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上文《一滴血七个馍》里面说的,这种乡间公路的交通事故非常多。因为路上车速快,机动车、非机动车、农用车、甚至驴车马车混行,路边和中间都没有隔离设施,经常是开着开着,突然就从路边冲出来一个人、一辆车,或者是一头毛驴。
在这种情况下,想不发生事故都难。
而所有司机最怕的,也是最头疼的,一旦出现最难应对的情况,就是鬼探头。
鬼探头说的当然不是鬼,是人,但是如果他们敢探头,那就十有八九得变鬼。
鬼探头其实是最常见的一种交通事故,简单来说,就是两车同方向并行,此时有人要从前车外侧快速横穿马路,前车减速,打算让他过,但内侧的后车看不见,高速跟上,此时那过马路的人已经从前车前冲了出来,后车刚巧赶到,再往后就是人会打着马车轱辘翻上天去,往往当场死亡。
所以,许多司机都将过马路的人过了前车,再往前探的那一下,叫做鬼探头。
我们看电视,交通事故十次里面几乎有四五次都是鬼探头造成的。
在这里我要特意替司机们解释一下,鬼探头其实并不带有侮辱和不尊重的意思。这么叫主要是因为司机们太害怕这种过马路的方式了,他们不但怕,还恨,恨那些抢着过马路的人完全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做一回事儿。
如果有人非要说这么叫就是不尊重,那好吧,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尊重的人,凭什么要让别人尊重?
不要为了鬼探头这个名号去争辩什么,我想没有人愿意去当那个鬼。所以,珍惜自己就行了。管他名字好不好听,如果人人都尊重自己的生命,就不会有“鬼探头”这个词的出现。
在那孩子出车祸的事情过去后不久,我们就刚巧碰上了一次鬼探头,但那次的始作俑者命大,没死,却将我们车上的司机吓了个半死。
入秋后的一天,志豪快过生日了,舅爷知道他家穷,这孩子家里行二,不高不低,怎么着也疼不到他头上。于是就挑了个周末,难得地带着我俩去市里面转了一圈,不但给志豪买了件新夹克,中午还特意找个小馆子,点了两荤一素三个菜,爷仨饱饱地吃了一顿。
要说志豪这孩子小时候挺懂事的,吃完饭路过一个卖点心的小铺,见里面的样式县城都没有,于是花了好几块,一样都买了点,说是要带回家给他妈和妹妹吃。
大半天我们都挺高兴的,吃完饭又转了会儿,就坐着长途车回县城去了。
就在就要到县城的时候,刚好路过一个镇子在赶大集,车水马龙的,许多商贩干脆直接将买卖都挪到了马路边上,那路堵得别提多难走了。
司机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地骂街,好不容易挨到大集那头,可算是出来了,他也憋得难受,猛地一脚油门就打算敞开了跑。
可谁知道这脚油刚踩下去,就在我们外侧,路边停着的一辆面包车正前方突然冲出一人,完全不顾正疾驰而来的大客车,甚至还有点要迎上来的意思。
我们的司机毫无防备,慌乱中连打方向盘带刹车,总算是避开了这个人,最终将车停在了马路中间。同时,也搞得我们后面这十几名乘客人仰马翻,在后车厢里滚作一团。
好在没人受伤,我们拍打着身上的灰站起来,司机却早已扯开大嗓门骂了起来:“你不要命了你?!赶着投胎呢?!”说着,他就开门下了车。
我们出事儿的地方就在大集的边上,刹车的声音既难听又响亮,很快就把方圆百十米的人都给招了来,等司机下车,车头处已经均匀地围了一层人。
中国人就这一点有意思,但凡出事儿,那人都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瞬间里三层外三层就围上了,我甚至还见过有大嗓门的一个人在马路边打电话,都能有两三个推着自行车的站在旁边看。
反正这些人里,看热闹的有,跟着起哄帮腔的也有,看着一个个都挺热心的,可一旦有事主让围观群众帮忙做个证什么的,顿时都作鸟兽散,该上天的上天,该入地的入地。
我和志豪那会儿还小,孩子也都好事儿,见车头围了那么多人,屁颠屁颠地就跑去驾驶位上,透过前挡风玻璃瞧热闹去了。
此时司机已经下了车,来到车头前,我瞧见地上正坐了个二十出头的男人,带副眼镜看起来倒挺斯文,捂着脑袋似乎颇为痛苦,但却没见有流血受伤。
大巴司机霸气得很,撞了人没有丝毫要道歉的样子,掐腰看着地上的那人道:“好了,别装了,赶紧起来吧!我根本就没撞到你,想讹人不是?”
