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挨着桌边,看似十分悠闲地坐着。而他,就站在不远处的雕花窗棂下,轻轻翕合着嘴唇,讲那些我听过的和从未听过的故事。于是,他相思的心语,有如潮水般在我心头涌起。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何训田《信徒》
第一次听到《信徒》这首歌,便没来由地喜欢上了它,并如痴如醉地沉浸其中,随着那歌声越过宽广的沧海、跨过高高的山冈,径直飞往遥远而又神秘的西藏,久久无法释怀。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下午,静坐窗下,捧一杯香茗轻轻呷着,忽地从远处随风轻轻飘来一曲犹如天籁般的歌声,甚至来不及容我仔细分辨揣摩,那充满浓郁古典气息又现代感十足的声音便于刹那间迅速穿透我的耳膜,直沁脑海,整个人顿时变得心旷神怡起来,飘飘然,仿佛置身的这个世界都被大片大片的鲜花与潺潺的流水肆意欢快地包围着,到处都流泻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与曼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心醉神迷,我知道,所有的赏心悦目都来自这首空灵幽远的曲子,而它的不期而至便是我和它前世那一倾心早已注定下的缘分。
不得不承认,这首歌带给我空前绝后的完美享受。仔细聆听,你会觉得它的存在早已超越了一首歌、一首曲子,歌手朱哲琴珠圆玉润的嗓音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精致婉约的诗句完美融合,宛如天女手中泼墨的浓彩,哗一下,穿透厚厚的云层,就那样缓缓地从她柔美的指间溢出,瞬即拂过蓝天、拂过白云、穿过绿树、穿过红墙、掠过灰瓦、掠过青砖、掠过弯弯的月牙,铺染了整个流光溢彩的世界,直沁我悠悠心田,而我亦早已分不清那种惊喜的感觉究竟源自这空灵绝美的歌声,还是源自我易感的心。
沉浸在这美不胜收的氛围里,我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打开房中所有的窗户,让这支藏味浓厚的曲子继续深入卧室所有的角落,哪怕一个旮旯也不想放过。是的,我想留住它,永远永远地,留住它的神秘,留住它的魅惑,留住它的空灵,留住它的高远。那时那刻,我只想披着这一首婉约的歌沉睡在春光烂漫的鸟语花香里,去想象一座植被茂密的青山,去吟唱一段阳春白雪的妩媚,去追逐一段无忧无虑的爱情。然后,和歌里的那个痴情人一起坐在清清的溪畔,一边看他在水中写诗,一边听他讲述那些早已湮灭于尘世中的前尘往事。
歌声曼妙,乐声婉转,那一个个空灵的音符一次又一次地轻抚着我蒙垢的心,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浸在那段久远了的故事里无法自拔。如果可以,我宁愿一辈子都沉浸在这美妙的声音里,就像婴儿扑在母亲的怀里,深深吮吸她的乳头,要把这世界所有的温暖与宁谧都牢牢攥在手心里,哪怕永远不再醒来,永远都不再与外面的世界发生任何接触。然而,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这首歌,到底,是缘于朱哲琴空灵的曲调,还是仓央嘉措曼妙的诗句?
