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雁回才发现,原来以前的自己竟然忽略了那么多问题。
其中最重要最根本的一个便是,她有天曜的护心鳞与内丹,可这两样东西是怎么到她身体里来的呢,它们不会是被天曜打飞之后直接飞进她的心房的,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天曜,你知道吗……”雁回坐在床上,天曜将她裤子卷了起来,帮她一块一块夹出穿进膝盖里的碎片,听得雁回读完信后失神的问话,这才抬头起来看她。
却见雁回虽然眼神落在他身上,可却目光却不知透过他看去了哪个地方,那么灰败又无神,她只是在无意识的呢喃,无意识的找人倾诉。
“你的内丹,护心鳞还有我这条命,都是师父捡回来的。”她道,“二十年前,是他把你的内丹与护心鳞放进了快被母亲抛弃的我的胸膛之中。他救了我一命,他动了一时恻隐之心,救了我一命……”
她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逻辑混乱,但并不妨碍天曜听懂她的话。
“二十年前你与素影清广一战,清广维系阵法,素影分你身躯,你将内丹与护心鳞抛出,凌霄也在场,清广便命他去寻,他寻到了,却也在回程路上遇见因为天生心脏缺陷而即将被母亲抛弃的我,他以护心鳞补我心上缺憾,以内丹维系我生命……”
雁回倏尔想起很久远前,在她很小的时候,她那酒鬼父亲就经常念叨她“有福,运气好。”当时雁回并不懂,她只道自己摊上这么个酒鬼父亲,实在不幸。
可现在她明白了,她父亲说得对,她是有福的,她是运气好的。
因为她明明快要活不成了,却有仙人路过,施以恩泽,救起了偶遇的她。一如十年之后,凌霄再来她那村子除妖,救下了什么都不懂的她。
然后见她随着年龄增长,心中天曜内丹已有妖气渗透,他便再动恻隐之心,收她为徒,教她仙法,遏制心中妖气,让她十年间,即便身在辰星山也依旧未被清广看出倪端,没有被挖出心脏,没有凄惨丧命。
免她颠沛流离,护她安好无虞。
凌霄说过的话,他都做到了。
他伤了栖云真人,是因为想要救她性命。
他谋划仙妖大战,是因为他要从中作梗。
他鞭打她九九八十一鞭,是因为修炼妖法致使她心中天曜内丹复苏,龙气四溢,素影与清广见之则会取她性命。而他怕自己保不住她……
他知道雁回知道这些事情之后会有多伤心,所以从头到尾,他都闭口不言。他一直都是那个即便除妖,也心怀慈悲的仙人,他从来都将温柔藏于心底。即便到死也独自背负所有。
雁回死死握紧拳头,直到掌心被指甲挖破皮肉,流出鲜血。
天曜刚沉默的将她膝盖包裹上,抬头看见雁回的手心,又看了看雁回发怔失神,满是颓然的目光,他说不出安慰的话,他抬手想要握住包裹雁回的手,给她哪怕一星半点的温暖。但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握住雁回的手。
他羞于去触碰她。因为天曜从未有过如此深沉的挫败感。
挫败来自于与清广相斗时,他的无力。也来自于现在他完全无法触及雁回的内心。
他甚至觉得此刻在雁回面前,他与那个默默为雁回做了那么多事的师父相比,他实在无能又……
卑劣。
是的,卑劣。
一开始一心一意图谋雁回心口护心鳞与内丹的是他,将雁回当做破阵工具随意取血的是他,骗雁回她心头只有护心鳞的是他,诱使雁回学习妖术妖法的也是他。
这一路以来,他算计她,利用她,使她陷入危及生命的困局当中。
可雁回却总是义无反顾的救他,护他,守着他。
他对雁回什么事都没有做。此时甚至笨拙得连一句安慰也无法说出口。
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触碰雁回呢……
“天曜……”雁回捂住脸,疲惫而颓废,“你让我一个人呆呆吧。”
是,他得让她一个人呆呆,因为就算他在雁回身边,也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走出屋子,将房门轻掩,在门扉完全阖上之前,天曜忍不住回头悄悄往屋内看了一眼,却见方才就算声音沙哑到极致也没有哭出来的雁回,此时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捂着脸,双肩微微颤动。
“咔”的一声,房门阖上,天曜垂着眼眸,一时间只觉心头的对无力的自己的怨恨,远远超过二十年前被素影背叛的时候。
他握了握拳,身形转瞬行至青丘王宫之上,在青丘国主所居的巨木之前,天曜被看门的狐妖拦住去路,可在狐妖开口之前,王宫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青丘国主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让他进来。”毫无意外,像已经料到天曜会来找他了一样。
步入青丘王宫之中,天曜看见坐于王座之上的国主,只见外面的阳光照射在他所在之地,一时之间竟让青丘国主的面容变得有点模糊,他在阳光之中,好似随时都会羽化仙去一般。
天曜开门见山道:“五十年前,你与清广一战,可知他能力如何?”
