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天上广寒门众仙结出的阵法里登时传来了阵阵杀气,伴随着越发凛冽的寒风,刮得雁回皮肉生疼。
天曜望着阵法看了片刻,眸光微垂:“雁回。”他轻声一唤,雁回立时转头看他,却见天曜脸色有几分不对,他道,“此阵与我而言有压制之效果。”
雁回闻言,眉头一蹙。
天曜瞥了她一眼:“我龙心在那方祠堂之中,我会撕开祠堂结界,挡住外间仙人,你趁机进入祠堂,取出龙心。”他道,“而今你既然修的妖道,即便龙心上再有封印,以你之力,也理当能破开。”
这话……什么意思。
雁回还没来得及细想,天曜便一沉低声道:“准备好。”
此情此景那容得雁回再去询问其他,她连忙将心头问题都全部压下,凝神屏气,戒备的盯着那方也是蓄势待发的凌霏。待得天曜一声:“走。”字一出口,雁回立即如箭一般直冲凌霏而去。
天曜紧随其后,他俩之间早便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只有这几句沟通的情况下,雁回与天曜想也没想的便做了对方想让自己做的事。
雁回佯攻凌霏,凌霏与雁回本就有仇,见她攻来,登时赤红了眼与她争斗了几招,天曜趁此机会行至祠堂结界旁边,天上广寒门众仙看清了形势,施阵的人无法脱身,没有参与施加阵法的人多半是修为不够的仙者,待得他们反应过来俯身下来要拦天曜之时,天曜已经将祠堂结界撕了个洞。
结界破开的一瞬间,雁回毫不恋战,二话没说,一招闪过凌霏的攻击,身形一侧便闪进了结界之中。
天曜紧接着顶上了雁回方才所在的位置,拦住了要去追雁回的凌霏。
他广袖一拂,凌霏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本是修的水系法术,五行当中,本就与火相克,面对满面杀气,一身烈焰的天曜,凌霏不由觉得棘手至极。
天曜周身烈焰慢慢在他手中凝聚,直至凝成了一把宛如比太阳更炙热的长剑,他持长剑拦于祠堂结界之前,不掷一言,可休想迈过他靠近祠堂一步的讯号,却是那么清晰的传递到了每个人的心中。
凌霏方才与雁回交手便知道——这个丫头,修了妖法,进展惊人,但到底是时间太短,比起她先前修仙之时,现在的修为差得远了去了。先前她修仙的时候便堪堪能与她斗个平手,现在更不是她的对手,方才不过是凭着突袭再加之三分小聪明与她打了个平手,时间若再久一点,她定能将雁回撕得连渣也不剩!
而且照雁回这修妖的进度来看,她最好是能现在便将雁回斩草除根,省得他日,祸害无穷……
凌霏阴沉了目光,她盯着天曜,手中拂尘法器慢慢聚力。
她姐姐素影从小便疼她,知道广寒门心法修炼辛苦,素影便极少教她广寒门的心法,只有这广寒诛妖阵,是素影千叮万嘱要凌霏好好学的。
自打二十年前广寒门有了护山结界之后,所有入门弟子必学的便是这广寒诛妖阵,此阵之大,杀气浓郁,修为稍有跟不上的弟子便无法摆此阵法。
而学成之后,在这阵法当中,凌霏水系的法术便可发挥到极致。
凌霏拂尘一扫,漫天雪花飘飘洒洒的雪花登时化为锋利短箭,箭尖锋利,反射出的光芒几乎耀眼,成千上万只冰箭在此时都径直对准了天曜。
天曜见状,却并无异色,连眉梢也未挑一下,只勾了勾唇:“第一重。却是半分未变。”
凌霏闻言,心下虽有惊异,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她拂尘一动,漫天冰箭登时想着天曜“簌簌”而去。天曜周身气息一动,烈焰烧成火龙,在他周身一舞,将天上冰箭尽数融化为水,滴滴答答在地上,好似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凌霏眉头紧皱,术法再动,她身后刚才积累起来的皑皑白雪化作雪龙与天曜周身的火焰战成一团。
争斗撞击,巨响不绝于耳,而天曜却立在那争斗中间,身形半分未动。
凌霏急了,拂尘就地一扫,地上白雪被扫出了冰剑的形状,自行飞了起来加入前方战场,每把剑都将天曜当做目标,逼得他不得不出剑抵挡。
其实天曜对这样的一幕依旧觉得很熟悉,因为在二十年前,他便是在这样的争斗当中,为了“救”落入“险境”的素影,扑上前去,抱住了她,然后被她用剑,刺穿了腹部。
那是他浑身最柔软的地方,是只会放心让所爱之人靠近的地方。
素影刺穿了他。
可现在没什么可以刺穿天曜的了,因为,他并没有任何想保护的东西了。
他打碎冰剑,周身气息暴涨,清扫周边所有冰雪,驱逐包裹着他的寒冷,他看向凌霏,然而却是一惊,凌霏竟在方才他不过挪开眼的那一瞬间,在原地消失了踪影。
心头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胸腔仿似被什么抓紧了一样,他转头一看,在他身后,凌霏解开祠堂结界,已经踏了进去……
雁回在里面……
如今的她在凌霏面前没能力自保!