此时再瞧人群,颇有些常在附近做买卖的,看地上那人表情略显厌恶,显然已是较为熟悉,说明司机所言非虚,这就是个碰瓷儿的。
碰瓷儿在十五年前还是个“新兴职业”,干的人并不多。
地上坐着的人并不说话,只是捂着头一个劲儿地“哎呦”。司机走过去刚想把他拽起来,人群里却有个声音喊道:“你撞了人咋还这么横?”
司机大怒,立刻抬头找那个声音,同时骂道:“谁他妈说的?你哪只眼见我撞着他了?!”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儿,秋风已有些微凉,他却穿着件短袖衬衫,还敞着怀,只见一条青龙从右胸蜿蜒盘旋至右手肘,一身的横肉。
此人面相也十分凶狠,脑门上一条长长的刀疤从眉骨开到囟门,一看就不是个善茬。
在司机面前站定,他把两个大拇指往裤腰带里面一插,眯着眼道:“我看见了,你怎么着?”
司机见搭话的竟然是这么一位凶巴巴的壮汉,顿时矮了三分,懦懦地道:“就……救你一人看见了也不算啊,我明明都没撞上他,不信你看车头,哪里有碰撞的痕迹?”
“哦?”壮汉故作了个惊讶的表情,紧跟着道:“谁说就我一个人看到了?大家都看到了,是不是啊?!”
他话音一落,倒还真有附合的。“是!”“就是!”“我们都看见了!”
其实这里三层外三层根本就人吭声,跟着说“看见”的只有四个人,说完后也都分别走了出来,站在那刀疤脸的身后。
不用问,就连我和志豪这俩十多岁的孩子也能瞧出来,他们这几个人是一伙的。十有八九是故意通过这种形式敲诈过往车辆,讹人钱财。
此时舅爷也已经来到了我和志豪身后,但老爷子并没有前去劝架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抱着膀子看了起来。
纵然已经很明显了,这群人就是要钱,但我们的大巴司机还是不怎么甘心,反复强调道:“咱们什么事儿都得讲证据不是?我这车上明明就没有碰撞的痕迹,你们凭什么说我撞人了……”
以刀疤脸为首的这伙人看来都是碰瓷儿老手了,围观的人们一见他们几人都凑了过去,熟悉的都已经开始转身走开。看来这群恶霸平时没少欺负人,老实的人都敢怒不敢言。
见围观的人开始渐渐散开,刀疤脸也开始露出了凶恶嘴脸,上前一步,盯着大巴司机道:“你要证据?好,我给你证据。”他话音刚落,旁边跟着起哄的一人突然飞起一脚,一下就踹烂了大巴车的右大灯。
“呵呵,证据有了吧?开车撞人,车灯都撞碎了。”刀疤脸得意地道。
“……”大巴司机这次彻底没话说了,叹了口气,知道躲不开,只得无奈地道:“好,我带他去医院,这总行了吧?”说着就要上前扶地上那人起来。
“唉!别急!”刀疤脸不依不饶,立刻又插进来道:“你带他去?你路上把人家扔下车我们都不知道。再说了,去不去得人家说了算。”
司机这会儿总算明白过来,碰上这群人肯定是栽了,认倒霉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此时地上坐着的眼镜男终于站了起来,单看外表一点事儿也没有,却还扶着车头,装作一副头晕的的样子道:“我还有急事儿呢。这会不能去医院。要不这么着,你把你驾照身份证和能联系上的电话给我,我忙完了再去找你。”
“哎哎~兄弟……”大巴车司机一听这个立马就急了,没了驾照他就不能开车,更何况到时候本本在别人手里,人家说要多少就得给多少,自己就不主动了。明知这次肯定要出血,只得忍气吞声,好言好语地和他们商量起“赔偿金”来。
在他们讨价还价的空,站在我俩身后的舅爷突然发话了:“哼!早就听说这帮混小子了,为首的那个刀疤脸叫陈木金,打小就是个混混,坑蒙拐骗偷,没有他不干的。这家伙两个月前纠集了七八个镇上的混混,就趁着大集车来车往的,故意往人家车上撞,然后再假装受伤敲诈。”
志豪听完老爷子的话后,不忿道:“最恨这种靠武力欺负弱者的人了!他们抓着都应该枪毙!”