青丘国主倒也不避讳,径直道:“没有内丹,你无法与之相争。”
天曜拳心一紧:“只除了这个。”他道,“有无其他方法,或者,你我共同……”
这次青丘国主只轻轻摆了手,打断天曜的话,他起了身,缓步行至天曜身前:“你可知五十年前,为何是妖族退居三重山外西南偏僻之地?”
青丘国主此言一出,天曜蓦地沉默下来。
五十年前外人虽是传闻青丘国主与清广真人相争,两败俱伤,不分高下,然而事实却是……
成王败寇。
“五十年前一战,清广亦是重伤,修道者们也无力继续,于是分山而居,暂守五十年和平。”青丘国主道,“我听闻此五十年间清广借助内丹修炼,辅以辰星山灵气,想来功法更是精进非常,而青丘偏居西南,灵气匮乏,五十年时间,于我而言虽不算长,但于功法修炼之上,却足以拉开许多距离。”
青丘国主顿了顿,转而望向天曜:“清广所修功法,五十年前便已需要大量内丹来做支撑,而要成最后一重,方需得极强大内丹,才能练成。而五十年前,你可知为何清广甚至愿意冒险来取我内丹而不曾打过你的主意。”
五十年前,天曜虽在仙妖大战当中也未曾出现过,但若清广要找他,也并非找不到。而清广之所以选择了招惹青丘国主也未曾来寻孤身一人的他……
天曜垂眸片刻,想起那日与清广的短暂交手,天曜眼底眸光微动:“他五行为木。修的木系法术。”
而天曜天生五行为火,修炼千年,龙气之中浩淼之气灼热非常,正是清广天生的克星。
“这世上再无一人,如你这般适合与清广一战。”青丘国主道,“若是五十年前,没有那广寒门风雪法术以做牵绊,你与清广相斗,清广必输无疑。”
可五十年前,天曜并无心参与世间争斗,他修炼了千年,世间何等战乱烽火未曾见过,他当时只不过一心修行,等待有朝一日飞升上界,只道这世间事,与己无关罢了。
“妖龙天曜。”青丘国主行至天曜身前,抬手轻轻指了指,他的心,“可这一切,需要你的内丹。”
天曜垂眸:“只有这个……不行。”
青丘国主便也沉默的收回了手。
“其他任何办法都可以。”
青丘国主默了一瞬,最后才道,“若是自己没有内丹,那便找别人的来替代吧。青丘以南,有一魔窟,其中乃是魔蛇一族的老巢,五十年前他们未肯顺服于我青丘一族,五十年间我族数次征讨枯石森林,未臣服者皆诛之,至今只留其蛇王苟活于错综复杂的魔窟之中。他的内丹,应当与你相符。”
天曜闻言,没有犹豫的点头:“我去取。”
“那蛇王奸恶狡诈,饶是我几个儿子也拿他没有办法,魔窟之中更是险恶非常,你没有内丹,不一定能斗得过他。”
天曜转身离开,只在大殿当中轻浅的留下了一句话:“若他都斗不过,我也不用回来了。”
青丘国主望了他背影一眼:“先将脚治好再去吧。”言罢青丘国主便消失了踪影。
而天曜却在出门之前顿住了脚步,小腿上有撕裂的疼痛,这疼痛在从中原回青丘之后便一直存在着,是那日天曜被清广真人压在地上之时破掉的骨头。清广真人造成的伤始终有法力在上面缠绕。
这几日他陪着雁回而忘了处理自己伤,而别人也忘了注意他而已……
自冷泉回归住处,天曜绕行至雁回院门前,往里望了一眼。他本不打算去进去,但却见幻小烟和烛离两人趴在雁回窗口上往里面望着。
烛离问幻小烟:“你的幻术顶用吗?”
幻小烟此时已是亭亭玉立一少女,与少年烛离趴在窗台上,倒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感觉。幻小烟听闻烛离的质疑,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我已经变得很厉害了好不好,光论幻术,我说不定能迷惑你们国主也说不定呢。我现在施的幻术,让主人回到最开心的时候,她一定会在梦里休息得好好的。”
“你让她梦见什么了?”