其实,《信徒》与仓央嘉措一点关系也没有,它既不是仓央嘉措的真笔,亦非以讹传讹的“六世达赖喇嘛情歌”。在朱哲琴的歌声一次又一次响彻耳畔之际,仓央嘉措的名字也日渐火热起来,他的文、他的诗亦悄然出现在世人面前,令人目不暇接,甚至难辨真假。
然,这并不能阻挡我们一探究竟的脚步,于是,当我们把断续搜集到的线索一一梳理筛选后,便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信徒》只不过是出自朱哲琴于1997年发行的个人唱片专辑《央金玛》里的一首歌罢了,真正的词作者是著名音乐家何训田。
然而,这美丽的错误,未尝不可视之为一段阴差阳错的佳话。出人意料的是,《信徒》的歌词被误传为仓央嘉措的情歌,仅仅是一个悠远朝圣路的起点,这里的“圣”便是情歌圣者六世达赖。十余年来,有如文字接龙游戏,世间已出现了多首绘声绘色的《信徒》模仿之作,可这并不影响人们对仓央嘉措及其诗作的喜欢,伪作越多,人们对他产生的兴致也越高,对那个遥远而神秘的雪域净土——西藏,也就越来越充满无限遐想。
静夜里,抬头遥望窗外如水的月光,轻轻戴上耳机,再一次任由朱哲琴空灵幽远的曲调漫随空旷的高原悠悠而来,直沁我向暖的心底。忽地,眼前便又出现了那座神圣威武的红山,那座雄伟壮阔的布达拉宫,还有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
那背影是谁,是那样的矫健、那样的挺拔?清风拂过,恍惚中,我仿佛看见那座壮丽富奢的布达拉宫中,英俊多情的檀郎正蹑手蹑脚地踱至宫门边,轻轻推开两扇涂朱贴金的大门,在守门狗的轻吠声中,顶着一头若瀑布般飘逸柔顺的假发,穿着一身描金绣彩的华美贵族公子衣裳,踩着欢快愉悦的步子,轻吟着一曲浪漫的歌,沿着逶迤的山道,踏着厚厚的积雪,急匆匆下山而去,一闪即逝。是他吗?我心心钦慕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是的,是他。听着《信徒》,尽管知道这首歌和他的诗作没有半点关系,那颗易感的心却仍然浸在优美的旋律中,为他欣喜,为他忧伤,为他激动,为他悲恸。雪花洁白,清风透香,心事宛若琉璃般晶莹润泽,他这又是要去会他心爱的姑娘吗?
是的,他要去见他这辈子最最珍爱的女人。住在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那个本不该在他的世界里出现的女子。尽管日日锦衣玉食,尽管身居众星拱月的显赫位置,若没了她,他的世界再赏心悦目,也终不过只是一袭华美空洞的锦袍,只是一抹苍白失色的风景。倾耳,高高的云端上,梵音渐起、渐落,我知道,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夜,他心头浮现的只是那姑娘美丽的脸庞和如花的笑靥;回眸,寂寞的窗下,灯光渐明、渐暗,我看见,那座黄色的小酒肆里,怀春的姑娘终于等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情郎,满含着喜悦与悲伤的泪水与之执手相望,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无限的柔暖温馨与刻骨的柔情蜜意。只是,姑娘啊姑娘,你可知道把你紧紧揽入怀中的情郎是个如假包换的活佛?
月光清丽,朱哲琴醇美莹彻的嗓音透过耳机,于我枕边缓缓呢喃出一个多情旖旎的梦境,此时此刻,我不禁浮想联翩,甚至幻想自己就是那个被千千万万世人崇拜景仰了无数个日夜的六世达赖喇嘛。然而,这想象注定只能是一种想象,渺小而又狭隘的我又怎配与德高望重的活佛相提并论?或许,只有《信徒》才能给我这样的勇气,去肆无忌惮地想象,去海阔天空地幻想,哪怕冒着被千夫所指的危险,也不用担心会掉入身后万劫不复的深渊。是的,《信徒》给了我一种无畏与坚强的信念,让我坚信这世间还有美好与希望存在,即便它不是仓央嘉措的真笔,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这首歌、这支曲子还不足以表达他那时那刻大胆追求真爱的勇气与决心吗?
