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了缓神,德宗才发现他脑海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十二年前因为一件小事,因为他父亲骂了他一句他就离家出走来到青柏镇。他像在青柏镇沉睡了十二年,十二年过去了才突然想到他还有一个亲生父亲,他叫刘建平。
刘建平是独生孤儿,早年在街坊邻居家里饱受寄人篱下之苦,成年后虽能自谋生计,却又痛失良妻,他和妻子结婚八年后,妻子病逝。好在留下一枝独苗,即小德宗。当时德宗还不到五岁,经常站在门槛旁边无聊地凝视望着堂前木桌上的黑白图像,期盼着照片里的母亲能够显出另外的神态或者跟他说上只言半语,但始终未见丝毫的改变,略加疑虑之后便转身出去玩耍。他性格极为孤僻,见到生人就立刻紧张起来,好像马上就要钻进深深的泥土里不愿再出来似的。德宗的孤僻必定影响以后的人生,如今又断然失去了母爱,想到这里便头疼万分。自那时起,刘建平既当爹又当妈,每天都给儿子预备新鲜的饭菜,剩饭残羹都给自己留着,有时外出办事也带上儿子以开阔其眼界。然而小德宗的孤僻不见改观,甚至与日俱增。有朋友大声地叫他去玩溜溜球,他应都不应,只蹲在梧桐树下察看那些来回移动的小蚂蚁;有亲戚来家里做客,他也懒得称呼,只是傻傻地看人家几下,然后独自呆在角落里;甚至对他父亲,除了会叫声爸之外有时竟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怎样收集门前干枯河底的青花瓷碎片上面,而没有意识到发高烧的父亲正在床头忍受着病痛的煎熬,正在等待他的儿子给他倒一杯开水,给他递过一个药片。
1996年,十二岁的小德宗被送到清水镇的寄宿制学校,开始了他的初中生活。崭新的环境不但没有使他活泼起来,反而愈显其孤独。晚上熄灯时,阴暗潮湿的宿舍里经常会听到某些爱叨叨的孩子在谈论八卦,却很难听到小德宗的声音,他通常都默默地蒙着被子睡觉,一钻进被窝就只待天亮了。小德宗不知道温暖封闭的被窝正好给细菌的滋生提供了绝佳的环境,等知道头上散布着恶心的黄水疮时才感到有些惶恐。那疮生在头上,在发根底部蔓延,不断地积累结痂,流出黄色的汁液。小德宗觉得头顶被成百上千只可恶的小虫霸占,那些虫子好像在不断地蠕动,贪婪地啃噬着头皮。奇痒无比,怪疼不止。小德宗原本不愿让父亲知道此事,但满目疮痍的头无法隐瞒实情。后来他的父亲匆忙赶到龙泉乡的四爷那里求取了专门治疗黄水疮的药膏之后,让小德宗定期涂抹。这才日渐好转。刘建平担心孩子在学校受到委屈,故常去看望。除此之外,在家也处处关照德宗。每逢周末,必预备更多更好的饭菜,等待儿子的归来。被子要叠得四方四正,如豆腐块那般;地要扫得干净,不见烟灰和尘土;厨房要清理得利落,不见长期堆积的烂菜叶子。如此才能酿造出温馨之家的味道。他绝不想让儿子看到这个家像个猪窝的样子。多年来,勤俭整洁的作风始终未变。虽然经历过痛心往事,但不乏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指望未来的信心。
可是后来,他开始酗酒,常常晚归,面色日益憔悴。人也变懒了,家里显得狼藉不堪。被子没有以前叠的那么好,只是随手卷成的圈儿,堆在墙角显得十分无奈。厨房的案板好些天都不清理,小蚂蚁在上面匆忙地爬行,寻找被遗落的面粉。垃圾已经堆得很满,蔫黄的菜叶经常被挤出桶外并腐烂,散发出令人难以忘却的臭味。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缘由,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天知道。他被检查出胃癌晚期,顶多可以活两三年,如果保养不好甚至连半年都撑不下去。他最担心的就是德宗,如果自己死掉了,那么德宗就真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德宗的命就真苦了。可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种状况的发生,曾有一段时间他便产生出厌烦人生的态度,有了悲观的态度,于是就有了他的酗酒,他的懒惰。最让他挂心的就是德宗的孤僻性格,如果德宗是个能说会道的孩子,他倒也放心,就算是自己死了,德宗凭着自己的交流能力也容易生活下去。可事实上,德宗孤僻已深入骨髓,一时之间很难改变,如果自己死了,他便寸步难行,肯定会到处碰壁。他发了疯似的纠结起来,幻想着德宗可以马上说出一大堆话来,以显示出他有和别人正常交流的能力,幻想着德宗马上长到18岁。这样,他入土了才可安心,他死了也就没有牵挂了。
