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最后一次从学校回家,感觉就是一次生死离别。
当全身的骨头就像酥了一样站在位于农村的家门口的时候,母亲提着猪食桶正好从屋里出来,见了我忙将猪食桶放下。突然发现母亲苍老了许多,于是惭愧地低下头,恨不得将那半桶猪食吃了变成猪,等过年长得肥肥后一刀被宰卖了钱报得三春晖。
母亲说,“回来了,肚子饿了吧,我马上去给你做饭吃。”
“妈,我不饿,只想睡觉。”我提着行李包进了屋,一路上的晕车,似乎将我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院子里,母亲在毒辣的太阳底下用连枷打着麦子,那有节奏的一声声像是敲打着我的心。我躺在床上睡意不浓了,从行李袋中翻出《蓝月亮》的草稿,爬在床边桌子上拿着笔看着改着,一年多以来,我一直幻想着通过这本小说改变家里的现状。
父亲推开门进来,他黑着脸站在我背后,我没有发觉,还在那儿孤芳自赏呢。
“你在干什么?”
我被父亲打雷般的声音吓傻了,等傻劲儿过去之后才回头慢吞吞地说,“写小说。”
依然黑着脸的父亲重复了一遍,“写小说?”
回答也不行,不回答也不是,很小心地将头恢复原位,俨然一尊思想者的塑像。
父亲的手指“梆梆梆”敲着我的后脑壳,幸运的是脑壳还算结实,要不然这三下下去非敲出三个窟隆。父亲指责道,“回来了也不帮家里干活儿,写什么小说!?你是不是准备靠它养活自己?!”说完气呼呼地出去了。
父亲这样的态度我完全可以理解,在这个拼爹的年代,我的爹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他拼不过别人的爹,可他可以拼儿子。他的儿子——我曾经是他的骄傲,我能明显感觉出来,当年我考上师范学校时他的头仰的有多高,胸挺的有多直,可自从我留级后,他弯腰驼背了。我知道,是自己的不争气让他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低人一等了。
但我有自己的想法。可有一点始终不明白,难道写小说比吃喝嫖赌烧杀掠淫还可耻吗?!这一年辛辛苦苦写小说,别人不赞成不说,怎么到头来连父亲也要反对呢?!原本想毕业后就可以像逃出鸟笼的小鸟一样自由写作了,可是想错了,自己只是从一个鸟笼努力挤出来又心甘情愿地进了另一个鸟笼!那时,来自父亲的打击使内心的感受就像当年站在楚江边上的屈原,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想,突然间眼泪好比积存千年,流得无法控制,任由其一滴一滴落在小说草稿上。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坐在了床边,父亲刚才对我的训斥她都听到了,她可以在四年前儿子去师范上学时为他整理行李,为他铺好被褥,但现在面对哭泣的儿子她却显得无能为力;伟大的母亲,她缓缓地伸出手,准备将儿子的整个身体揽进怀中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好比是儿子小时候受到委屈安慰他一样。
可是今非昔比了,儿子长大了,他现在所受到的委屈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了,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安慰的了。母亲的手刚触到我的肩膀,我便说,“妈,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是的,我太需要一个安静的世界了,可以静静的回忆过去,静静的思考未来,忘掉眼前的伤痛。
母亲的手指微微抖着缩了回去,她说,“你爸就是那样的脾气,不管他怎么说,你想干的事儿就大胆去干,我支持你。”母亲说完轻轻带上门出去了,院子里又响起了连枷声,不过声音很沉重,打得地板“咚咚咚”响。
我的眼泪还是流得很欢畅,照这样的流量继续下去,中国又会多添一条河。
吃过中午饭母亲要去下地,父亲由于之前得了一场病身体刚刚恢复,还不能干较重的体力活儿,所以他没有去。
“妈,刚吃过饭,歇会儿吧。”
“老天爷可不许人歇着,昨天晚上的预报说‘明天有雨’,我要赶紧给地里的玉米上点儿肥料。”
“那我陪你去。”
“不了,我一个人可以。”母亲弯腰背起半袋肥料出了家门。
我立刻在心底恨自己不配给农民当儿子,读了十几年的书,论生活能力,实在不如只有初中文化的母亲。
我想应该给母亲做点什么了,挽起袖子进了厨房把锅里的剩饭盛进盆里,准备洗锅时发现水缸是空的,于是提着水桶操起扁担去了井边。打出水后憋足力气往回走,父亲在院子里用木杈把麦秸往一块儿拢,瞅见了我就用眼睛瞪,本来我还想着上台阶前歇息一下,但是瞧着父亲那看仇人似的眼神咬紧牙关蹭蹭两三步就上去了,一只手扶住门框刚踏进右脚,整个身子就匍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赶紧爬起来扶正水桶,两桶水合起来都不够半桶了。
“没用的东西!”父亲骂的骂声刚落,天边也传来了雷声,一个赛一个响。他还想再骂,听见雷声住口了,扔掉木杈跳上台阶抓起一卷塑料纸又跳下院子。贴着地面的风实在不小,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用塑料纸把麦秸秆盖住。手忙脚乱中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突然想起自己确确实实还有这么一个儿子的时候,扭头发现我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心里的火气足可以燃烧掉整个村子。“死人啊你,还不过来帮忙,明天还要不要吃饭?!”