意识到这一点,天曜五脏六腑便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剑似的,他眸中杀气暴涨,手中长剑在他一声低喝当中径直向凌霏执去,挟带着熊熊烈焰与刺人的杀气。
剑直中凌霏肩头,凌霏一声闷哼,被天曜执来的这剑打在地上。
但见天曜宛如地狱修罗一般向她踏来,凌霏骇得肝胆俱裂,她手慌张的在旁边一拍,结界再次阖上。
天曜被拦在结界之外。
透着结界,被打翻在地的凌霄看见了外面天曜好似能将她撕碎的眼神,不由胆寒。
天曜将手放在结界之上,似乎意图再次撕开祠堂结界。
而此时空中梦云仙姑领着在就近的其他门派搬来的救兵急急赶来,在空中对天曜施以干涉,扰乱了天曜撕裂祠堂结界的动作。
天曜好似怒极,一双黑瞳之中隐隐有赤红烈焰在眼底燃烧。
凌霏趁此爬起身来,她捂住流血的肩头,挣扎着往祠堂深处走去。她知道,现在她即便有一只手不能用,那也能捏死雁回,并且不用花费太多力气。
她一定要在此处,将雁回……抹杀干净!不让她有将那夜子辰之死的真相说出去的机会。只要雁回死了,就算外面那只妖龙知道真相,也没关系了。
因为妖怪的话,谁都不会信。
雁回此时已经行至祠堂深处。她而今修为不够,自是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觉这结界之中气息变动了一瞬,想来约莫是结界又开了一次,但却不知晓是谁破了结界,更不知道有无人进来,到底是谁进来。
若是天曜倒还好,若是别的什么仙人……
雁回加快了往祠堂深处前行的步伐。
这所祠堂外面看是见在地面之上,然而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有阶梯带着雁回不停的往下,此处好似是挖在了地底。
祠堂之中不是没有岔路,但雁回心头却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直觉带着她向左向右走,行到如今这地界,连雁回也能感觉到龙心气息的存在了。
许是天曜来了让这龙心也有异动吧。雁回顺着气息而去,最终抵达一处石室,室内正中以一石柱烘托着一物。
与雁回先前想了无数遍的龙心不同,那物体在一片红色的烈焰当中燃烧旋转着,让人看不清它真正的形状。
这便是……
天曜的心。
遗失了二十年的心。
雁回上前,手在触碰到龙心之前,便被一道力量挡住,这龙心之上果然还有封印。
想起天曜先前与她说的那句话。她现在修的妖道,所以,即便龙心上有封印她也能解开,那意思就是,之前的每个天曜身体的封印,其实雁回也是都能解开的,只是她先前修仙,所以不行。
雁回掏出小刀,打算先抛开这些问题不想,取了心头血,破了封印,拿了龙心再说。
哪想她刀刃刚刺痛了她的胸膛,血尚未淌出来一滴,身后倏尔一股杀气传来。
雁回瞳孔一缩,即便现在修为不够,但多年来与人对战的经验却还是在的,她连忙侧身一躲,就地一滚,本来打算用来取血的小刀收进了袖笼之中,她戒备的匍匐于地,目光灼灼的盯着来人,随时准备迎接来人的攻势。
凌霏头上的幕离早就掉了,一脸难看的伤痕爬了满脸,让她面容显得狰狞,她肩头已留了许多血,让她脸色白成一片,但她看见雁回还是冷冷笑了出来,形容可怖:“雁回……”她唤着,“这次你休想再有人来救你。”
从凌霏嘴里提及“救”这个字,便好似那辰星山上的噬魂鞭抽在了她心尖上一样,让雁回疼得心脏都是一紧。
雁回咬牙:“凌霏,你到底是多没良心,今日才能将这话说得如此轻松。”
凌霏一笑:“自然轻松。”她手中拂尘一扫,“杀了你,我便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寒冷的仙气直冲雁回面门而来,雁回狼狈躲开,闪身至那供着龙心的石柱之后。
台上龙心必须取!雁回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对她和天曜越是不利,而此时她已未受伤的身体对付凌霏已是吃力至极,若再放了心头血,只怕最后龙心是从封印当中取了出来,但她恐怕没有将龙心交给天曜的机会。
雁回一边躲避着凌霏,一边仔细想着对策。
忽然之间,当凌霏一记仙力猛地击打在龙心之上,龙心封印一颤,立时将凌霏的仙力如数反弹,凌霏一怔,躲避不及,竟是被自己的仙力猛地击打在身后石壁之上。
雁回见状,眸光一亮,她心底沉下计谋,随即轻蔑讽刺的一声嗤笑:“凌霏,在辰星山修道多少年,装得再是清高,端了再高架子,也依旧遮掩不了你的资质愚钝呀。”
凌霏听闻这声嗤笑,双目一红,恶狠狠的盯着雁回。
凌霏相比于她姐姐素影,简直是相形逊色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她存在于这世间的标签是素影的妹妹,广寒门与辰星山交好的标志,从来不是辰星山心宿峰峰主凌霏。她自我的存在价值那么的微弱,相比于素影这轮当空皓月,她只不过是陪衬的小星一颗。
这是她的隐痛,辰星山的人都知道,只是无人敢说。
“你爱慕凌霄那么多年,可你有什么资格让凌霄喜欢呢?”雁回斜着嘴笑着,露出小虎牙,显得那么邪恶,“你如今这么想杀我,不过是因为,凌霄本来就不喜欢你,若是从我口中知道了你害死大师兄的所有真相,只怕不提喜欢,他会恨你也说不定吧。而你在这修道界那仅有的一点名声,只怕也是毁了。”
“闭嘴!”
