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坟头很多,我已经在文章里说过不下五次了。由于城外哪儿都是坟,不但耕地越缩越窄,而且极大限制了县城的发展。总之最后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县城外面一圈坟地,围着中间一座孤零零的老城。
当然我的说法有些夸张,但若不进行统一整理,就无法规划新城、无法修建道路,这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县委县政府下了大决心,计划先从小的地方整起,然后一步步地迁坟,重新规划,将原有老坟全部都移到新修建的人民公墓去。
但随后却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近几十年的坟头还都能找得到主人,但再往前就不行了,虽然都是家族墓地,可毕竟不是分的那么轻,有的甚至只剩下个坟包,连碑都没了,这就为人家挪坟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第一批的清理区域在东山脚下,那里据说要整个规划成绿地公园,同时申报什么风景名胜旅游区。
基本上第一批的挪坟名单中,大部分家庭都能够很好地辨认出自己家先人并妥善安置。但惟独有三家人最后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各有关部门都来了,却无论如何也调解不了。
什么原因呢?因为东山面东南的山脚下,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土坡,就比平地高出来三五米,顶是平的,上面差不多也就一间普通教室的面积,长宽各十来米。
这个土坡其实全无用处,盖房子不行,下面都是土,也没人愿意把房建那么高跟炮楼似的;种庄稼更不行了,水都引不上去。但这个土坡位置极佳,山脚下,面东南,地势呈怀星状,埋人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所以,这三家几十年来凡是有人去世,就都埋在这个小土坡上,搞到最后坡顶坟头一个挨着一个,墓碑竖得就跟迷魂阵似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哪个碑顶哪个坟都经常搞不清楚。
所以当下达平坟整改通知书的时候,这三家人扛着铁锹过去一瞧,都傻了眼,根本分不出来究竟哪个包是自己家的,哪个又是别人的。
可能有人会说,那就统一挖出来,然后都打开来看看,棺材陪葬什么的总能发现谁是谁的。
是,这个方法可以,但牵扯到两个问题:一,有的埋的早,别说棺材了,人都朽得只剩下一堆骨头了,根本无从辨认;二,老家有风俗,起坟那是必须下葬人的直系亲属才可以,至少也得是血缘关系近的,决不允许外人来拎铲子挖人,对他们来说那叫“祖坟被人掘了”,属于奇耻大辱。
结果,最终就成了个僵持不下的局面,眼看着山脚下周围上万平米都腾干净了,唯独小土坡上他们三家二十多个坟头还得不到解决。三家人多势众,带上本家什么的一二百号人,真要是强推了那还不得闹暴乱啊。所以县领导也是急得没办法。
最后,这种事情往往都会找到舅爷头上来。可第一个找来的却不是县里面抓这个事的主管单位,而是三家挨个到,求老爷子帮忙把坟都给捋清楚了。
哦,忘了说这三家的姓,一家姓吕,一家姓杨,还有一家说起来也是舅爷的本家,姓陆。
记得那是个早上,陆家老宅一大早涌进来一群人,先是来的杨家人,带了不少东西,拐弯抹角地和舅爷说了一大堆,说什么要响应政府号召,求舅爷帮个忙芸芸。
老爷子本来挺乐意的,毕竟县城要改造,目的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更优质的生活环境,同时带动旅游业等其他产业的发展,这是个好事儿。
但话说到最后,一拐弯就变味儿了,因为杨家人看老爷子挺乐意地答应了,突然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求他看的时候,多给他们杨家算进去几个。
舅爷一听愣了,一旁的我也愣了。这世道啥样的都见过,还真没见过有上赶着抢别人家的先人自己来供奉的。
可舅爷已经答应了,虽然搞不清楚,也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付走了他们家。
杨家人前脚刚走,吕家的又提着大件小件的上门了,也是一阵亲切地寒暄,过后竟然也提出了相同的要求,求舅爷看的时候,把那二十多个坟头多划给他们家几个。
老爷子更加奇怪了,但凡有这种搞不明白的事情出现,背后肯定藏有什么猫腻,这次他没敢轻易答应,但吕家人还是执意留下了礼物。
人走后,老爷子在屋里来回踱步,怎也想不通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儿,竟能让他们抢着去划拉别人家的坟?
想不通好办,舅爷干脆直接差大伯去主抓平坟的部门一趟,将这两家的情况打探清楚,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大伯刚走,本家陆家又来了。
这次来的就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留着络腮胡,手里也没少拎东西,进了门就扯着大嗓子冲舅爷喊道:“二叔!我看您来了!”