忽听天曜的声音出现在身后,趴在窗户上的两人都吓了一跳,幻小烟一看见天曜严肃的表情便有几分发憷,她下意识的往烛离身后躲了躲:“就……那些很久以前,主人被那个凌霄真人背回辰星山时的场景啊……在树林里走着,旁边还有她大师兄陪着走……”
天曜默了一瞬。
“我们走了不吵主子美梦了。”言罢,她拽了烛离便一溜烟跑了。
天曜静立了一瞬,终是迈开了脚步,推开房门,入了雁回的房间。他在雁回床榻边坐下,接着窗外月光看清了雁回的脸,她好似是真的梦见了很美好的事,唇角微微勾着,苍白了一天的脸上终于有点血色透出。
在梦里,她很安心。
天曜忍不住将手放在她心口之上,那处的护心鳞与内丹与他相互呼应,他胸腔里的心脏与雁回一时跳动到同样的频率上,闭上眼的一瞬间,天曜脑海里也倏尔出现了雁回梦里的场景。
在雁回被凌霄背着,她乖乖的趴在凌霄的背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任由他背着她往前走,而在他们身侧,是少年的子辰,一路跟随,只要雁回侧过头,子辰便在旁边对她温和的轻轻一笑:“师妹,就快到辰星山了。”
雁回没有应声,子辰也不怪她。
他们从树林里一路向前,好似在走一段走不完的路,前面绿色的树棕色的大地都慢慢淡去的颜色,只在一片白光之中不停的前行。
天曜抽回了手,睁开眼睛,脑中场景登时消失,夜依旧静谧,雁回只是躺在床上,只是她微微弯起来的眼角处微微湿润,应衬着外面月光微微闪耀。
天曜蜷了手指,在她眼角处轻轻一抹,将泪水抹去。
他站起身来,出了房门,独自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月光落下,将他身影勾勒得形单影只。
第二天雁回醒过来的时候幻小烟正趴在她的床边看她:“主人,你睡得好吗?”
雁回这才回神,自己方才所见皆是梦幻泡影。她默了一瞬,坐起身来:“梦很好。”
幻小烟高兴道:“那我今晚继续给你布置幻境好不好,昨天你在梦里很开心。”
雁回想了一会儿却摇了头:“不要了。”
“为什么?”幻小烟很不能理解,“以前我想让你在梦里梦见你大师兄你也不干,明明那样可以让你轻松一点啊……”
因为梦里越是美好,醒来之后现实带来的落差便越是强烈。雁回起身下床:“我会缓过来,只是要一段时间。”
她这方刚穿好鞋,门口烛离已疾步踏了进来:“有个辰星山的女弟子来找你了。”烛离道,“以前来刺杀你被捉的那个。”
雁回一愣。
子月……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见着她,一身狼藉满脸狼狈,再不像在辰星山的时候骄傲的师姐的模样,她眼眸沉凝带着比以前厚重许多的浑浊。
见了雁回她没有笑也没有闹,只看了雁回许久,就像雁回在打量她一样。
“你怎么来了。”雁回问。
“我知道师父死了。”
雁回拳心一紧,心痛的瞬间之后,她也猜测了子月的来意,哑声道:“不管你信不信,师父不是我杀的,与天曜也无关,是……”
“清广。”子月垂眸,“我知道。”
雁回一愣,但见子月从衣袖里拿出了一个短小的卷轴,递给雁回:“师父去后的消息传回辰星山,我们师姐们弟子帮师父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雁回沉默的接过卷轴,轻轻打开。
“这是清广需求大量内丹的时间,从二十年前到现在。”子月道,“我初时并不知晓这是什么,我将它交给重伤归来的清广,却险些当场丧命。是师妹们拼死相救,我得以逃出辰星山,路上有七绝堂的人告知我师父十多年来的谋划……”
雁回更是怔神:“七绝堂的人……为何会这般。”
“此段时间你不在中原,所以不知晓,关于辰星山仙尊以妖物内丹修炼法术的消息已私下在江湖传开,众修道者们皆是惶惶,即便初入门者也知,以妖物内丹修炼者乃是邪修一途。只是众人碍着仙尊所在,不敢在辰星山面前说罢了,我先前亦是无比相信仙尊,直到如今这事……”
七绝堂在凌霄死后以流言的形式慢慢将清广所做之事公诸于众。用流言这样的方式,实在不可谓不狠……
流言能给传播者们自己夸大的空间,比起正大光明的公之于众,这样偷偷的泄露一星半点信息,再让人去猜的方式,对流言中议论的人,伤害才是最大的。清广真人一人之力再大,也掩不住悠悠众口。
邪修之名一旦坐实,只怕请广便是有通天本领,也成孤家寡人一个……
雁回倏尔明白,凌霄扶持凤千朔,伸手江湖事宜,他原来早就为了与清广真人撕破脸而做好了布局。
这么些年来,凌霄虽然除妖,但依然固守本心,他从始至终也未曾认为过妖即是恶。凌霄不仅想救她这个徒弟,也想救别的徒弟,他始终是个心怀苍生之人。
“这卷轴记录清广吸食内丹的时长,路上我已对照过许多次,每一次在那时间附近,皆有大量妖怪被诛杀,而且每次需要内丹的时间越来越近,从先前两年一次,到最近两月便需要一次。”子月眸色沉重,“下一次便也快了。每次使用内丹,清广必会闭关,在他闭关之前,那段时间是最为虚弱之时。”
雁回抬头,眸光紧紧盯着子月:“下一次时间,你推算出来了?”
