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负责押送的其中一个衙役在守城官兵中碰见了个熟人,两人寒暄过后,那衙役轻浮地递了个眼色过去,用丝毫没有压制的音量道:“呶,瞧瞧以前你们的顶头上司,大侯爷呢,几个月前哥们你都不敢直接抬头看他,现在去瞅吧,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腰板儿还没你直呢!”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现场一片轻微的喧哗。这些低层的官兵跟谢玉基本没什么直接接触的机会,平时想起谢侯爷那如同就是云上之人,云上人现在跌入泥潭,正站在自己面前,不冒出点好奇心来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快当班的几十名官兵就围了大半过来,有人因为谢玉的发须遮住脸庞看不清楚,还准备伸出手扒开来仔细地瞧。
“干什么?都给我回去!”一个粗重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声音的主人也快速挤了过来,试图把人群推散,“有什么好看的,城门都开了,还不到自己该站的地方去!”
虽说来人也只是个小头目,但县官不如现管,见他发话,大家诧异之下也没敢违逆,乖乖闭了嘴散开。两个衙役见好戏落幕,倒也没再继续添柴加火,而是推搡着谢玉出了城门。
城楼之上,苏墨淡淡的看着脚下的一切,自语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不会成为下一个谢玉,那么只能让你们成为下一个谢玉了。”
南越门出,是一条黄土大道,甚是平坦好走。谢玉习武之人脚力不弱,没给那两个押送者棍棒驱打的机会,走得并不慢。大约半个时辰后,天已大亮,一个衙役停下来擦汗,无意中向后瞥了一眼,只见尘土飞扬,一辆素盖黑围的马车疾驰而来,单看那拉车的神骏马匹,也知不是寻常人家。
三人一起闪到路边,两个衙役好奇的张望着,谢玉却背过身,半隐于道旁茅草之中。马车在距离三人数丈远的地方停下,车帘掀起,一个素衣青年跳了下来,给两个衙役一人手中塞了一大锭银子,低声道:“来送行的,请行个方便。”
虽然不认识来者是谁,但来给谢玉送行的,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两衙役极为识趣,陪笑了一下,便远远地站到了一边。
“爹……”谢弼颤颤地叫了一声,眼睛红红的,“您还好吧?”
谢玉无声无息地站了半晌,最后还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谢弼又张了张嘴,似乎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呆了片刻,回头去看那辆马车。
谢玉顿时明白车上还有人,不由目光一跳。此情此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再见她一面。然而无论他是想见还是不想见,此刻都已没有选择。车帘再次被掀开,一身孝服的莅阳慢慢地走下马车。令谢玉意外的是,陪同搀扶着有些虚弱的长公主的人,竟然是萧景睿。
在离谢玉还有五六步路的时候,萧景睿放开了母亲,停在原地不再前行。莅阳长公主则继续走到谢玉面前,静静地凝望着他。谢弼想让父母单独说两句话,又体念景睿现在心中矛盾难过,便走过去将他拉到更远的地方。
“结束了吗?”沉默良久后,长公主问出第一句话。
“没有。”
“我能帮什么忙?”
“不用,”谢玉摇摇头,“在京城你尚且护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无能无力。”
莅阳长公主的目光沉静而忧伤。虽然近来流泪甚多,眼眶周围已是色泽枯黄,皱纹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余留秋水神采,偶尔微漾,依然醉人。
“那位苏先生……昨天派人来见我,说叫你交一封信给我。”
“信?”谢玉愣了愣,但一想到是那位令人思而生寒的梅长苏所说的话,又不敢当做等闲,忙绞尽脑汗思考起来。
“那人说,如果你还没写,叫你现在就写,因为你说的那些东西后面,一定还有更深的,写下来,交给我,你就可以活命。”莅阳长公主并不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她只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认真转述。
尽管这个男人扼杀了她的青春恋曲,尽管这个男人曾试图谋杀她的孩子,但毕竟有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他是她三个孩子的父亲,她并不想听到他凄惨死去的消息,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自己并不想死的情况下。
谢玉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之间恍然大悟,明白了梅长苏的意思。
自己所掌握的秘密,除了那日当面告诉梅长苏的,还有很多是他暂时不想说,或者不能说的。这漫漫流刑路,夏江如果要杀他,根本防不胜防。
唯一的保命方法,就是把心中的秘密都写了下来,交托给莅阳保管,如果自己没事,莅阳就不公开他的手稿,如果自己死了,那手稿就成为铁证。夏江不是糊涂人,一算便知道还是让自己活着的好,自己活着再不可*,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关系到两人共同生死的秘密说出来,反而是自己死了,一切才保不住。
这确实、确实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莅阳长公主仍是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待他的决定,毫无催促劝说的意思。
谢玉心头突然一热,眼眶不由潮了潮。虽说是多年怨侣,但这世上自己唯一还敢相信,唯一还敢抱有一丝希望的人,就只有莅阳了。
“有纸笔吗?”稳了稳心神后,谢玉低声问道。
莅阳长公主从宽袍袖袋中摸出一个长盒,里面装着现成的笔墨,和一幅长长的素绢,“写在这个上面吧。”
谢玉迟疑地看了看远方正瞧着这边的那两个衙役,莅阳立即道:“没关系,那个苏先生说,越多人知道你写过这个东西越好。”
谢玉立即领会,急忙提起笔。因他带着枷,莅阳公主便把素绢铺在木枷上,等他写几个字便帮他挪动一下绢面,不过自始至终,她目光的焦点未有一刻落在那些字迹上。等谢玉好容易写完,她立即将素绢折起,放进一个绣囊之中,拔下扎在上面的一根细针,密密将囊口封好。
“莅阳……”
“你写的这个我不会给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会看。你曾经做过什么事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因为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莅阳长公主将绣囊放入怀中,目光凄迷,“我还准备了些衣物银两,你路上带着用吧。”
谢玉柔和地看着她,想抚摸一下她的脸,手刚一动,立时惊觉自己是被枷住的,只能忍住,轻声道:“莅阳,你多保重,我一定会回来再见你的。”
莅阳长公主眼圈儿微红,转过头去没有接这句话,抬手示意谢弼过来。谢玉忙定定神,趁着儿子还未走近的时候快速道:“莅阳,这个绣囊,你千万不能给那个梅长苏。”
莅阳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点头:“你放心,只要你活着,这个绣囊我会一直随身携带的。”
话刚说完,谢弼已走了过来。他为人周全,见母亲示意便已明白,所以中途绕到马车上将包袱拿了下来,给谢玉拴牢在背上。萧景睿依然远远站着,偶尔会转动视线看过来一眼。
谢玉对萧景睿一向并无真正的父子情,莅阳长公主体念儿子现在心中伤痛难过,谢弼也是一向妥贴细心,因此并无一人出言唤景睿过来。大家默然对视了一阵,还是谢玉先道:“今天我的路程不短,就此分手吧。弼儿,好好照顾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