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舅爷显然并不打算安慰他,等张爷爷说完立刻回道:“但你孙子不太一样。因为我一抱他就不哭了,这说明孩子丢的不只是一个魂那么简单,七魄也有跟着一起丢的!所以我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如果丢得太多,时间拖得又长,很可能会有找不回来的。”
“找……找不回来会怎样?”建生叔早已被吓得脸色都变了。
“那得看丢的是什么了?”舅爷如实说道:“如果丢的是灵慧或中枢,那这孩子以后恐怕不傻也得瘫痪;如果丢的是力魄,倒还好些。如果只丢魂,就算找不回来,我也能帮他重养一个。”
听完舅爷的话,建生叔干脆腿一软,跌在了身后的一把椅子上,表情木然,显是一时无法接受。
倒是张爷爷还算镇定,问舅爷道:“尽量吧!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舅爷咧着嘴看了一圈屋中,对他老伙计说道:“目前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找到令孩子丢魂的原因。只要找到这个了,我才能确定孩子究竟跑了哪些魂魄?往什么方向跑了?最后才是想办法给寻回来。”
当下,舅爷拍醒了在一旁早已“痴呆”了的建生叔,着他去陆家老宅取来平时外出看事时常背的一个包,顺便告诉家里,晚上吃饭不要等他。
本来舅爷打算让建生叔顺便将我捎回去的,但我听他们说了这么多,对如何找魂早已有了浓厚的兴趣,非要留下来不可,最后只得又告诉家里,说我晚上跟舅爷一起回去。
张爷爷也没心情做饭,两个老爷子拉着我去街对面的小面馆里一人要了碗炝锅面,等吃完回来,建生叔也已经将舅爷的包拿了来。
舅爷从包中取出一个形似罗盘的东西,这玩意分上下两块,中间连以一根横轴,将下半部分握在手中,上半部分可自行转动,倒像个小孩子玩的那种手拿风车,只不过没有把。
“建生你过来。”舅爷又招手叫来大叔,吩咐他道:“我教你一段词,记清楚后就回屋去念给你儿子听,每次连念三遍,每半小时一次,念的时候要轻,要柔,以孩子刚能听见为佳。记好了啊,几句词是:有请温神爷!温神坐莲台,金刚两边排。迷糊一千里,双手捧回来。西南、西北、东南、东北,弟子心中悔,只求莫撞鬼。去吧!”
大叔得了令,进屋去给孩子念唱词去了,留下两个老爷子和我,他们也不说话,就见舅爷拿着那个奇怪的东西满屋子乱转,屋外转完又上院子里转。
我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了,又赶上是个中午头,于是干脆躺在药铺柜台后的一张躺椅上睡着了。
等我再睁开眼,屋内昏暗无比,显是天已经黑了。刚揉着眼坐起来,就听见房屋一角传来舅爷的声音:“这绝对不应该!你再好好仔细想想,咱们有什么东西漏了?我这儿明明显示孩子的魂魄根本没出这个院子,怎么就能找不到呢?”
“哎……连你这个行家里手都没辙,我能咋办?就是可怜了我的小孙子啊!~”张爷爷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没那么严重啊!”舅爷此时倒宽慰他老伙计道:“放心好了,不还你个完完整整的大孙子,等咱们都老了,我哪还有脸去下面见老嫂子?”顿了一顿,舅爷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立刻问他老伙计道:“……唉?老嫂子的排位呢?原先不是在小西屋么?现在怎么改睡人了?”
原来,这张爷爷的老伴,也就是舅爷嘴中的“老嫂子”,在去年儿媳妇刚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因为脑血栓去世了。虽然是突发病,但熟人都觉得她是得知要抱大孙子了,兴奋,没日没夜地给孙子赶制衣服鞋帽,这才熬不住诱发了脑血栓。
本来那建生婶先前也怀过两个,但都胎死腹中,这次是张爷爷亲自给她配了几味中药,特意调养了两年,才敢再怀。怀上后又怕不保险,特意找我三姨奶来瞧了瞧(我三姨奶是算命看相的高手),听了准信儿,一家人这才总算放下心,忙里忙外地开始准备,没承想反倒乐极生悲。
等生出来以后,这孩子就从大年三十开始,天天夜里哭,起初三口睡一起还行,可那建生叔白天要跑着去进药送药,晚上偏又连个觉也睡不成,家里人心疼,怕日子一长再把他也累垮了。于是就将原来供奉张奶奶排位的小西屋腾了出来,晚上建生叔如果实在熬不住了,就给他睡。
而那张奶奶的排位,则被挪到了现在孩子所在那个屋门上屋梁下的一块横版上,意思是想让老奶奶保佑保佑小孙子。
此时舅爷见我醒了,于是将屋里的灯也打了开来,待张爷爷说完,就起身在铺子里来回踱着步道:“是啊……没理由啊!奶奶亲孙子,疼还疼不过来呢,怎么会害他呢?你们年后去老嫂子坟上看过没?”