“粗略估算,下月廿七。”
还有二十来天……
雁回阖上卷轴,转身便出了门去,抬手将卷轴交给烛离:“让人再去仔细核算一下卷轴上的时间,务必推断准确,告诉储君这段时间攻势收紧,战场之上若有死伤,尽量带回,不要让仙人将妖族战士内丹剖去。”
不过转念一想,中原对清广用内丹行邪修之事越传越广的话,战场之上愿意剖取妖怪内丹的仙人也会越来越少吧。
现在清广被凌霄重伤,回去调息必定也需要大量内丹,只要能有效控制住内丹的数量,便能拖延清广的伤势,甚至影响他下一次功法精进。若彼时进攻,或许是除掉清广的最佳时机。
凌霄想护这苍生,他没做完,那她便来帮他做完。
烛离听得雁回的话,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拿着卷轴走了。
雁回一时倏尔觉得自己没时间沉浸在她的情绪当中了,凌霄救了她也不是为了让她因为他的死而哀哀凄凄不知终日。他牺牲了这么多是为了换得她勇敢的活下去。
雁回转头望向子月:“师姐。”她道,“谢谢你能来。”
子月默了一瞬:“雁回,你知道以前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雁回沉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即便在那么狼狈的被赶出辰星山的那天,你也半点没让讨厌你的人感觉半分喜悦。那日辰星山山门前师父从你手中救下我,你走后我向师父告状,雁回没心没肺,待了十年,走的时候却头也不回。”说到那日的事,子月眼眶微红,但唇边却微微带着笑意,“师父素来少言,但那日却对我说,这就是雁回该有的模样。”
坚强的,倔强的,一直挺直背脊,就算独自一人也能好好的把未来的路走完。
凌霄希望的,是让她做这样一个人。
心口猛的缩紧,雁回垂头笑了起来:“我不会辜负师父期望的。”
与子月谈罢,雁回出了门去,猛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幻小烟蹦跶道雁回身边,绕着雁回看了两圈:“主人你看起来要精神一些了。”
雁回点头:“我会更精神起来的,一天比一天好。”她一转身,这才倏尔觉得身边有点不对劲,她愣了一会儿,然后才问幻小烟:“天曜呢?”
幻小烟正拿着馒头啃,听了这话,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天曜昨天没和你说吗?”
“什么?”
“我今早听人说的,他去青丘南边的魔蛇窟里抓蛇王拉,要去挖蛇王内丹呢。”幻小烟见雁回怔神,她不解,“昨天天曜不是去了你的房间吗,我看见他在你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呢,都没叫醒你和你说这事吗?”幻小烟兀自嘀咕着,“听说那蛇王好厉害的,修了五百年呢,青丘的王爷们都拿他没办法的……”
话音未落,眼前的雁回已如一股风一般御剑而去。
青丘以南,森林广袤,参天大树比比皆是,下方林间几乎被完全遮蔽了阳光。雁回在空中全然寻不到那传说中魔窟的踪迹,只好入了林间,贴着地面找着。
雁回心急找得匆忙,正是无处可寻之际,忽然之间,但听前方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大地随之一震,雁回心头一凛,立即往那方寻去,可尚未走出去多远,大地便颤得更加厉害了,像是远处的制造震动的东西在往这边奔来一样,几乎要让雁回站不住脚。
面前一块大地忽然间猛地被拱了起来,大树的根部翻倒,整棵树从地下被顶了出来,但见一个巨大的黑色妖怪从下面旋身转出,雁回定睛一眼,竟是一只九头蛇妖!