我被父亲吼“活”了,赶紧凑到父亲身边帮忙。
雨来了,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好像和大地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使劲儿往下砸,想把大地给砸出一个个坑不可。
我扯住塑料纸一角,父亲扯住另一角把整个麦秸秆堆盖好,接下来不知该怎么办了,又被父亲大骂一通。“死人,会不会松松手啊?去搬几块石头把塑料纸压住了?!”
今天在父亲的话中发傻发呆死活无数次,恐怕像我这样的奇人世间少有吧。
慌乱中我找来的不是石头却是砖头,这两样东西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或是观察都没有相似之处,但我确实是给搞差了。
“瞎眼了你,石头砖头分不清,砖头能压住塑料纸吗?!”
经过父亲的提醒,我感觉自己的眼睛此时此刻看东西确实模糊不清,恰在此时,一颗和乒乓球大小可以相媲美的冰雹狠狠地砸在我头上。我成了幸运女神的宠儿,一天之内脑袋遭遇外界打击的次数竟然超越了牛顿,双眼立刻瞪得比那颗掉落在脚下的冰雹还要大。“爸,这么大的冰雹!这么大的冰雹!”话音刚落,大大小小的冰雹就跟饿了几十天的老虎一般从空中扑下来,房顶上顿时一阵“乒乒乓乓”乱响。
父亲直起腰来,冲我大叫一声,“快上台阶!”
站在台阶上,手摸着被摧残了几次的脑袋,眼望着不断下落的冰雹,我急了,说,“爸,我去接我妈,她……”
父亲铿锵有力地说,“不能去!”
“她……”
“再喊我揍你!”好久没听到父亲说这句话了,从小长到大,我记不清被父亲揍了多少回,就一块烂铁,也被揍成一块质量上乘的好钢材了,何况是个人?
我心疼母亲,此时不知在哪里躲避这场天灾,要知道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像长城在中国、耶路撒冷在欧洲、穆罕默德在******……我心里当然更清楚,山坡上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想到她的处境,我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滚烫的泪水试图将冰雹融化掉,可眼见着院子里已经掉落了一层。
三五分钟后冰雹停了,我义无反顾地冲上了山坡,在屋后不远的路上遇到了母亲。我接住母亲手上的锄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和头发有些凌乱外,也没看出她的身体上有受伤的地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心里酸酸地说,“妈,你不是说明天有雨,怎么今天雨就来了,还有这么大的冰雹?”
母亲强打欢颜说,“噢,可能是我昨天晚上听错了。”
其实母亲没有听错,听错的是我,母亲临走时说“明天有雨”其实指的是今天,但天气预报不可能准确到分秒不差的地步!下冰雹的时候,她把肥料刚埋完,就算脚底生风身后长翅膀也回不去了。没办法,她只能蹲在地头,努力张开双臂用装肥料的塑料袋护住柔弱的身体,可惜塑料袋实在太小,无情的冰雹还是一颗又一颗地砸在她的背上、腿上。
大约一星期后,无意间我才看到母亲腿上十几块铜钱大小的青紫色创伤,假如有可能,我想把那创伤移植到自己腿上,让母亲少受一点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