“哪有那闲工夫啊!”张爷爷据实说道:“就按咱们这儿的习惯,大年三十请回来吃了顿‘团圆饭’,孩子一哭,就没再去管过她。反正她祭日也快到了,我打算……”
舅爷听到一半,停下了脚步,冲张爷爷摆手道:“不用,第一年不拜祭,清明去就行,你让我瞧瞧老嫂子的排位。”
于是我们又来到东边第一间屋,那孩子可能是哭了一天哭累了,这会刚吃完******奶,躺在炕上闭着眼双手乱抓,显然是想睡但睡不踏实。
进屋关上门,我和舅爷在张爷爷的指点下回身往门上看,只见屋门上方约一米高的地方,从左到右横架着一块宽有两尺多宽的木板,上面赫然摆着一位老奶奶的黑白画像,还有香炉蜡烛贡品什么的。城里不怎么兴这个,猛一见屋里摆了这些东西,我还觉得挺瘆人的。
不过这种高高架起的木板在老家倒挺常见,一般都是放衣服杂物或是反季节的铺盖,这样既防潮又减少了被老鼠啃坏的几率。
舅爷盯着那画像前那落满了灰尘的几个供品盘问道:“这都是年三十那天供上的?”
“嗯。”张爷爷回道。
“孩子是从年三十晚上开始哭的?”
“是的。”
“直到现在,这排位供品什么的中间没再碰过?”
“没有。”
“大年初三没人把老嫂子送走?”
“……你是说……”张爷爷答着答着,突然意识到了舅爷话中的意思,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你是说你嫂子惹的事儿?!”
舅爷没有正面回答,看向老伙计道:“咱们这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每逢过年,年三十将家中已过世的从坟地里请回来,在家呆到初三再送走。你家又新添了丁,怎么能忘呢!”说到最后,已是颇具埋怨之气。
“这……这不一着急给忘了么!”张爷爷一听是自己已经过世的老伴惹的祸,顿时乱了方寸:“我们家几十年都没死过人了,哪儿还记得住这些?以为只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
“这可不是走形式。”舅爷回头看了看产妇和孩子,指着照片严肃地说道:“自古传下来的规矩,就有它存在的道理。如果是个普通人家,不送也就罢了,初三炮一响,自然就走了。可你家刚生了个娃,本就魂魄不稳易招生,老嫂子又没能见上孙子一面,自是不肯走。你们又将她挪到这屋里,老嫂子本意是好的,想多抱抱孙子,可这日日抱夜夜抱的,别说是个没百天的娃娃,就是个大人,有个一年半载的也能要了命!”
床上的孩他妈和张爷爷越听脸色越青,待舅爷说完,张爷爷愣了半天道:“那……那我现在就挪走!”说着就要出去搬梯子。
“你等我说完。”舅爷一把扯着他又道:“现在挪已经晚了,孩子的魂魄怕是已经转到了老嫂子那里。你敢一挪,魂魄紧跟着也就散了,所以现下还碰不得。”
“那可如何是好?!”张爷爷彻底没了一点主意。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舅爷一边推着我们往外走一边说道:“就是得委屈一下老嫂子和你们了,现在离清明还有一个月多两天,只要能坚持到,把老嫂子一送走,则万事大吉!”
张爷爷站在院中,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天,叹道:“唉,就按你说的办吧!”
既然找到了孩子丢魂的由头,舅爷在建生叔的帮助下立刻开始忙活起来。不一会儿,院子里就铺了一地舅爷吩咐找来的东西。
准备妥当,舅爷先让建生叔依着东屋门的尺寸,用竹竿在外面再搭一个凉棚出来,不用很大,宽高就依着门框,长有个一米就行。只需上左右三面,下方直接扎进院子的土地里,中间留着过人。
等扎好后,固定在门框外,他们仨又开始裁买来的成匹黑布,将那竹子搭的小棚罩了个严严实实,最前面甚至还挂了个纯黑的棉门帘。
我帮不上什么忙,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这东西一搭好,等于要进屋子就得过两道门,先掀开棉门帘进去,然后经过那一米长的竹篷,再推门才能进到屋里。
外面的准备好了,舅爷又在屋外的窗户上糊了一张黄裱纸,同时吩咐建生叔去找盏油灯来,交到他手中一小瓶东西,最后布置道:“建生,你听好了,一会进到屋里,点着油灯,关了电灯,我会往这窗户上糊的黄裱纸喷水。听到我喷水的声音,你立刻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那油灯上,火苗会很大,当心不要烧着自己。然后你就爬到梯子上待命,只要听到我的信号,你就立刻用一块黑布蒙着你妈的照片,双手抱着拿下来,让相框背冲外,立刻出这间屋子,放回小西屋,路上过门踏槛都得提醒着点你娘,记住了么?”
