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窗外显出蒙蒙的灰白,刘德宗知道黎明将近。他躺在被窝里,眼珠子慌乱地转动着,里面透射出一股惶惧。片刻后,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被角,穿上那条臃肿的棉裤和窄小的黑棉袄,绕过熟睡的父亲跳下床去。听着父亲均匀的呼噜声,刘德宗凝紧的脸庞略微放松了一些。不过,他的心还在不停地颤动,口里喘着错乱的气。夜色依然昏黑,初春的寒冷也尚未退去。德宗吸了两口凉气之后,蹑手蹑脚地移到书桌前,抓起那个破旧的书包,又从案板上捏了两个馒头塞进书包里,连书包的拉锁都没有拉上就像掉了魂儿似的想要马上离开这个家。无意间,他瞟了父亲一眼,朦胧的夜色掩埋了他的身体。德宗顾不得仔细看他的脸,轻飘飘地走出家门。趁天色幽暗,他匆忙地朝西山那边行去。
昨夜,当父亲的训斥击落在身上时,德宗觉得不可思议,他显出深秋寒雾那样的迷茫。他的父亲竟然骂他是“死人”,说“哑巴都比你强”。这话深深地刺痛了德宗的心,灰暗的色彩顿时泼满整个世界。八年前,母亲去世后,德宗便和父亲相依为命。而今,连父亲都变得陌生起来,世间还有谁可以依赖?本来在学校就很倒霉,那个黑黄牙齿的老头子善于脱掉左脚的鞋拍打学生的手,抹口红的胖女人则喜欢揪人的耳朵,德宗没有少受其苦。课堂上稍稍走神,便逃不出老师的火眼金睛,随即引来怒喝,紧接着就暴打,最后在身体上留下淤青红肿。现在,父亲居然像着了魔似的,学会了对他发脾气,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对他。生命的火在弱弱地燃烧,一不留神又被寒风般的训斥刮灭。离家出走的念头渐渐萌生。德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昏睡了没多久便醒来,恰好天还未亮,人们都还处于睡梦当中。德宗却悄悄离开,一去无返。这年是1997年,他才14岁。他身材均匀,眼睛不大不小,鼻子嘴都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是个大众脸,是个普通人。
黑暗的末尾与白天的开始之间到处都是迷蒙。有的人在这个时候似乎已经醒来但又睡去,万物余梦未尽而又好像即将苏醒。德宗行走在路上,也觉得飘忽不定。皮肤浸在春寒中,能感到现实的酷冷;脚踏在陌路上,却如梦幻一般。德宗家就在山脚之下,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既已到达山前。山上有行人留下的小路,德宗顺道而行,寻踪而进。他不知去往何处,只匆匆地往前赶,背着家乡想要把它远远地甩在身后。恍恍惚惚之间,已踏上不熟悉的土地。虽然心中惶惑而不知所从,但又觉得如释重负,身轻如燕。不必为杂多的课业而烦恼,也不必为老师的暴打而忧虑。这个世界仿佛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可以自由闯荡。
天色渐亮,目及之处已显出物的鲜明的形态,只有天迹尚存淡白的雾气。不知过了多久,德宗突然觉得轻松了不少。由于坡度小,他走在山巅起伏的小道上,如履平地。先前爬山时的紧迫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极大的舒畅。早晨的阳光带来丝丝的温暖,春寒在消解,加之以山气的清鲜,感觉特别舒适。这日天朗气清,瓦蓝的天如通透的玉。平原上成群的枯木变得朗润起来。山上则多生灌木和野草,它们遍布于石山,等待春风吹过,再获新生。无意间发现身旁有几株灰绿色植物,德宗很诧异,就蹲下身去察看。确见其状如龙舌头,叶片很小,边缘有硬刺。想必孤生野长,且经历寒冬而不失其色,便以为新奇。德宗本打算采上两株,却终于没有动手,任它们栖息于高山,回归于自然。
他继续沿着那条走的多了就自然形成的山路向前行走,脑中一片空白。惶惑至极,慌乱无度,两条腿像被打了麻药,脚失去了与地面的接触感。飘忽忽地在山间行走了很久,居然忘记了疲倦。不知不觉,已经从早晨行走到中午,其间没有停歇。终于等到饥饿的肚子发出可怜的叫声,小德宗倒在一块洁净的山石上,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干硬的馒头开始啃。这馒头比骨头还硬,尖利的牙齿都显得非常无奈。德宗只好兼用口水的浸润和后牙的咀嚼,慢慢使之柔软。本来预备了些咸菜,但匆忙之间忘记带上了。现在只好吃淡而无味的馒头,无可奈何。初春的山野仍然弥漫着荒凉之气,偶有几棵石缝里长出来的酸枣树,上面的枣子都已经风干腐烂成干瘪的灰黑模样,看是不能入口。此时若有炒土豆,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德宗闭上眼幻想起来。正沉浸于梦幻中,想要吸取土豆的香味,忽然听到异常的声响,他立刻慌张起来。口里剩余的干馒头立即被吞下肚子去,眼睛在刹那间清晰了好几倍。