只是他的九头已有三头不知踪影,他浑身皆是鲜血,每个蛇头都在痛苦的吐着信子。
脑袋一转,六个尚在的脑袋齐刷刷的盯住了雁回。而后一声嘶鸣,那九头蛇径直冲雁回而来。
张嘴便要吞掉雁回。
雁回初时惊愕一过,立时镇定下来,双脚站稳凝聚内息,所学妖赋心法在身体里轮转了一个周天,她一挥手一个火球径直向九头蛇砸去。
九头蛇不避不让,其中一个头硬生生将雁回这个火球吞了下去,而另一个头已经转眼蹿到雁回面前,张大了嘴,血盆大口,獠牙森森,口中腥臭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雁回眸光一凝,正是要拼死一搏之际,忽然之间,只见头顶火光一闪,一道身影如流星坠下般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上至下,一剑贯穿蛇头,将它上下大张的嘴一剑穿下,生生封住。来人立于雁回面前,周身妖气震荡开来,登时将蛇妖推出十丈远。
雁回尚在愣神之际便见天曜眸中血光一闪,飞身便已追了出去,在十丈开外的地方与九头蛇战了起来,九头蛇浑身毒液缠绕,六个头不停挥舞,终有一个看准机会一口咬住天曜,将他往嘴里一带,连人带剑整个吞了进去。
雁回脑中一白,正是要上前去救之际,却见得那方九头蛇的腹中倏尔一道火光破出,九头蛇凄惨一叫,登时被炸成了漫天粉末,彻底消失。
尘埃之中,那方的一切看起来都极为模糊,只有一柄长剑在里面忽闪着光芒。
“天曜……”
雁回失神的上前一步,却听那尘埃之中要脚步声一声一声,沉稳踏出,破开尘土,天曜一身是血的踏了出来,他左手无力的垂搭下来,有血水顺着指尖滴答滴答落下,而他右手手中火光长剑渐渐消隐,而掌心之中还有一点光芒在微微闪烁。
是九头蛇的内丹。
而雁回哪有心思去关心内丹的事,她疾步跑到天曜的面前,心急开口:“伤得如何?”
天曜没有说话,直到雁回在他身前站稳,他才身子微微往前一倾,雁回下意识的伸手抱住了他,支撑着他站立。耳边听得天曜粗重的呼吸,鼻尖嗅得道他身上的血腥味与蛇毒的腥臭,可雁回却半点不觉嫌弃,她只是……
心疼。
无比心疼。
天曜会只身来取内丹的原因雁回在来的路上只稍微想想便想得明白了。若不是不能拿回自己的内丹,天曜何需如此,若是有他自己的内丹,天曜更不会如此。
他本应该是遨游天际,稍一动怒便天下皆惊的人物。
“雁回。”天曜倏尔在雁回耳边轻轻一笑,“你又来了。”他抬手摸了摸她脑袋,三分温柔三分感慨,还有更多隐藏着的情绪,他道,“不要为我拼命。我会保护你。”
肩上头微微一沉,竟是天曜晕了过去。
雁回默了一瞬,有些重的拍了一下他后背,喉头一哽:“先护好你自己,再说吧。”
清水岸边,雁回先给天曜洗了脸,再将他外衣扒下在水里清洗,她这方正洗得“哗哗”作响,后面的天曜便醒了过来。
他微微睁开眼,见得雁回在阳光之下,只专注于清洗手中那件衣物,偶尔溅起的水珠落在她脸上,她抬手擦去,神态自然,没有颓废,没有失神,眼神中也无凌霄死去后萦绕不去的哀戚。
一时间他恍似有一种错觉,好似他们只是这茫茫世间里的一对平凡夫妇。最好雁回每天最愁的事情就是今天不想洗碗,明天不想做饭,过着普普通通的稍微懒散一点的生活……
许是身后的目光太灼热,雁回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愣了一瞬,问天曜:“干什么?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慈祥的眼神看我?怪渗人的。”
天曜咳了一声:“为何要帮我洗衣服?”