凌霏一声呵斥,猛地又是一击打向雁回,雁回连忙往旁边一躲,仙力与她擦肩而过打在雁回身后的墙上,雁回审视了一番这仙力的力道,她这次更靠近龙心站了站,对凌霏道:
“就算没人指责你,但大家也不过是看在素影的面子上罢了,你有那样一个姐姐,所以即便你做了个废物,也依旧有人愿意把你往天上捧着。”雁回眯着眼睛,轻蔑看她,“而你,到底算个什么?”
“闭嘴!”凌霏怒极攻心,一记仙力猛地向雁回打来,雁回往龙心处又躲了躲,然而这次凌霏是已经气疯了,仙力一记接一记的往雁回身上砸,根本连周遭看也不看一下。
雁回趁机往龙心背后一躲,凌霏三记法力几乎是看也未看一眼的打在了龙心之上,随即仙力尽数反弹了回去。
凌霏愤怒之中错愕不及,来不及躲,生生中了自己三记寒凉法力。她倒在地上,喉头一口血闷出。
雁回见状,立即从龙心背后站了出去,她手中妖力凝聚,此时一掌劈下,她或可了结凌霏性命,然而此刻,雁回看见凌霏那一身破败不堪的辰星山道袍却是手下一顿。
雁回会杀了凌霏,她那么的清楚自己的心思,她一定要杀了凌霏。不是为自己,也要为大师兄杀了这懦弱又歹毒之人。
她这一顿,只是过去十年在辰星山的光景在她脑海中走马灯一般跑过,她现在杀了凌霏,那一切,便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入了妖道,杀了同门,欺师灭祖,大逆罔上之人。
她就亲手把过去那十年的自己,彻底……杀死了。
她不会后悔,但却觉得可惜。
而便是在雁回这愣神的一个瞬间,地上一身是血满身狼狈的凌霏倏尔一扑而起,她死死抓住雁回的肩,将她推到托起龙心的石柱之上,雁回的后背狠狠撞在柱上。
凌霏声色尖利:“你以为我会这样成为你手下败将吗!你以为我会这样死在你手下吗!”她神色癫狂,好似疯了一般,“你做梦!”
她喊着,只手抽了她腰间的软剑。
雁回眸光一缩。她周身聚力要挣脱凌霏,然而此时凌霏确实拼尽了所有修为将雁回制住。根本没有给雁回再挣扎的机会,凌霏一剑刺穿了雁回的胸膛。
雁回只觉心口一凉,疼痛尚未传入大脑,而身后的石柱和她站立的大地却开始猛地颤抖起来。
凌霏好似连这些颤抖也没有感受到一样,她睁着眼睛盯着雁回:“你死了。”她说,“你死了,谁都不知道我害死子辰了。我依旧还能回辰星山,依旧是心宿峰的心宿峰主!”
雁回身体无力的滑落到地上。
她看着几近癫狂的凌霏,倏尔想到对天曜做出那样事情的素影。她想,在这对姐妹的身体里面,或许都有一种近乎于病态的执念吧。
害人……害己。
软剑自胸膛之中拔出,雁回只觉心口一凉,身体之中血气翻飞,令她难受至极。
雁回抬起手,凌霏见状,以为她意图凝聚法力捂住伤口用以止血,她目光一狠,哪肯给雁回恢复的机会,她再次一剑刺下,雁回避无可避,眼看着剑尖又要再次没入她胸膛之中,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抵挡住凌霏的剑尖,将她的动作凝固在空中。凌霏的剑尖再无法前进一分。
她不甘的嘶喊着,想要将剑再次送入雁回心脏之中,她满是伤疤的脸上表情狰狞。
然而不管她如何拼尽自己周身法力,那剑却依旧不能前进分毫。
凌霏随即大怒:“何人阻我!”她一抬头,却见得那石柱之上的龙心烈焰大炙。一层一层,烧得整个石室都是一片火红。
大地摇晃,地里有沉闷的轰隆之声传来,天顶开始裂出裂痕,碎石掉落,凌霏不知发生了何事,被大地摇晃的力量推得往后退了一步。
雁回卧坐于地,她四肢皆是无力,但唯觉那被凌霏刺穿的心依旧灼热跳动,她见凌霏退后,雁回眸光一凝,趁此机会一抹心头上的血,拼着最后的力气,手掌带着血迹“啪”的一巴掌拍在赤焰灼烧的龙心之上。
心头血没入龙心金光之中。龙心霎时震颤,“轰隆”之声自地底传来。雁回只觉心头有一股诡异的力量在涌动,仿似在冲撞她的四肢百骸。
而那方的凌霏并未管身边这些异样,她只道绝对不能让雁回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但见雁回站起身来,凌霏不管不顾再次提剑上前要杀雁回。
她一声厉喝,剑逆着龙心散发出的火焰力量,猛地往雁回身上砍去,而便在此时龙心倏尔爆出一阵刺目光芒,几乎能刺瞎凌霏的眼睛,她的动作便也在这光芒之中顿了下来,待得光芒消失,她倏觉心头一凉。
紧接着尖锐的刺痛传来。
她垂头一看,雁回手中拿着一柄小刀,径直刺穿了她的胸膛,她身体里的血顺着刀刃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上。
“雁回……”她喊着这两个字,咬牙切齿,极致不甘,“你竟敢……”
雁回盯着她,一双眼睛里尽是森森寒气:“这是还你的。”
“唰”的一声,小刀从凌霏胸膛之中取出,雁回也好似没了力气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摔坐于地上。
龙心光芒更炙,天顶之上碎石掉落得越发多了。
凌霏一身是血,她撑着身子站着,依旧未曾倒下,她向前迈了一步,举着剑固执的往雁回身上比划:“我要杀了你……”
她一步踏上前来,天顶之上倏尔一块大石压下,径直将凌霏脑袋一砸,凌霏身体一软,往雁回身上倒去,雁回避无可避也无力再避,就这样被生生压在了凌霏身下,巨石落下层层叠叠,仿似将两人都活埋其中。
而所有的石头在落在龙心之上时皆被龙心之上的烈焰灼为灰烬。
不肖片刻,整个石室轰然坍塌!