那天也就是德宗离家出走的前一天,德宗的二姨来德宗家里坐了坐。恰好这天刘建平的心情不太好,他正在为自己的病情而忧虑,同时也在为德宗不说话的孤僻性格而忧虑,为他的儿子的未来而忧虑。可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德宗表现得很不好,他不仅不向他二姨问好,也不好好回答他二姨的话,好像得了脑瘫似的交流的智力出现了障碍。刘建平本来并不想教训德宗,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训过他,没有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可这日他实在气得不行,便教训了他一顿,骂他是个死人,说他还不如一个哑巴。这话无意中伤了德宗的心。那夜德宗便彻夜不眠,动起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后来,就有了德宗趁着夜色昏黑远去的行为,就有了德宗去往青柏镇被赵叔收留的经历。一晃十二年就过去了。
德宗有自闭症的倾向,他被赵元昌收留后尤其是被陈平川训过后变得更加自闭,他好想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徘徊着,他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亲生父亲的存在,或者即便有那么一点儿意识也不愿意接近他,于是糊里糊涂地过着生活。可是,刘建平并没有糊涂,自从发现德宗离家出走的那天,他就没有安生。他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在村子的周围方圆百里内找了几个月,没有找到。于是,又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卖掉,把所有的积蓄都带上,沿着西山的路去寻找。因为刚开始,刘建平已经在西山道路上的一个饭店里找到一点儿线索。这饭店的老板娘说她见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跟刘建平描述的并无多大差别,想必那人必是德宗。那老板娘告诉刘建平,说那孩子又朝西走去。刘建平也就沿着山路往西行进,希望能找到一点儿线索。他每到一处,都要四处打听。可山里独行的人不少,很难判断德宗到底去了哪里。就比如有一日,刘建平行至一个小山村,他便打听了有没有十来岁的孩子来过,有个村民便说见过,他于是沿着那人指出的方向行走,可后来发现远处的山沟沟里又出现了好几座村庄,不知道该从哪个村庄入手,于是所有的村庄都要盘查一遍,查完的结果是一无所获。这样的情况,他已经经历了很多。
可是,身上带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刘建平不得不在某些地方暂居下来,干些活,打工赚钱,赚到钱后就继续沿着公路去找德宗。他没有放弃,一直在寻找。只要有了钱,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他干的都是短工,最长的也就是三五个月,短的也就十来天,挣到钱就继续赶路,继续寻找他丢失的儿子。他一个人很孤独,可是心里有了儿子也就不孤独了。他坚持不懈地找,一找就是五年多。他每天脑子里都想的是德宗,他上班的时候想,晚上做梦都总梦到他。医生说他最多可以活两三年,可他还不想死,因为他还没有见到儿子,他也注意照顾自己的身体,于是又多活了两年。到了2003年的时候,刘建平已经到了双鹤乡,这里已经离青柏镇不远了。这时他病情已经恶化,但他的钱已经花光,住不起旅馆,他便自己捡来些破纸片和破木头搭成一个像狗窝似的小房子,勉强可以把自己的身体塞进里面。他没有力气干活,有时候去问人家要饭很多人都不给,他也就经常去垃圾堆里捡吃的。后来身体疲弱,他便整日地睡在那破窝里。这一年恰好陈二爷石棉瓦厂组织游玩,好多员工都来到双鹤乡,始仪当时看过他一眼,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路旁睡觉的流浪汉就是德宗的亲爹。那时,德宗本来应该和大家一起出来游玩的,但他选择了独自留在家里,于是他错过了和他父亲见面的最后机会。也就是那几日,刘建平死了。双鹤乡的村民按照刘建平身份证上的地址联系到德宗的二姨,这才把他的尸体运送回他的家乡。后来,德宗也来过一次双鹤乡,他也见到过刘建平曾经所使用的纸片,他对那里留下的一个破棉袄很熟悉,其实那就是他亲爹留下的,可当时他并没有确信,没有觉察,也没去追查。
失去了太多,德宗这时才想起他还有一个亲生父亲。他隐约地知道,这个父亲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和他分开的父亲。他这时才感到一股莫名的辛酸,巨大的内疚。他这时才体会到他的父亲在这些年来受了多少苦,多少累,多少折磨。他好像刚从蚕茧里钻出来,看到这阳光下的大千世界,绚丽色彩。他怀着一种欣慰和喜悦,返回到家乡,想看看亲生父亲的模样。但是他来迟了,他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他跪在亲生父亲的坟前,看着那坟堆上葱茏、苍黄的野草,禁不住地哭了起来。他那一副呆冷的面庞也被软化,死人般的脸上多了一些活力。不久,万物复苏。德宗看着自家院子里十二年没有见过的枣树,如今已经长高了许多,上面生出不少嫩绿的小叶子。这绿是那样真实地呈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