“你被那九头蛇吞进肚子里了,然后再炸出来,一身味道……给你掺点水就可以拿去施肥,不帮你洗洗,怎么扛回去啊。”
天曜点点头,便默了下来。
雁回提起衣服拧了拧,然后挂在了一旁的树枝上,借着这里天气热太阳大,应该隔不了多久便能将衣服晾干了。她弄好了衣服便到天曜身边坐了下去。
雁回手臂轻轻贴着他的手臂,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听着溪水流,看着天上偶有鸟儿飞过。
天曜终是没憋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雁回开口便道:“我在梦里梦见师父和大师兄了,那是他们带我回辰星山的时候,那是我人生最幸运的时候,师父背着我,大师兄怕我想家,于是在旁边生涩的讲并不好笑的笑话逗我。”雁回说着自己笑了出来。
天曜眼眸一垂,却还是配合这雁回的话笑了笑。
“我真希望那条路能一直走,永远没有尽头。”雁回顿了顿,手臂更靠天曜紧了点,“可是有人告诉我,天曜被人欺负了,然后我就醒了。”
天曜一愣,待得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眸光一亮,转头看雁回,可雁回却脑袋一偏,靠在了他肩头上:“后面半段是编来骗你开心的,并没有这回事。”
“……”
听雁回说话,他的心情真是跟受重伤时驾云一样……起起伏伏……
感受到天曜身体有些僵硬,雁回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一样笑了出来:“不过,一想到你还在等我从梦里面走出来,我一瞬间就再也不想去做那样的梦了。一想到,我所做的事会伤害到那个叫天曜大龙,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气了。”雁回伸出手,将天曜的手抓住,十指相扣,道:“明明我说过要守护你的。”
“雁回……”
“你先听我说。”雁回道,“与师父相处的这十年历历在目,那些回忆任何一个片段都可以让我心里坍塌一大块地方。对我来说,凌霄是我心头的十年,他是我师父,是我敬仰的人,是我爱慕过的人,而这样的人为我丢了性命……这两天,我沉浸在痛苦与哀戚当中,走不出来。”她顿了顿,坐正了身子,望着天曜,“可是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走出来。”
人本就是那么坚强的动物,伤口会愈合,痛苦也会过去。
“我能自己走出阴霾,但需要一点时间。天曜,你愿意在这段时间里,陪着我吗?”
如果说天曜此生最美好的时候,是在穷途末路当中遇见了她,那雁回此生最美好的时候,大概是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天曜。
天曜闻言半晌未答话,直到雁回都开始怀疑天曜是不是在她刚刚讲话的时候走神了,天曜微微弯了唇角,竟是……笑了。
雁回看着他真心实意的笑容忽然有点无语:“我刚才……是讲了什么笑话吗……”
“很可爱。”
“什么?”
于是天曜便又说了一遍:“雁回,你一本正经的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很可爱。”会让他心动,会令他失神。
雁回闻言,也是一愣,她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脸红:“你说吧,刚才想说什么?”
“你握住我受伤的手了。”
雁回呆住,随即垂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与天曜十指相扣的竟是他受伤的左手,她心下一疼,又觉大窘,连忙要放手:“痛你倒是说啊,憋着我能知道你痛吗……”
话没说完,手没抽开,天曜却是就着受伤的手将雁回往前一拉,让她倒在自己的怀里,然后伸手抱住。
雁回怔愕了许久,随即脸颊慢慢烧了起来。
她与天曜之间,虽然互相说过喜欢,但亲密的动作却鲜少有做,他们好似是习惯了做朋友的那种方式,平日里别说拥抱,连牵手也很少。
时局如此,他们在这之中本也没心思去思考两人的关系有什么不对,直到此刻天曜这一抱,雁回才恍觉,她和天曜,平日里过得实在太过纯情……
天曜将雁回抱在胸口不似以前月圆之夜时的窒息拥抱,也不似上次误以为雁回身亡之后的惊喜交织,只是轻轻的将她抱住,脉脉长情如涓涓细流,这是他们俩之前从未有过的温存。
“雁回,你问题就问错了。”
雁回一愣:“什么?”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让我陪着你。”
启程回了青丘,天曜带着九头蛇的内丹找到了青丘国主,雁回也跟随而去,她倒不是为了其他,只是想问青丘国主一个问题。
“天曜可以炼化九头蛇的内丹,那我和天曜可以交换一下吗?”
回来的一路上她都没与天曜提过关于内丹的任何话题,直到此刻天曜也才听到她的想法,不由有些失神的看着她。
“我把内丹还给他,以九头蛇内丹续命。”雁回道,“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道。”
“不行。”天曜立即肃容拒绝,“有危险。”
雁回还待与他争上一句,上座青丘国主便道:“九头蛇生性残暴,生前作恶多端,修炼功法也是邪气非常,浑身带毒,你用它内丹续命,即便成功也终身被其剧毒残绕。更遑论九头蛇内丹,根本不足以维系一个人的生命。妖龙内丹乃天下至宝,何以这般容易便能找到替代之物。”
青丘国主话音刚落,天曜便强势道:“此事不可再想。”
雁回默了一瞬:“那你呢?”她道,“九头蛇内丹满是剧毒,那你呢?你要把这样的内丹放进自己身体里吗?”
“没有内丹我亦能活命。”天曜道,“只需撑过与清广一战,我便不需要它了。”
雁回唇角一抿,不再给她多说其他的机会,天曜便转头对青丘国主道:“我此来是为询问国主,五十年前你与清广一战,可知他所练功法当中有何弱点?”