地表之上,祠堂结界登时消失,正一力抗衡天上众仙的天曜分心回头一望,只见背后祠堂在这一瞬间化为灰烬。
胸膛之中灼热非常,即便隔得很远,天曜也依旧看见了一抹闪耀如太阳一般的金光自尘埃之中升腾而起。
众仙与空中也是讶异的看着广寒山脚下的这一幕,只见那坍塌祠堂之中飞出的金光瞬间向着天曜而去。众人不明究竟,竟然无人去拦,有仙者甚至认为那金光乃是广寒门仙门秘宝,在金光撞上天曜身体之际,有仙者发出一声欢呼,紧接着,众仙便发现不对,沉默下来……
因为,那下方妖龙,并未消失在金光之中,而是那金光,消失了……
寒凉了二十年的胸膛在这一瞬间终于重新温热了起来,心跳声再次真真切切的在出现在了他的身体里。温热的血液充盈了四肢,整个冰凉的身体从内至外都变得温暖。
然而此时天曜却并没有为找回龙心有太多的激动,他甚至连感慨也没有生出多少,他回头一望,在身后一片废墟的祠堂之中,再没有任何人或物从里面走出来。
“雁回……”他呢喃出这个名字,不管天上还有与他敌对的数百仙人,一扭头,迈步踏上废墟。
找回龙心,世间万物均在他感受之中,然而即便现在感觉如此的灵敏,天曜也只隐隐探到了雁回几分虚弱的气息。
在这层层掩埋的废墟之下……
天曜知道雁回要强的脾气,知道她做起事来不管不顾的秉性,他能想象得到,在凌霏的追杀之下,要取心头血破开龙心的封印,雁回或许是……以命相搏。
而他,又未曾帮得了她,又未曾救得了她。
明明,雁回是为了他赌上性命。可他却……
才找回心,天曜第一次用这颗心感受到的,却是这般乱极又至痛的情绪。
他俯下身,一时竟是忘记了现在的自己已可动用他曾经所会的大部分妖术,他以手搬开废墟上的砖石,直到发现这样挖掘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将这废墟挖完,天曜才驱动周身气息,以火焰燃烧出旋转的形状,带动周身空气,卷出了巨大的风,将地上泥石砖瓦,尽数卷到了天上。
空中仙人见状,皆是不解,被当做救兵请来的其他门派掌门问梦云:“这妖龙意欲何为?”
梦云眉头一蹙:“不管他要做什么,打断他!”
她此话一出,天上诛妖阵剧烈波动,漫天飞雪更大,铺天盖地而下,压制了天曜的火焰,火焰卷出的风渐小,空中被卷飞的泥沙砖石簌簌落下,天曜眸中似有火焰炽热燃烧。
“阻我者死。”
他一侧头,眸中血色似烈焰,他周身气息一动,之间遍地尺厚的白雪被尽数融化成了雪水,哗哗的向着低处而去。天上广寒门仙人未停止阵法。
天曜催动法力,找回的龙心在胸腔中猛一跳动,他黑色眼眸深处烧出一点火焰。
登时之间天地一静,飞雪停歇,白云止步,而便在这极静当中,一股无形的热浪挟带着众仙从未感受过的炙热温度,径直冲撞在数百仙人凝成的法阵之上。
列阵之人无不感到浑身灼痛,有仙者想要顽抗,但很快皮肤便被这看不见的热浪灼烧出了水泡。终是有仙人扛不住这灼热之力,当场眩晕,只听得空中“轰”的一声。
广寒诛妖阵应声而破,数百名列阵仙人宛如被撕碎的白纸一样自空中落下。
而其余门派仙人亦是没有幸免,所有仙者除了修为高深的几位掌门之外,无不被烧得皮开肉绽,哀嚎连天。
梦云与其他门派掌门见状皆是惊骇。
“你我怕是不敌妖龙,唯今之计怕是不与其争斗为妙!”有掌门如此说着,梦云只得点头,“我们先退去三重山,那处有仙族重兵把守。”
空中几人自是想象不到,他们的话竟能被此时的天曜听在耳里,天曜周身气息再是一动,热浪登时冲开,将还立在空中的几人生生推开,数十里广寒山地白雪尽褪。
梦云爬起身来之时已分不清自己到底被这热浪撞到了什么地方,耳边只有天曜仿似从天际传来的森寒之声:“告诉素影。”他说着,只让梦云不由自主的遍体生寒,“二十年前的账,天曜,他日必找她算清。”
耳边再无其他声音传来,梦云连忙御剑而起,只简单辨别了一个方向,便立即跑远了去。
广寒山脚之下终于安静了下来,四周再无仙人吵闹打扰。
天曜立在废墟之上,手一挥,祠堂废墟尽数被灼为灰烬,在废墟下方是坍塌的泥石。
天曜不能确定雁回具体被埋在哪个深度,便至少以火卷着风,清理着沙石,终于,天曜鼻尖嗅到了一丝血的气味,不是其他,是雁回血的气味。
他高兴找到雁回之余,已是心口一紧,仿似被扎了一针般涩疼。
没时间再想其他,天曜俯下身去,以手搬开泥石,一层一层,终于看到了下方的衣裳。天曜连忙将石头尽数搬开,却见得是凌霏压在了雁回的身体之上。
见此情景,天曜只觉眼前一黑,他本还抱着希望,万一凌霏并未找到雁回,万一雁回在凌霏之前破开封印,万一这祠堂的坍塌只是因为雁回打破了龙心封印。
可现在他们俩遇见了,这意味着,雁回破开龙心封印之前,受了多大的罪。