不远处,有两个瘦弱的人走来,大瘦牵着小瘦,大概是一对父子。近前时可见其蜡黄的面色,消瘦如柴的身姿。他们见到德宗后,颇觉得生疏,都蹙起眉头,投来莫名其妙的眼光。德宗也甚为惊讶,惶恐的心又躁动起来,身上开始发颤。他似乎很害怕那陌生的脸色,以及捉摸不透的眼神。等他们默默地擦肩而过之后,德宗的耳畔还在嗡嗡作响。德宗没有勇气盯着他们看,只瞟了两眼,就深深地低下头,好像要钻入山间的石缝里,躲开他们,躲开任何人。他想逃避这个有人的世界,去找一个完全自由的圣地。
那两人渐渐远去,并排的身影消失在眼界之中。德宗全身发冷,脚步凝滞。他突然惧怕前行,担心遇到陌生人。这其中的缘由自然也很清楚:如果遇到陌生人,那人免不了会问“你从哪里来”和“你将去处”两个问题;至于前者,德宗不愿回答;至于后者,则无法回答。所以,即便眼前摆着一条明道,德宗也突然间不敢向前迈进半步。尤其,见前方山腰上矗立着几座冒着炊烟的土黄色房屋,德宗更觉得忧虑如粘稠的浆糊那般附着在心底。他想,那屋里定然居住着各色各样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抓筷子的姿势和打哈欠的口型都存在差异;但他们有共同之处,譬如当遇到一个孤单落魄的陌生男孩儿时都会天然地表现出其惊讶与疑惑。这惊讶与疑惑就像苦涩的怪水可将德宗的心淹没,最后浸泡出无所适从与惶恐不安。这让德宗立即改变了主意。他不再沿着行人留下的小道向前行走,稍息片刻后,径直走向没有人迹的荒野之处。
此时已过正午,日光渐弱。德宗不知不觉已入深山。前面有幽谷呈现在眼前,两边都是悬崖峭壁,中间有一狭道。远远望去,谷中丛林灌木错杂,幽深不见其终。没有人造的路通往其中,料想人迹罕至。德宗虽然有些顾忌,但无路可走,便茫茫然踏入山谷。谷中凄凉万分,不见半只人影。悬崖的石缝当中生长出很多草木。它们没有平原上人造的草木那么粗壮,都显得细弱不堪;亦无平原上人栽的草木那样整齐,均交杂无序。其间弥漫着自然生长的狂野之气,以及深在山中的诡异之味。草木随处而生,见势而长,仿佛无数的淡泊隐士聚集于此,没有忧愁,亦无烦恼。不少细长杂乱的枝条伸在半空,沐浴在初春的阳光中,好像很欣慰,好像独享着深山里的幽静和自由,安然自在。然而孤身前往,确实担惊受怕。偶有风吹草动,便要高度警觉起来。小德宗每踏进半步,都小心翼翼。恐藏于山间的毒蛇猛兽突然袭击,怕悬崖上的青石岩块儿骤然崩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山谷中开始暗淡。阳光被西侧的山峰遮挡,光束直击在东面的峭壁上,不断收敛起来,向天的鲜亮渐少,趋地的阴暗相应地增加。德宗口干舌燥,腿脚酸痛,觉得疲倦乏力。眼见山谷越来越暗,德宗顿然觉得有一股惧怕源源不断地从心底冒出来,好像自己的心游离在空中,随时都会被山野的昆虫鸟兽吃掉,最终只留下空的躯壳在幽谷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不久天色将黑,农历月初之夜没有光亮,想必夜黑如漆,伸手不见五指。况且春寒刺骨,野气逼人。难道要于此间过夜,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听上去倒不错。但实际上,德宗怕极了。一个小小的孩子独处于深山野谷之中,白天行走亦需提心吊胆,更不必说要在其间熬过漫长的黑夜。他连火柴都没有,干粮也吃得快完了。越想到黑夜的来临,心里越慌张。这时,德宗却突然想见到陌生人,哪怕有个人影飘过也行,那样就不怕了。可是,他没有发现这山谷中还有其他人。他沿着谷底匆忙地向前赶,脚下踏过无数的山石和野草。谷中的枯枝杂木渐渐增多,山底的石缝也更显苍凉,神秘的气氛愈加浓厚。山崖间的黑洞里好像有很多毒虫野兽在看着他。
正心切而行,忽见一潭封闭的池水挡在面前。池水大概是因雨水长久积累而形成,左右都是陡峭的山,它严密地挡住了去路。小德宗纵然有世上最好的跳跃技术,也难以越过;想涉水而行,却不知道水有多深,水中幽暗,不见其底。遇到这种状况,德宗的心好像被突然掘去,脸色煞白。他觉得已经走投无路,临死的气息充斥在鼻孔当中。好在天不绝人,德宗见池水旁边的崖壁上生长着很多灌木,心想:何不借此一用?一颗即将干枯的心如遇甘霖,片刻间湿润,膨胀,萌发。小德宗撑起勇气,决定一试。他慢慢贴近池水旁边的崖壁,双手紧紧握住崖壁灌木的根部,交错移进,脚下只借石间的小空当,反复几次,便到达池水对面。这时,德宗深深地舒了口气,恍若从阎王殿旁游走了一番。
再往前走,就听见有汽车的声音。德宗立刻放下心来。因为有汽车就有公路,有公路就有行人,有行人便无寂寞。只是他当时未懂,固执地以为无人的山野似乎才有自由存在,而实际上这里满布着恐惧。草木不言,虫兽无语。眼前是未知的世界,希望总有可能,但凶险不可预测。危险若来临,便无缘无故,甚为可怕。也许会遇到野生的吸血蚊虫,它们会口下留情吗?也许会遇到毒蛇饿狼,它们会有怜悯之心吗?唯有在人群之中,心心相通,无论如何,温情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