青丘国主眸光微一沉凝:“时间。”
天曜静待后文,却听得身边雁回道:“下月廿七,是他最弱的时候。”
对于雁回答上了此事,天曜有几分惊讶。雁回对于方才天曜的强势虽有些不满,但还是撇了撇嘴道:“子月从辰星山逃来青丘的,她送来了凌霄所记载的这二十年来清广每次需要大量内丹提升修为的时间,每次在吸食内丹之前的那天,他的功法是最弱的时候,在那时一举攻之,或可斩杀清广。”
天曜眸中微光一凝:“如此,我便不再耽搁,内丹放置于身体后,我尚且需要一段时间用以适应。”
他转身要走,却在此时青丘国主倏尔道:“先前雁回所拿《妖赋》你且好好研究一番吧。”
天曜回头,雁回亦是不解。
“清广所练功法,便是《妖赋》。”
此言一出,雁回天曜皆是大惊,雁回倏尔想起那日在巨木旁一战,清广确实在她面前语气微妙的提到过她修《妖赋》之事,原来……
清广真人居于辰星山,修的竟不是仙,而是妖么!
他竟然是以人身修妖道,与雁回……一样!
此事实在令人太过震惊,雁回愕然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妖赋》此书为何却在青丘之中?而我……此后也需要吸食内丹,方才可以修炼功法吗……”
“你所拿《妖赋》乃至第九重而止,在这范围内,《妖赋》皆与寻常功法并无二致,而若再往上行,便如清广一般……”
天曜眉头微皱:“往上还有几重?”
“至顶十二重天。”
天曜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些。雁回尚且记得在当初天曜初看《妖赋》之时,便说这功法没有写完,可当时他推断往上延伸也不过只到十一重,原来这竟是还有十二重么……
两人沉默不言的听青丘国主道:“越是往后,此功法便越是难练,五十年前清广欲取我内丹,便是需要以至强内丹之力以冲破最后一重功法,二十年前欲取天曜内丹亦是如此。而至今,他依旧未曾修得最后一重。”
清广只修到十一重便如此厉害,若让他真的完全练成了此书,那岂不是这天下,再无人可拦他了吗……
王宫内静默了许久,终于天曜开口打破了沉默:“国主为何对《妖赋》之事如此清楚?”
青丘国主半晌无言,在雁回以为他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青丘国主忽然道:“《妖赋》一书,乃我逝去爱妻所著。”
青丘国主的夫人……
便是那位传说中国主挚爱的凡人?最后年老色衰,在他面前舞罢最后一曲后,烟消云散的女子……
那不是个凡人吗……
看见雁回怔愕的眼神,青丘国主淡淡道:“内子与我初初相逢之时,她并非普通凡人,乃是与如今清广这般,修炼妖赋至第十一重,苦苦没有突破,她遇见我时,本欲取我内丹,而后却为了我,甘心舍弃一身修为,变回普通凡人,享百年寿命,最后化身尘土,还于天地。”
寥寥几句,将他们的故事道尽,其中滋味或许只有青丘国主自己能品尝,但不难想象出,那曾经的国主夫人是一个怎样女子,她为青丘国主舍弃了那么多,也难怪青丘国主能将她回忆那么多年,至今依旧称呼她为“爱妻”。
“清广本为内子坐下门徒,当年内子放弃修为时,清广尚为修成气候,然而他对《妖赋》极其醉心,不肯放弃,于是偷得最后三重秘籍,去了辰星山修行。他对妖族深痛恶觉,誓要屠尽天下妖物。五十年前他法术大成,我阻拦于他,遂使天下两分,仙妖暂守和平,而今清广再行战乱,按理来说,他身为内子之徒,我理当与你共同讨伐……
青丘国主顿了顿,手臂微微一抬,手掌放在外面照进来的阳光之下,一时竟有几分透明。
“然而,天地轮回,大道之间自有定数,我虽为人奉为国主,然而却并未登仙,天命将至,上苍赐予我在这人世偷活的时间已尽,我周身法力渐消于天地万物之中。如今这副身体已成空壳,不日便将殒命三界之中。”
青丘国主……
命数将尽了……
雁回怔愣,随即转念一想,从这些日子青丘的行动来看,好似确实青丘国主都未参与其中,多半都是储君代为效力。在如今这情势之下,青丘国主若是归天,妖族士气必定大为受挫,此消息确实该能掩则掩。
“妖龙天曜。”青丘国主声色微沉,“如今妖族能仰仗的,唯有你了。”
雁回拳心一紧,转头看身边的天曜,只见他眸光沉凝,表情也是凝肃。
自他两人入青丘以来,虽极少面见青丘国主,然而妖族上下对他两人礼待有加,所有条件基本竭力满足,这背后必定少不了青丘国主的吩咐,他大概早便知道这天下迟早有一天会是如今这局面吧……
所以上次逼问天曜是否将自己身体完全完整的拿回来,也是事出有因的。
“我与我儿已交代过所有事宜,你若能大败清广,救妖族与水火之中,这青丘国主之位,便该禅位于你。”
要天曜做下一届妖王?