他根本不想用手触碰凌霏的尸身,只以火一卷,凌霏登时便被卷出土堆,弃在一边,泥土滚下,将她的身体掩了一半。
而此时天曜终于看见了被埋在下方的雁回。看见此时的雁回,天曜竟是喉头一哽,心头酸、涩、痛、慌一一溢满了出来。
她心口上的伤口未曾干涸,还有血水渗出,她受的伤不轻,鼻尖的呼吸几乎快感受不到了……
天曜的手放在雁回心口之上,法力入了她心,那心脏的温度还有那块护心鳞天曜能那么明确的感受到,与护心鳞一起感受到的还有雁回心脏之中藏着的若有似无的力量……
天曜眼眸在雁回心口上停留了不过一瞬,登时便挪开了目光。
法力注入雁回心口当中,血很快止住。而皮肉之伤却不是天曜的法术能愈合的了。
天曜的手离开她的胸膛,雁回一声呛咳,睁开了眼睛,她眸中神色带着迷蒙,待得将天曜的脸看清楚了,雁回轻咳了一声,呛出喉咙里的尘埃,她倏尔咧嘴一笑,嗓音有几分沙哑:
“你完整了。天曜。”
天曜喉间情绪涌动,一时竟堵住了喉。他沉默的看了雁回许久:“对。”
雁回笑得眯起了眼,尽管她嘴角还带着血迹,可也并不能掩盖她笑容的明媚:“多亏了我啊。”
天曜将雁回从土石掩盖当中抱了出来,一时却没有松手,他一手托住雁回的头,将她揉在自己颈项里:“对。”他说,
“多亏了你。”
多亏这世上有雁回。
让他刚找回心便体会到了什么叫惊慌失措,什么叫怦然心动,什么叫失而复得。
找到了雁回,广寒门再无让天曜多呆片刻的理由,他正打算抱着雁回离开,却倏尔鼻尖一动,身形微顿。
雁回察觉天曜异样,微微睁开疲惫眼睛:“怎么了?”
天曜转头望向身后巍峨的广寒山:“有龙鳞气息。”他回身,找回了龙心,天曜根本无需再动身,他只微微动了气息,龙气便顺着广寒山蜿蜒而去,不肖片刻,一件白色披风似被隐形的力量牵引而来,停留在天曜身前,悬空漂浮。
雁回抬眼一瞥,皱眉不解:“这是龙鳞?”
“被素影施加了术法罢了。”天曜心念一动,白色披风便落在了雁回身上。
雁回问:“你不把你的龙鳞……”雁回琢磨了一下用词,“穿上?”
“你先盖着,龙鳞与你心口护心鳞相作用,对你的伤有好处,别的到了青丘再说。”
听天曜说得坚定,雁回便也不再多言。
然而他这话音一落,旁边便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只见一个凡人跌跌撞撞满身狼狈的从一块大石背后爬了出来:“你们是青丘的妖?”
来人脸上虽沾了污渍,但却不影响他净白的肤色,向天曜走来,因为太急,一步拐了脚,可他也没叫痛,爬起来又急切的看着天曜:“你们是青丘来的?”尽管如此,他声色依旧温润。
天曜目光一眼也未看那人,显然是早发现了他躲在旁边,但却毫不在意罢了。
他脚下气息凝聚眼看着要腾空而去,雁回却在他怀里拽了拽他衣襟:“此人有蹊跷,他明明是个凡人,却在这般环境之中毫发无伤。”
即便雁回没看见天曜具体做了什么事,但见这满天仙人尽数消失,广寒山脚一片狼藉,她猜也能猜到,天曜弄出的动静不小,而这一个走路还会拐脚的凡人却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毫发无伤。
“自是无伤。”天曜声色微凉,“他身上带着素影结的那般厉害的结界。”
雁回闻言一愣,素影结的结界……
她一转头,再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眼,见他一身衣裳虽然脏了,但却并不是普通凡人所能穿着的衣料,而那一身书生气息依旧是掩盖不住。
这莫不是……素影喜欢的那个凡人书生,素影便是为了这人,剥了天曜的龙鳞,将天曜身体,封印在了四方……
雁回不由再将目光转到天曜脸上,对着一个间接造成他而今命运的人,天曜却好似并不想再多看一眼,不想接触,也没有迁怒。
眼见天曜并不想搭理他,书生连忙上前,一时竟全然不顾眼前的这两个妖会不会伤害他的性命。
“我名陆慕生,我方才听闻你们提到青丘,你们是青丘的人?你们是云曦的族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雁回眉梢一动,云曦便是那青丘国被素影杀害的九尾狐公主。据说云曦到中原之后与这书生相爱,却不料书生竟成了素影要找的人,最后云曦还被素影杀害,取内丹抽精血,用以炼制狐媚香……
虽然那狐媚香到最后也没有炼成……
“我并非青丘中人。”天曜对书生态度冷淡,说完便又起意要走,而那陆慕生却连忙上前,不管不顾的一把抓了天曜的手臂,天曜抱着雁回,双手皆不得空,一时也没将陆慕生甩开:“不管你们是不是青丘的人,方才我听闻你们要往青丘走,敢问侠士若是方便,可否带上小生?”