我不知道,当这首曲子萦绕在世俗红尘之际,那一个个空灵的音符和朱哲琴幽美的嗓音有没有帮助那些听过它的人们祛除掉积淀在他们心头的种种烦恼与困扰。但对于我来说,它着实有着去忧静心的醍醐灌顶之效。沐浴在这犹如天籁的声音里,我总是无法不想起那些渐行渐远的人,还有那些渐行渐远的事,每次想起,心都会变得澄澈如洗、平静宁和,而那些过往的恩怨也不会再咬牙切齿地撕扯着我那颗鲜血淋漓的心,把我逼到筋疲力尽、思虑殚竭的角落。相反,沉浸在这缥缈的乐音里,我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心里的恨意也都迅即瓦解,随了那歌声,缓缓飘逝至天尽头。或许,这也是种缘分,我与朱哲琴的缘分,与仓央嘉措的缘分。
一曲听罢,他的诗,一首一首于我脑海中盘旋萦绕;他的情,一幕一幕于我眼前回放。尽管历经了300年沧海桑田的变迁,历经了300年的苦苦等待与不尽煎熬,历经了300年的风吹雨打,看上去,他仍然还是300年前那样迷人,那样温婉,那样慈祥,那样和善。
我知道,自幼于民间长大的仓央嘉措,心地纯善莹彻,思想洁白得宛如一张从来没有被墨迹浸染过的雪宣,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更溢满了一个纤尘不染的少年对他乍然面对的这个花花世界的所有渴望与心动。他热爱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热爱映入眼中的这片湛蓝湛蓝的天空,热爱身边那条潺潺流水的小溪,那时那刻,卓尔不群、天真懵懂而又有些放浪不羁的他,只想攥一把白云在手心里,饰做她发间的玉簪,惊艳他每一个日升月落的时光。
于他而言,倩影之来心上,犹如明月之出东山,她的美好已然成为他追逐的全部,所以,不论在怎样的境况下,他都竭力想要为自由飞翔的爱情找寻一条出路。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冒着风雪于深夜走出布达拉宫,一次又一次地与八廓街酒肆里的姑娘谈情说爱,不仅给快乐找到了理由,也给了爱情一个舒枝展叶、绚烂绽放的机会。
然而,每一次出行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华丽的冒险,在他身边,几乎没有谁可以被信任、被托付,于是只好慢言细语地叮咛门边守门的狗儿:“别说我黄昏出去,别说我拂晓才归。”其实,他从来都没有怕过,他只是想让那只不会泄露他行踪的狗儿和他一起分享偷偷出行的惊喜与满足。当他伸手轻拍着狗儿的脑袋叮咛它不要向任何人说出他的行踪时,他心里是充满了无限喜悦与欢快的。偌大的布达拉宫,只有守门的狗儿是理解他的,即便如此,他也应该为找到了知音而感到一丝丝欣慰,不是吗?
是的,望着狗儿同情的目光,他发誓,无论如何,也要让这场盛大的爱情在蓬勃的生命里生根发芽,直至葳蕤如树,千年不倒。就这样,他在世俗红尘和佛的梵音世界里来回穿行,快活得忘乎所以,却没有意识到,这些在别人眼里看来是不守戒律、无视清规的行为,终究会为他招来巨大的灾难,并将他彻底击倒。
俱往矣,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而今,仓央嘉措那袭清瘦的背影已随轻风漫去,朱哲琴的歌声却始终在我心尖缥缈徘徊,良久,不灭。忽地,又想起古典文学造诣高深的学者曾缄,想起他用那华丽奢侈的笔触翻译出的一首仓央嘉措的情诗:“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抑或是天注定的缘分,他的诗作在屡屡经汉人翻译后,“卿”之一字出镜的频率极高。我不知道,那些译者的心里是不是也住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是不是也曾经历过一段忧伤的爱情,但“卿”之一字,总是沾染着些许温柔清芬,沾染着些许离情别绪,亦总会让人在不经意间体味到文字背后的绝世凄美与种种不得已。
或许,冥冥之中,译者与诗者本是心意相通的。如果不是对诗者本人的文字产生过强烈的共鸣,译者又如何能译出诗家那颗锦绣玲珑心呢?曾经,有学者说过,其实仓央嘉措的诗从来都与爱情无关,只是译者有意而为之。然而,我却宁愿相信,在那个活佛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清丽出尘的她,伴他走过生,走过死,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日出日落。
无论如何,爱情总是芬芳美丽的,即便是附会又如何呢?只不过给了我们又一个享受美且忧伤着的机会罢了。真正的历史已被湮没于时间的烟尘下,又有谁能信誓旦旦地站出来说,仓央嘉措的诗作绝对与情无关?也许,“卿”——那些女子,在他心里向来都位于一个极高的位置,一个与佛法、与如来对等的位置,然,这一切又有谁说得清呢?