他这话音一落,天曜便皱了眉头:“我不需要这国主之位。”他说着,眸光像雁回处微微一看了一眼,“我与清广必有一战,不为妖族也不为国主之位,只为护一人之心。”
一时间,雁回心头大暖,好似有一股暖流便从她心底涌了出来,霎时暖遍了四肢百骸。
“这段时间我会适应内丹,也会好好研究《妖赋》,期间或许会有来找国主讨论的时候,多有打扰还望见谅。”天曜言罢,向青丘国主点了个头,转身便迈步出去。
雁回望了眼王座之上的青丘国主,但见青丘国主清冷的眸色之中隐约藏有几分忧虑,她心下沉凝,却未当场表明,只也向国主微微行了个礼,转身随着天曜出了门去。
至王宫之外,天曜一直在前面走着,雁回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沉默的行了许久,直到下了王宫的山,快走到冷泉处,天曜才忽然开口,轻声的说了一句:“雁回,不要再做与你心口内丹有关的任何打算。”
他终于回头看了雁回一眼:“那是你的命。”他道,“也是我的。”
雁回便只有一只保持着沉默。
回到住所,雁回便将《妖赋》找了出来拿给天曜,天曜却道:“我摘抄一分便好,这份你留着,继续练,至下月虽然时间紧迫了些,但能多练得一重,于保护自己而言,总归是要好些。”
雁回想来也是这个道理。
下午天曜将《妖赋》誊抄罢了,带走。晚上的时候天曜说回去融合内丹,不来与她一同吃饭了,于是雁回便叫了子月,本打算与她好好聊聊近段时间辰星山发生的事。
可师姐妹两人这些年来都曾有积怨,刚说了两句,还在调节气氛,幻小烟便兴冲冲的从外面跑了进来,看见子月在场,感受到她身上的仙气,幻小烟脸上笑意一收,有些怯怯的往雁回旁边躲了躲。
“这是我师姐。”雁回下意识就道,“不用怕。”
对面子月闻言,抿了抿唇角,也没说话,只是低头吃了口饭。
幻小烟“哦”了一声,然后对雁回小声道:“主人,我刚参悟了那个素影上次给你们布的幻觉阵法的道理。”
听到素影这个名字雁回愣了愣:“怎么的?”
“上次素影真人给你们布的那个阵法啊,我参悟啦!我的功法突飞猛进!你要不要试试看?”
她这边话音还未落,外面烛离又急冲冲的跑了进来:“雁回,冷泉那方突然传来好大动静,约莫是天曜在那里,外人现在不敢接近,你……”
听到天曜的事,雁回筷子一放,连与别人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便冲了出去。
而幻小烟这边指尖刚刚用法术点亮,便见雁回跑了,她登时一怒,吼烛离道:“你什么情况!我刚要显摆呢!你就冲进来坏事了!”
烛离也急,扭头喝道:“你那些破烂幻术能显摆出个什么花样!”言语中的轻蔑把幻小烟气得脸一鼓,在他转头要走的时候幻小烟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喊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仆从!对我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烛离双目一瞠,在原地站定,然后眸中光芒一隐,转过头来便对幻小烟道:“好的主人。”
旁边吃饭的子月见状,筷子都有些捏不住了。愣愣的将两人看着。
幻小烟看着烛离的模样,得意一笑,然后摸了摸他的脑袋:“乖,来,我不想走路了,你背我。”
“好的主人。”
爬上烛离的背,幻小烟才转过头对看得目瞪口呆的子月道:“我明天就让这傻小子清醒过来,你回头记得帮我保密哦。”
子月只得点头,幻小烟大喊一声“驾”然后便“骑”着烛离出了门去。
直到两人走远,子月才将目光收了回来,越是在这里呆的久了,越是觉得辰星山的师父们常年便在耳边念叨的“妖怪妖物,妖即是恶”真是错的离谱。
一个种族,哪能简单的用善恶来进行区分。不过是对己有利或对己有害罢了。
妄论仙门大道,回头一看,真是他们还真是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