“不方便。”天曜答得冷漠,手臂上的气息一震,轻而易举的便将陆慕生这书生推开,天曜脚下妖气一起,摔坐在一旁的书生见状连声大喊:
“小生乃一届凡人,绝无阴谋,只想离开此困境之地,还望公子成全!”陆慕生见无论说什么天曜也毫无所动,他咬了咬牙,似极为不甘愿般吐露道,“实不相瞒,这广寒门掌门素影对在下心怀爱慕,可称执着,公子虽是妖族中人,但或许也听说过广寒门素影为在下所做的那些……”他顿了顿,语气当中仿似有几分咬牙切齿。
他这方沉默,天曜那方则更加沉默。
没有人比天曜更清楚了,素影为了成全自己爱这个男子的心,都对别人做了些什么事。
“其他不再多言,公子可将小生带去青丘,或能做要挟素影之用。”陆慕生眉目微垂,透出几分难堪与哀戚,“小生愿做青丘之棋子,也不愿在这广寒门中多待片刻……还望公子……成全。”他说得极致艰难,语至最后,天曜依旧毫无反应,陆慕生心生绝望,只道是这个妖怪,绝对不会带他走了。
天曜果然脚下御风,腾空而起,风声带动陆慕生的头发与衣袍,他垂着头,好似生无可恋,然而便在此时,倏尔一道大风卷起,径直将陆慕生卷至空中。
凡人书生头眼一花,再睁眼时已经飞到了天上,他被风抓着,紧紧跟在天曜的身后。
“从今日起,好好做一颗棋子。”
天曜的声音从前面轻浅的飘来,陆慕生闻言,没再说话。
他要说的方才便已经说完了,句句肺腑,毫无虚假,只剩些许自己的心情没有吐露,他那么想离开广寒山,是因为素影,而他离开广寒山之后那么想去青丘,是因为云曦。
因为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他想去看看她的家乡,尽管……云曦已经不再了。
找回了龙心,天曜行的速度只比之前更加快,路过三重山边界,他根本不屑于像来时那边提升高度以躲避修道者们的截杀,他径直在三重山上空呼啸而过,所有的仙人都能看得见他,然而却无一人能追赶得上,眼睁睁的看着妖龙从中原的地方,毫发无损的回到了青丘。
刚一落地,烛离便闻讯而来,跟着他一起追来的还有神色慌张的幻小烟。
还没走进,幻小烟便开始在远处叽叽喳喳的喊:“主人啊!主人啊!你怎么啦!”
她是幻灵,戒指在雁回身上,在雁回重伤之际幻小烟便比谁都更先感觉到雁回气息的削弱,然而距离太远,她根本不知道雁回那方发生了什么事,也找不到雁回,急得团团转了老久。
天曜将雁回抱回她屋中,放在床榻之上,幻小烟第一时间便扑了上去:“你不会死吧?你不会死吧?”
她太过吵闹,于是将睡着的雁回都吵得睁了眼睛:“被你吵死了。”她声音沙哑,但却比之前好上许多,龙鳞制成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果然对她心口的伤大有裨益。
幻小烟舒了一口气:“不死就好了,幻妖第一个主人死了会很晦气的,我才出幻妖王宫,快活日子还在后头呢,我可不想你死了接下来我就倒霉一生啊。”
雁回听闻此言真是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此情此景又揍不了她,真是憋得胸痛。
好在下一瞬间幻小烟便被天曜拎了后领看也没看的从窗户里扔了出去,帮雁回出了口恶气。
天曜将龙鳞披风微微拉开一点,看了看雁回的伤,转头对烛离道:“叫医师来。”
“早叫了。”烛离没好气道,“知道你俩必定又是弄得一身是伤的回来!说了让我与你们一道去,还想方设法的甩掉了我!当真混……”
“将此人安置好。”都不听烛离将话说完,天曜便又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
烛离话被打断,心头一气,本想叱天曜两句,但转头一看他们带回来的人,皱了眉头:“你带一个凡人书生回青丘是要作甚?本王照顾你们两个已经是屈尊,却还想让本王照顾这个凡人么!”说到最后,烛离有些生气。
天曜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这是陆慕生。”
烛离听得好笑:“陆慕生是谁,陆慕生值得本王伺候么!陆……”烛离一顿,转头看陆慕生,“你是……”
陆慕生沉默的站在一边一言未发。
然后便见烛离惊愕的瞪大了眼,又转头看了一眼天曜:“确定?”