建生叔又重复了一遍,确认无误,舅爷方才放他进去,然后将已经调好的朱砂和毛笔放在窗台上,最后冲他老伙计道:“今天晚上闹完,可能直到清明的这一个多月里,孩子没什么,你们爷俩恐怕就要睡不好觉了。”
“只要我大孙子没事儿,你就算告诉我一个月后得死,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张爷爷回答地倒是干脆。
“呵呵,你个黄土埋到鼻孔眼的老帮菜,还愁阎王爷不收你?”舅爷似乎已经成竹在心,又恢复了调笑的语气。两人胡扯了几句,可能是时候到了,见屋里的电灯一灭,只留下盏微弱的油灯,舅爷赶忙拧开一瓶找来的药酒,冲屋内喊道:“注意了啊!一气呵成,不能断,不能出差错!”说完,他就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噗”得一下全喷在了东屋窗外的黄裱纸上。
紧跟着,屋内又是“轰”得一声,即使隔着玻璃和黄裱纸,我们都能看到那火焰突然间猛地直窜出一米多高,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彻底熄灭了。
然后屋内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和爬梯子的声音,显然是第一步已经完成了。
舅爷撕下喷了酒的黄裱纸,看了好一会儿,将其放在地上,去窗台上拿起笔和朱砂,站在那裹了黑布的竹篷前道:“好了,请你妈出来!”
大约过了十秒钟,就只见建生叔怀中捧着罩了黑布的大照片,一边往外走一边轻声说道:“妈,咱换个屋睡啊~当心脚下妈,抬脚跨门槛……”
待他一出来,舅爷立刻就放下了黑布棉门帘,用那毛笔蘸着朱砂在门帘上飞快地画着什么。
眼瞅着门帘上就要画好,突然一股歪风不知道从哪里扫来,眨眼间就要将门帘掀起,多亏了舅爷眼疾手快,脚一垫,立刻踩住了门帘一角,随即补上了最后几笔。
画好门帘还不算完,舅爷又先后在两侧黑布上又画了许多的符咒,最后进到里面,在屋门上也画了些。直到外面的都忙完了,他才进到屋中,将孩子他妈也撵了出来,说要帮娃把丢的魂魄给安回去,依规矩不能让别人看。
就在他们一家三口焦急地等了半个多小时后,舅爷终于笑眯眯地走了出来,冲他老伙计道:“成了!你的大胖孙子我给修好了!”
年轻两口喜出望外,连感谢的话都没顾上说,立刻就跑进去瞧孩子了。
舅爷又从地上拾起那张黄裱纸,递给张爷爷道:“留着当个念想吧,老嫂子的最后一张照片儿。”
我一听死人也能拍照片,立刻凑上去瞧,却只看见黄裱纸上有一篇颜色较深的区域,看形状像是个人的侧面剪影,似乎正坐在床边低头抱着个孩子。
这和我想象中的“照片”相差甚远,顿时没了兴趣。倒是张爷爷拿着黄裱纸的手微微颤抖,显然认出了上面的影子就是自己老伴儿。
待他情绪稍稍稳定,舅爷又叫了建生叔出来,嘱咐了一下后面日子的注意事项。
由于张奶奶年三十被他们接回来忘了送走,所以就干脆都留在家中,天天抱孙子,结果才导致了娃娃哭成最后那个样子。如果大年初三就放着炮送走,孩子顶多哭上个三天自己就停了。
所以现在不到祭祀的日子,张奶奶就会一直停留在家里,舅爷做了个大架子安在门口,就是为了防止她跟在家里人后面再进那东屋。
架子周围都画了符,鬼魂进去后片刻都呆不住,所以舅爷要求他们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每逢进东屋前,一定要在这黑棚子里站上几秒钟,待没有风了,再推门进去。
但是看不成孙子,又走不了,张奶奶很有可能会迁怒丈夫和儿子,不过也仅仅限于一些恶作剧,不会要亲人的命。所以舅爷也一并嘱咐了他们,这一个月的夜里,不管有什么离奇的事儿,都不用大惊小怪,越是不在乎,她就越闹不成。
特别是和孩子住在东屋的媳妇儿,舅爷格外叮嘱她,因为外面有篷子隔着,平时屋门只需掩上就行,不用锁,是人就可以推门进来,但夜里只要听见有人敲门敲窗户,则一律不要去开,也不要问是谁,该喂奶喂奶,该睡觉睡觉,就当没听见。
最后,等清明那天一早,建生叔得放炮,将他老娘一路送回坟上。最后还得在县城绕上一大圈,直到过了正午,才能踏进家门。
所有的这些吩咐完就花了半个多小时,期间孩子一声也没哭过,听他妈讲,自打舅爷出来后,狠吃了一顿奶就立刻睡了,看样子是真的好了。
之后张家给孩子办百天酒的时候我已经回了省城,听舅爷说一个月里就涨了三斤肉,现在能吃能睡,老太太也送走了,那黑色的小篷也拆掉烧了,家里一切恢复正常,以后就是慢慢得将他养大成人了。
为了表示感谢舅爷,张爷爷给他孙子改名叫张红星,说是以表达对他红星爷爷的救命之恩。但我觉得舅爷恐怕不会多高兴,因为以后张爷爷每逢逗她孙子时都会说:“红星,来,叫爷爷!”
《夜哭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