曾在网上看到一篇写他的文章说,他心中始终供奉着两个如来,一个是出世的佛,一个是现世的卿。他既剖心向佛,也在剖情奉卿。我想,这或许才是那个真正的他,身处茫茫世间,既有着对爱情的憧憬,也有着对佛法的向往。
然而,在清寂的佛法世界与缠绵的情爱红尘里来回流连,一颗柔暖的心却又难免纠结:“我欲顺伊心,佛法难兼顾。我欲断情丝,对伊空辜负。”是啊,到底是该辜负她,还是背弃佛法随她涉足江湖,从此天涯海角永相伴?
他不知道。因为身上背负了太多太多的责任,他还不能像司马相如那样,深夜携了卓文君私奔,所以,他只能枕着一缕惆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写诗,写他的不得已,写他的万般无奈。只是,那些字字句句,那些自灵魂深处飞出的花朵,又可曾以柔软的花心悄悄安抚过他那颗矛盾而又纠结的心?
叹,有情无情皆是情,情来情去总是空。情爱红尘里到底有些什么,古往今来,总是让人生死相依,总是让人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总是让人难以勘破。或许这将是个永远无解的问题,即便再历经万年亿年,亦无人能够揣透。《般若经》里说:“佛说一切法空……”这“法空”之境无生无灭,本性自在,是佛的涅槃,缘起即灭,缘生已空。莫非,这世间事,真是要尽领其色方能尽悟其空?莫非,他的放荡不羁,他的风流倜傥,只是随顺初心和自性,在以情爱这种最入世的方式做着最出世的修行?
想到这里,我忽然又觉得,他诗里的“卿”也许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一次次寻寻觅觅、甘冒大不韪偷偷跑出去与之约会的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丽少女,而是他通过修行逐步去除层层蔽障、拨开重重雾霾的自性。只是,我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佛法,更无法洞悉仓央嘉措那时那刻的心境,只能一遍遍、来来回回地听着朱哲琴的歌曲,在自己的观想里想象他的一切,追寻他的一切。然,那一声一声般若波罗蜜,清可明心、静可见性,可曾是他的修行?那一段段佛缘未了、情缘未了的往事,又可曾是我的缅怀?
那是天籁,是天人的歌声。仿佛乍响的春雷,又仿佛乍现的神光,于生命的最深处缓缓升起,瞬间便震颤了我整个心扉。忍不住轻叹,而今,有谁还能把整个世界的尊贵,把整个人生的不得已,用几句情诗轻轻代替?不经意间,仓央嘉措300年前绽放的自性,恰似漫山遍野的格桑花,于朱哲琴优美的歌声中,怒放成藏传佛教中最奇美的风景,也怒放为人们心中最瑰丽的传奇。而就在这片绚烂多姿的风景里,我看到了美丽的雅鲁藏布江,看到了神圣的喜马拉雅山,更看到了一处花开蝶舞的世外桃源。
那是仓央嘉措出生的地方。它位于喜马拉雅山的东南坡,北起泊拉山,东至卡门河,南抵布拉马普特拉河,山水相连,层峦叠嶂,人们习惯称它为“门隅”,意思是低洼之地。自古以来便被藏族人认为是理想中的天国,所以又亲切地称之为“香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