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前线劳军
夕阳西垂,光芒黏稠而血红,人和物都变成了黑色的剪影。远处的炸响不断传来,警示着人们面临的危险。
四十来人重新组成队伍,燕洁霖听众赵光然的建议回到他们适才藏身的玉米地,分散隐藏。三辆大车上不仅有弹药,而且还有给养,大家可以暂时休整一下。
赵队长,你们怎么到阵地上来的?燕洁霖遇见赵光然是在百里之外的江城,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就闯进战场上来的。不过,若不是他们及时赶到出手施救,后果肯定比现在严重,于是心中充满感激。
燕参谋,别叫我队长了,此时此刻,我的劳军队已经不复存在,这个队长也就自然当到头了。叫我光然吧。赵光然说着递给他一条毛巾,燕洁霖受用地咧嘴一笑,还没擦脸,脸上那些由汗水、血水、泥土和烟尘凝结成的糊嘎巴就啪啦啪啦地直掉。
燕洁霖擦完脸说,这么说来你也别叫我燕参谋了。我们团已经撤退,只剩这几十号残兵败将,我这个作战参谋也就自动卸职了。以后叫我燕洁霖,或者,老燕!老燕?你看上去不老啊,请问贵庚?
二十六。
我二十一,叫你燕兄吧。
随便。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在江城和你告别后,还没回到保定,就接到新命令,让我们劳军队变成运输队,带着物资到高碑店。在师部交割完物资后,又给我们布置了任务,京汉铁路被日军飞机炸毁,大批伤员不能转送后方,让我们用大车拉伤员回保定。我还没安排停当,又有人传达命令,说在窦店阻击日军的一个团急需弹药和给养补充,让我们送上去。我挑选了二十多名身强力壮的青年和三辆大车来前线,其他人运送伤员回保定。我们刚赶到这儿,你们团就撤了。我们躲进这青纱帐,等日军大部队过去,就去战场上找你们……
他们怎么能这样做,自己撤退却让老百姓上战场!燕洁霖生气地站起来,对他的上峰极为不满。赵光然他们其实还是没长成的大孩子,心中又十分爱怜。光然老弟,不是我说你,这么危险,你们怎么敢到战场上来?
我们来劳军,为的就是上前线!
赵光然说此话时,脸上布满孩童般的笑容,让燕洁霖哭笑不得。
钱大奎给他们拿来吃食,燕洁霖向他介绍了赵光然,并说他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怕虎的牛犊就可能成为一只虎,这兄弟,我看好他!钱大奎很欣赏赵光然。
那好,光然老弟,给我讲讲你和你的劳军故事。燕洁霖急于了解赵光然,吃饭也不闲着。
于是,赵光然向燕洁霖和钱大奎讲述了自己参加劳军队的经过。
赵光然是保定人,育德中学在读高生中,其间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思想进步。年纪虽轻,可身体已经长成,从小习武,四肢扎实,协调干练。一张方脸上长着浓眉大眼,鼻直口阔,是个硬硬挺挺的帅小伙儿。
校长是位爱国人士,“保定会战”伊始就号召社会各界组织了“保定抗战后援会”。后援会组织前线劳军,西区劳军队队长原是西区区长,可他当官只为发财,不敢到前线送命。临阵无将,校长只能打自己学生的主意。赵光然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任重道远,非他莫属。
赵光然却求之不得。“七七”事变后,他像所有年青人一样,早已热血沸腾,上前线成为一时之髦。
接受任务后正想回家向父母告别之时,日军飞机又来轰炸。平津失陷后,鬼子的飞机天天来炸保定城,他们不但炸火车站,炸省政府,还炸民居。
赵光然听说今天炸的是西大街,没头就跑,因为他家就在这条街上。
赵光然赶到家,可家已经没了,他们家的“上一当”饭馆变成了一堆瓦砾,塌塌地不见了踪影!
呛人的烟雾依然顽强地四处冒动,期间不时还有火苗闪动,烧得檩椽门窗噼叭作响。不停咳嗽着的人们走出烟雾,扑打着身上的灰尘和脸上愤怒,间或有人用当地最解气的斥骂,声讨着作下此孽的王八羔子龟孙子操他姥姥的小日本儿!
赵光然的父亲赵洛铁移动着肥胖的身躯,甩着满头满脸的汗水,正向赶来帮忙的人作辑致谢。大家苦中作乐,说赵老板福大命大造化大,炸弹炸塌了前面两层门面小楼,倒没磳到他一点儿皮儿!