天曜手摁在雁回心头伤口之上,以法力缓和雁回身体上的疼痛,他专心致志,并没回答烛离的问题,于是陆慕生便向烛离鞠了个躬:“小生陆慕生。”
烛离便以惊愕的目光看着他,愣了好半晌,随即眉目一肃:“你跟我来。”
陆慕生一愣,转头看了看天曜,天曜头也没回便对他道:“你不是要做青丘的棋子么,他们会成全你。”
陆慕生闻言,这才与烛离一同走了出去。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
雁回眯着眼睛躺了一会儿,随即微微睁开眼,看着依旧坐在她床边往她伤口里注入法力的天曜:“伤口已经好多了,没必要再用法力疗伤了。”
“等医师来了便好。”
雁回静静的看了天曜一会儿,随即笑道:“我现在到底是帮你找回身体的恩人,待遇就是不同啦,最开始你捅我胸膛放我心头血的时候,可是连眼睛也未曾眨一下,哪还敢想伤后你还会给我疗伤啊。”
雁回这话带着三分揶揄,天曜却听得下颌一紧,他微微抿了下唇:“当时是力所不能及。现在……”
“现在如何?”
医师进了门,天曜便没再将接下来的话说下去。
现在,他会倾其所有保护她的。
即便未来狂风骤雨,但他不会让雁回,再受这般苦楚。
青丘的医师来看雁回之时,雁回胸口上的伤愈合的情况让医师惊讶不已,只说了句:“这伤自己都快要好了。”便简单给雁回开了两副安神的药便离开了。
雁回心知是天曜的龙鳞和他的法力起了作用,难怪素影想要天曜的龙鳞铠甲给陆慕生穿上,透心之伤都能恢复得如此快,对凡人而言,这着实是保命的利器了。
医师走后,天曜静静陪在雁回身边守着,没有离开,雁回一时也没有睡意,只睁着眼睛将天曜看着,相对无言,气氛难免有些僵硬,雁回想了想便问道:“那陆慕生……你想如何处置?”
天曜淡淡瞥了雁回一眼:“那是他们九尾狐一族的事。”
雁回闻言,不由一愣,她观察了一会儿天曜的表情道:“你对他,似乎并没什么恨意?”
“我与素影之间的恩怨虽是因他而起,但若要了结却是与他无关。我对这个凡人,谈不上恨意,不过是不太想见他罢了。”
“不过看现在这陆慕生的样子,心里对素影应当是恨得厉害,竟心甘情愿到青丘,哪怕只是做一枚棋子。”雁回默了一瞬,“素影害了那么多妖,杀了那么多人,费尽心机,可她依旧没过上她想过的那种生活……”
“你这样一说……”天曜搭了句话,“听起来倒也让人挺开心的。”
雁回瞅了天曜一眼,没再多言。
夜晚之时,雁回昏昏沉沉的坠入梦里,四周混沌黑暗,她隐隐看见前方有一点灰色的光芒在轻轻晃动。她踏上前去,定睛一看终是将那人看了清楚。
黑发执剑,依旧是辰星山的那身衣裳,他如同每一次雁回看见他时一样,挺直背脊立在彼方。
“大师兄。”看清了那人的脸,雁回站定脚步,就这样隔得远远的看着他,不再追逐也不再慌张,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却是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神色轻松,“大师兄,你看,我为你报仇了。”她说,“我杀了凌霏,你可以安心走了。”
子辰只在彼方望着她,神色似有几分哀戚。
雁回见状,唇角的笑容微微有几分僵硬:“你不开心吗?”她问,“为什么呢?你的仇我报了,那日辰星山中的恨与不甘我也了结了,我断了过去十年与辰星山的缘,斩了修仙的路途,我甚至都听了你的话,来了青丘,到这妖族中开始生活……”她说着自己笑了笑,“我可是很少听你的话呢。”
可她嘴角硬生生扯出来的笑容,便在子辰依旧紧蹙的眉头当中又隐了下去。
“可你为什么不开心呢,不替你自己感到开心,也不替我感到开心吗?”
