。他以为这就够了。
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这就够了。但当她以水为镜时,她不由顾影自怜,害怕自己年华老去。当她的身体不再如清流涌动,她如何能够留得住他?再过几年,甚至再也没有男人想强暴她了--他们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赫拉克勒斯会从她身边掉头走开,就像他从一切不值一顾的事物身边掉头而去。得伊阿尼拉没有听过那道神谕。她不知道她就是那个让他安定下来的人。
可她就是那个人。随后不久,赫拉克勒斯出发了,他要去索回他的赌注。赫拉克勒斯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他人对自己的侮辱。在他遇见得伊阿尼拉之前,他曾打算娶国王欧律斯透斯的女儿伊俄勒为妻。他曾经赢得过这个美人,在箭术比赛中大获全胜,可欧律斯透斯却反悔了,拒绝把女儿嫁给他。但赫拉克勒斯从此便将伊俄勒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哪怕他结了婚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这是一个属于英雄生活的典型日子。他在床上喝完得伊阿尼拉为他沏的茶,便召集了他的部属,一路攻城掠地,准备夷平欧律托斯的国土。他们很快打了胜仗,开始大举烧毁城池、杀戮臣民。赫拉克勒斯像一阵狂风席卷了王宫,刺穿了伊俄勒家族每个族人的喉咙。赫拉克勒斯每抓住一个家族成员,就把短剑顶在他们的咽喉上,大声叫喊:"伊俄勒!只要你说你属于我,我就放了他!"伊俄勒并没有向赫拉克勒斯屈服,她静静地注视着她的整个家族被灭绝。在赫拉克勒斯拿她最后一个兄弟开膛破肚之际,伊俄勒逃向了城墙顶端,纵身跳下。
赫拉克勒斯立即扔开手上奄奄一息的身体,跑出去探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伊俄勒并没有香消玉殒,她正从墙头缓缓飘落而下。原来是她的裙幅恰好鼓荡成一具降落伞,托住了她,让她免于将死之惊恐。当她落到地面之际,赫拉克勒斯用双臂抱住了她,一只手不偏不倚、恰好插进她两腿之间。他把她背在肩上,下体不可遏制地爆发了。他那肮脏的、带毛的手指揉按着她的阴部,让她立刻潮湿起来。伊俄勒以前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当他把她扔到船仓的床上时,她开始激情四溢地回吻他,就像他吻她那样。她跟他是那么鱼水和谐,又那么心甘情愿,他喜欢这样。他要把这个女人留在身边。
得伊阿尼拉闻知此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对伊俄勒满怀同情,而不是怨恨。但随后她就听到赫拉克勒斯要把伊俄勒带回来一起同住的消息,这伤害了她的自尊。
伊俄勒比她年轻许多。伊俄勒为赫拉克勒斯所爱,或至少她自认如此。赫拉克勒斯被他的新玩偶迷住了。对得伊阿尼拉而言,生活变得不可忍受了。只要她敢于抱怨,那么,赫拉克勒斯将把她弃如敝履,离她而去。
传来了新的消息。赫拉克勒斯在回家之前,要向宙斯献祭。他请得伊阿尼拉给他送去一件新衬衫,他将穿着新装进行祭祀。
得伊阿尼拉觉得时机到了。她记起了涅索斯的临终遗言,赶紧关上房门,从墙上的秘密保险柜里取出了涅索斯的那剂混合物。那块羊毛布片一如当初那么透湿,当时,她正是用他的血液和精液浸泡了这片羊绒。可它没有气味,也没有催情的气息。她有无数个理由确信自己被涅索斯欺骗了,但这似乎已经是她惟一的机会。她仔细地把它涂到赫拉克勒斯的新衬衣上,让它风干。
衬衣送达之际,赫拉克勒斯正跟伊俄勒睡在床上。他离开睡熟的伊俄勒,独自走到外面。
这是一个清晨,空气十分清冽。那个日子,对赫拉克勒斯显得奇异而珍贵。他为宙斯建立了一个巨大的祭坛。他徒手宰杀了十二条公牛,摆放在祭坛四周,作为奉献给宙斯的祭品。献祭之后,他就要回到家中,进行调解,让得伊阿尼拉接受伊俄勒。他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一个妻子,一个情人,一大堆的孩子,一大堆的葡萄酒,一个好的名声,最后还有一片安宁。他甚至有可能为自己建造一座花园。
他忽然想起了阿特拉斯。在那个撑天巨人的身边,群星岑寂。片刻之间,那嗡嗡的声音倏然出现,嗡嗡,嗡嗡,像往常那样,在他的太阳穴四周鸣叫。他朝头上敲打了一下,嗡嗡声嘎然而止。
得伊阿尼拉心里满是那件衬衫。她走到卧室,在床上躺下。这张床还是赫拉克勒斯专为他俩厮守缠绵而搭建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射进来。她突然闻到了一阵燃烧的腐味。她四下寻找,在身后的地板上找到一小片浸泡过血液的羊绒。阳光直射在羊绒上,它突然被灼烧变焦,并冒出一股股脓血。气泡在血里爆裂,有毒的浓雾顿时扩散到整个房间。
得伊阿尼拉感到天旋地转。涅索斯果然欺骗了她。那件衬衣不仅不会让赫拉克勒斯对她回心转意,反而会要他的命!
她叫来了最快的送信人,要他马上追回那件衬衣。她暗自发下誓言,如果赫拉克勒斯死去,那她决不在这世上苟且偷生。她开始磨刀,悄然把它磨成利刃。
赫拉克勒斯已经准备好祭祀。他点燃了神圣的火焰,退回原地,准备穿上新的洁净之衣。一位仆从把得伊阿尼拉送来的精美衬衫递送给他,他一边穿衣一边赞美得伊阿尼拉,并发下誓言--如果得伊阿尼拉要求他放弃伊俄勒,他就为她放弃。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有多么爱她。在她之前,他从未爱过任何人。伊俄勒是美丽的,但她只是一个无知少女。他可以随时将她替换。
赫拉克勒斯走上前去。火焰熊熊如高塔,他在火里加进乳香。他恍惚间出了神,没有听到背后那些仆从们骚动的声音。得伊阿尼拉的送信人已经抵达,试图冲到赫拉克勒斯身边,而仆从们正在奋力阻止他扰乱祭祠。他大喊了一声:"赫拉克勒斯!"但已经太迟了。赫拉克勒斯转过身来,衬衫猛地燃起了火焰,散出致命的毒烟。赫拉克勒斯痛苦地咆哮着,努力扯下衬衫,但它反而贴得更紧了。他扯下来的东西,是身上已经被烧焦的皮肉。
除了死去的敌人,无人能杀赫拉克勒斯。他想起了这条神谕。他发狂地冲向大海,高声喊叫着妻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
她远远地听到了他的呼叫,明白大错已经铸成。得伊阿尼拉把利刃刺向自己的心脏。远处的赫拉露出了她那嘲讽的笑容。他终于死在了自己手里。她早就知道,他会落得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