这个人我认识,叫陆平,家住城西,在城西十字街口开了个小烧鸡铺,专卖道口烧鸡和一些卤味儿。
其实他们家和舅爷家如今根本就没什么亲戚,那都是七八十来辈之前的堂兄弟,传到这个年月基本上都不走动了。只不过这陆平他爸是个独子,比舅爷大五岁,所以陆平平时见了舅爷,都会喊上一声二叔。
进了屋,寒暄两句坐下,陆平就开门见山道:“二叔,东山下面平坟的事儿您都听说了吧?现在就剩我们三家还没得挪,因为都聚在那个土坡上,分也分不清。咱这沾亲带故的,您咋地不得帮侄子个忙?到时候过去瞧瞧,给分清楚了,早解决早挪走,咱们也不给政府添麻烦不是!”
“呵呵……”因为有了前两家的“教训”,舅爷这次没敢张口就应承,笑了笑表示知道,然后静等他的下文。
果然,见老爷子只笑不搭话,陆平又瞅了瞅在屋内一角看电视的我,然后压低声音对舅爷道:“二叔,那吕、杨两家也找过您了吧?他们都说什么了?”
老爷子是什么人?他不想说谁也没辙,咳嗽了一声道:“你小子有话就直说,别绕弯子跟我这儿探听消息。”
陆平尴尬地嘿嘿一笑,紧接着道:“您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求您帮忙把那些个坟头分清楚啊?然后顺带着多匀给他们几个?”
“……”舅爷继续没说话,等他下文。
陆平见老爷子油盐不进,总是以不变应万变,没办法只得又接道:“您知道为什么吗?”
“……”舅爷还是不吭声。挪坟本来就不碍我们的事儿,他不愿意干,几家的礼都退回去,反正他也不怕得罪人,那些人也不敢记恨他。试问谁敢跟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神棍过不去啊?
陆平也习惯了对面的人不吭气,又压低声音道:“我告诉您为什么!因为上头对平坟有政策!挪一个给补助八百块钱!所以,您知道他们为什么愿意多整几个了吧?”
“哦……”老爷子终于有了反应,那是“总算搞明白”了的意思。
挪一个坟头八百块,县里面这次看来是下了血本。要知道九十年代初,八百块可是相当于一个人近半年的收入!有些家里面坟头多的,一下就能收个一万多!
虽然此时万元户已经不是啥稀罕事儿了,但诱惑力还是蛮大的。
也怪不得那两家想要多匀几个出来,对他们来说,那可是一个个八百块钱!反正人都死多少年了,等挪走钱一拿,管他谁的坟!到时候只是自己的名字往墓碑上一刻,就能换来八百块钱,绝对值了!
见舅爷“豁然开朗”,陆平嘿嘿笑了笑,道:“二叔,就咱两家这关系,您说您不帮我帮谁呀?正好我儿子您小孙子今年要上高中,这孩子有音乐天赋,我打算让他去学……”
他话到一半,被舅爷抬手制止住了,然后老爷子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到时候也多给你匀几个,是不是?”
“嘿嘿嘿嘿……”陆平又笑了,顺便拍马屁道:“都知道您是咱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大师,那是跟过梅道人的!这事儿我看您要说办不了,那就没人能办了。县里面指定会请您,到时候还望您多帮着小侄我一点儿啊!”
“呵呵呵呵……”舅爷也笑了,又问他道:“你先实话告诉我,你们家的坟头有几个?我要实数!”
“十……十二个!”
“你再给我说一遍?”
“十……十个……”
“小平,我看你是不想让我帮你。”
“七……七八个。”
“七八个你就敢说成十二个!”舅爷突然抬高嗓门骂他道:“你就不怕人家两家不愿意你?你们总共在那土包上才二十多个坟头,你就敢说十二个啊?”
“嘿嘿……这不有您呢嘛!”陆平的笑声让我越发地觉着恶心:“您外号可是说一不二陆四爷!那话从您嘴里出来,他们谁敢不服气?我家一共多少个,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么!”
“哼!”舅爷已经开始有些讨厌眼前的这个人了,为了八百块钱,祖宗都可以乱认。
只听老爷子接道:“那是,他们当面不敢说,你拿了钱得了好,人们背地里都骂我,我图什么?”
“那……那您说,少说几个也行!”反正话也讲开了,陆平不要脸的本色彻底展现出来。
“要我说这样!”舅爷估计是被气笑了,抱起膀子靠在椅背上道:“不是一共就二十多个坟头儿么?我干脆等去了就说都是你家的!根本没有他们吕、杨两家的事儿,你看行不?”
“这……”就算陆平脸皮再厚,也知道老爷子有点儿动气了,明着在揶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