赵光然急问母亲如何,父亲指了指那堆瓦砾,赵光然的母亲正哭着蹲在灰烬中翻找着什么,但她除扒拉出几个盘子碗的碎片之外,别无长物。
赵洛铁早年从军,后进城商,开了家饭馆,但农民情怀难改,他不听劝地要跟母亲住在后院库房旁边的一个小屋里,原意是为了省钱,不想今天却因此躲过一劫。
老婆子,别找咧,还能有什么呀!儿子回来咧!赵洛铁回头对赵光然说,小子,劝劝你妈去!
赵母回头看见儿子,起身扑过来,抱着儿子不停地上下摸索查看,似乎她刚才寻找的,其实就是儿子。
母亲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到了,不停地唠叨:你说,小鬼子的那些鸡(机)下的蛋(弹)怎么这么厉害呢?两只(颗)蛋就炸毁了半条街呀!
赵光然告诉母亲,那不是下蛋的鸡,是飞机,扔的不是鸡蛋,是炸弹。
你说,那鸡飞那么高,那么快,怎么就掉不下来呢!掉下来摔死它个狗儿的多好啊!
妈,别着急,它会摔下来的。赵光然胡乱地安抚着母亲。
儿子啊,你可得躲着那鸡远点儿,啊?你跟你爸说话,我还得找点儿东西去!”说着,母亲又回去了。
赵洛铁坐下点上烟袋,一声不吭地思想半日才开口。燕赵之人敏于行而讷于言,不似平津人能侃。说个笑话:一个天津人跟一个保定人吵架,天津人口若悬河,说了十多次“大嘴巴子抽你”可就是不动手,光说不练;保定人则一声不吭,被他说急了,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尔后才说,姥姥的,我扇你!
饭馆被炸,伤人了吗?赵光然问道。
还能不伤人?十多个人都被埋在里面,挖出来的时候死了两个,现在都送医院去了,死伤多少,还没数。看来,保定保不住咧呀!
保定现在已经是第一战区,调集了十几万军队,日军能轻易攻下保定?赵光然参加了不少抗日救国宣传活动,知道不少信息。
在保定跟日本人对战,我看够呛。赵洛铁对军事有自己的判断。
那您打算怎么办?
赵洛铁磕掉烟锅,仰天长叹,许久说道:鬼子打进保定府,我看是迟早的事儿。我不想当亡国奴,带你妈回乡下!
这样也好。饭馆也别重建了,乡下相对安全。
从小我送你练武,长大又送你上学,你的安全我不担心。你就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儿去吧。记住,要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赵光然原来还想如何做父亲的工作,让他参加抗日救亡活动,不想老人家如此开通,激动得一时语塞。
知子莫如父。你以为你在学校做的那些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你做的都是正事,是好事,爸支持你,退回二十年,我也会像你一样……
令尊真是深明大义,有些像我父亲!燕洁霖听且十分感慨,他们的父辈赶上这乱世,能让儿孙赴国难,需要有什么样的勇气,未曾经历者,是不会猜想到的。
没等赵光然打听燕洁霖的父亲,钱大奎催促他接着讲。
赵光然说,第二天他带着十四辆大车组成的劳军队,拉着米面菜蔬肉和油,出城劳军。一路上到处都是****,有中央军,有东北军,有晋绥军,还有川军,军装各异,南腔北调,有的扎堆聊天,有的敞胸露怀,有的叨着烟卷闲逛,大战在即,没一点儿要打仗的样儿,让他很失望。
赵光然说,劳军有名单,可我不想送给他们,要送就送给像样儿军队。
所以,你就来到我们团?燕洁霖有些恍然。
是啊。我看你们的哨兵着装整齐,军纪严肃,我就决定慰问这支部队。赵光然对燕洁霖说,特别是见到你,军装毕挺,武装带、手枪套和军靴一尘不染,天气那么热,风纪扣还系得紧紧的。
钱大奎哈哈大笑,说我们燕参谋就是这样严谨的军人,士兵都很佩服他,那几天是他轮值,才有那样的军纪军容,开始我们也跟其他军队差不多!
燕洁霖说,我当时对你这个小兄弟也有十分好感,不然就不会留你们吃晚饭了。
还说呢,就是你那顿饭,才让我们由劳军队变成运输队的。
早知如此,我应该早放你们回去,那样你们就不会来前线了!
别介呀,如果是那样,咱们哪有这第二次会面呢!
你们两个还真有缘分。不过,咱们也算有缘分,光然老弟不来,我们也不会认识啊!
钱大奎说完,见大家基本都吃过了饭,于是就提出了一个急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燕参谋,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
六目相对,三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