子辰没有回答她,但身影却在混沌的黑暗当中越来越淡,直至雁回清醒,她似乎在脑海中听到了一句若有似无的叹息,但睁开眼,房间还是她的房间,四周东西依旧未变过。
周遭事物的真实衬得刚才那个梦更加的虚假。可即便知道是假的,雁回也依旧无法再入眠。
窗外的月色正好,雁回心烦意乱,索性不再在屋里呆着,披了件外衣,便踏去了冷泉。
快到冷泉之际,即便是雁回也察觉到有一股龙气在那方盘踞,她没有刻意躲避,只坦然的走上前去。她能感觉到天曜,天曜肯定老早就感觉到她的存在了,既然天曜没躲,那她更没有躲的必要。
踏到冷泉边,雁回并没见到天曜的影子,她唤了一声:“天曜。”冷泉中才有水波一动,紧接着龙脊顶开水面,覆着青麟的龙背露了出来,有的鳞片依旧翻飞,显得狰狞,但那些那些伤口却是被鳞片遮住,没再看见了。
长长的龙身在水中一动,脊背落下,天曜的头才从水中抬了出来。
上次秋月祭之夜场面太过混乱,雁回现在的记忆力只剩下了血和泥,她虽然喂过天曜喝血,但却还没真正好好看过他这原身龙头。
目如点睛,龙须飞舞,龙角挺拔,当真如传说中一般威武。
“你怎么来了?”龙没有张口,但声音却传到了雁回心里。
“睡不着就来逛逛。”雁回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指尖轻轻动了动,她好奇道:“我忽然想摸摸你哎。”
听得这话,天曜仰着的那威武的龙头好似在空中僵了一瞬,似有了好一场内心挣扎,随即他才俯下头来,将自己送到雁回身前,闭上了眼睛。
雁回果然没客气,抬手就摸在了他头上,柔软的指尖从龙角之间摸下,一直滑到他鼻子上,末尾俏皮的画了个圈。雁回似被自己的动作逗笑了,她笑声一出,天曜便睁开了眼睛。
雁回又摸了摸他的龙角:“上次摸得太慌乱,都没体会到触感,这下是体会到了,你脑袋可真硬啊。”她说着,手又滑到天曜的龙须之上,她拽着龙须捏了捏,又从根部一下捋到了末端,“你这龙须化成人形的时候怎么就不见了?摸起来手感还不错。”
天曜龙须一动,躲开了雁回的手:“你在冷泉中沐浴吧,我先走了。”
他说着要起,雁回连忙摆手:“待着待着,你那一身鳞片才找回来,得好好泡泡这泉水吧,我就过来坐坐,又不脱衣服的,你羞什么呀。”雁回拍了拍他的头,“放心,我不趁机占你便宜。”
天曜:“……”
于是龙身便沉入了水中,天曜只将脑袋搭在了岸边,雁回坐在他旁边,脱了鞋袜将脚泡进了冷泉水里。
已是秋夜,林中虫鸣比起夏日已少了许多,夜里格外安静,雁回脚在水中玩了几下水,混着叮咚水声,雁回望着夜空叹道:“回头一想,咱俩好似一起走过了不少路,不过这样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的时候,好像还挺少的。”
谁说不是呢,他们走的这一路,时时刻刻皆是生死游戏,他们对彼此有超过任何人的默契,但这些默契却从来不是因为他们之间聊得多,而好似是因为他们天生就那样了解彼此。
天曜没有答话,泉水之中的龙尾却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跟着雁回晃腿的速度在水里一摇一摆的摇着,节奏舒缓愉悦。
“天曜你有想过,要是有一天,你报了仇,杀了素影之后,你要做什么吗?”
龙尾在水中晃动的速度缓了下来,随即停止,天曜沉默了许久,声音才出现在雁回心中:“未曾想过。”
雁回仰天长叹一声气:“我今天又梦见大师兄了。他就站在混沌当中遥遥的看着我,不动也不笑,我告诉他我杀了凌霏了,可是他好像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开心的样子。”
天曜安慰雁回:“那只是个梦罢了。”
雁回默了一瞬,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天曜你可还记得,你的护心鳞将我从鬼门关拉回,于是我能看见鬼魂的事吗?”雁回道,“我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梦的。即便一次是,第二次也不会是,第三次更不会。”雁回垂了眼眸,“……大师兄走得并不安心。他对我杀了凌霏,入了妖道,抛弃过去十年修仙路的做法,大概是很不赞同吧。”
“所以,你现在后悔杀了凌霏吗?”
雁回默了一瞬:“你可知,我在与凌霏对峙之时,有一次机会,我本可手起刀落,将她斩杀。但我却犹豫了一瞬。”雁回自嘲似的笑了笑,“看着她那身辰星山的衣裳,我才发现,即便走到如今这一步,要让我彻底割舍我那过去的十年,我竟是有些许舍不得的。这情绪就像那些凡人所说的近乡情怯吧,虽然意味差了许多,但大概这个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而便是那一瞬,让我的心口破了一个洞。在那样你死我活的情况下,新仇旧恨,我杀了凌霏,毫无半分后悔。”她道,“素影在修道界名声在外,不管凌霏做错了什么,只要她是她妹妹,素影便会包庇她,而修道界没有谁能惩治凌霏,让她以命偿命,所以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当时我手中刀刃刺透凌霏胸膛的时候,我头一次知道‘解恨’这两个字倒是有多么舒爽。
“大仇得报或许就是这样的感觉吧。那般解恨,然而解恨之后,我对凌霏的仇恨却也就此完结了。这世上少了一个我恨的人,可在这之前,这世上也已经少了一个我爱的人。我无论做什么都救不回他……”雁回仰头,长叹一声,声带苦笑,“大师兄成了我心头一块疤,我治愈不了他。”
听罢雁回这一番话,天曜沉默了许久:“雁回。”他唤她,声音专注,雁回便走出自己的情绪,转头看着天曜。
“你的疤,我帮你治。”
铿锵有力的七个字,将雁回震得愣住。一时间林间静谧得让人心惊。
“如果你说真正的报仇不是杀掉他人而是治愈自己,那你的伤,我帮你医治。”
雁回怔怔的看了天曜许久,随即拍了拍天曜的脑袋,笑道:“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报仇是,杀了仇人,然后治愈自己。”
因为做错了事的人,总要得到处罚,如果没有人能制裁那人,那雁回便自己来。
“不过你要治愈我心头的疤我还是蛮期待的呢。”雁回想了想,“不过我既然说了不占你便宜,那你的伤,以后也就交给我好了。”雁回摸着天曜的脑袋,“放心,我会努力治好你的。”
她最后这话说得像是玩笑话,但天曜却在她的抚摸当中轻轻闭上了眼。
其实不用努力的。
随便治一治糊弄两下也是可以的。
因为,她早就已经让他的伤口,愈合了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