这家伙平时没少因为这些没轻没重的话招舅爷的骂,我赶忙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别胡扯!只有杀人犯才会被枪毙呢!”
“呵呵。”舅爷这次倒没说什么,眼见下面的一群人要得逞,示意我俩呆在车上,然后他自己下了车。
外面,大巴司机此时已经和陈木金商谈好了价钱,赔二百块钱了事。要知道九十年代初,二百块钱在小县城就已经不少了,够这几个人连吃上好几顿大餐。反正再多他们也讹不出来。
司机刚把钱掏出来,正打算交了走人。一只有力的大手却握住了他,示意别给。
手的主人当然是舅爷。
陈木金那几人见钱马上就能到手,竟出来个管闲事的老头,顿时涌了上来,将舅爷和司机两人团团围住,纷纷嚷道:“老头儿,别管闲事儿,老老实实坐你的车,什么事儿也没有!”
“呵呵……”老爷子可是一点也不怵,示意大巴司机先将钱给收起来,然后指着陈木金道:“小子,我认识你!你以前跟着胡莽子混是不?”
胡莽子是三五年前老家县城出了名的恶霸,手底下小弟三五十人,据说连枪也有好几把,仗着他二叔是副县长,鱼肉乡里,欺行霸市,最后越闹越大,舅爷看不过去了,有一晚找那个副县长谈了谈。第二天那副县长就勒令胡莽子立刻解散他的人,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什么事儿也不准干。
刚开始胡莽子还算听话,半个多月后,也不知道哪得来的消息,知道了造成这一切结果的竟是舅爷,当晚就带了十几个人两杆枪来到陆家老宅,声称要宰了老爷子。
结果不用想也知道,舅爷跟着眉道人那么多年,从不欺负人,但也从来没人敢欺负他,偏偏这种没有王法的事儿又是老爷子最恨的。
据说那晚胡莽子把整条街都封了,专等舅爷,老爷子入夜后还真就一个人大大方方地出来了。最后,所有跟着胡莽子去的人,最轻的都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那胡莽子最惨,废了一条腿,还从此失了忆,老爷子说那叫“对他进行回炉重造”。
而最搞笑的是,那晚跟着胡莽子去的一票手下,出院后一个个把舅爷吹得神乎其神,什么刀枪不入、力大无穷、隔空打穴、移形换影……反正多夸张他们都敢说。
再往后,真就再也没人敢惹舅爷了,方圆百十里的乡镇,一提到陆家四爷的名字,坏蛋混混们肝都是颤的。虽然许多人并没有见过舅爷,但老爷子的名字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眼前这个陈木金,几年前也是跟着胡莽子混的小混混之一,只不过胡莽子覆灭的那一晚,他还不够格,没跟着去罢了,否则现在看到舅爷,估计直接就吓尿了。
听到舅爷上来就提胡莽子,陈木金颇有些意外,仔细上下打量了一遍舅爷,方才说道:“胡莽子那是我大哥,怎么了?你是他什么人?”
“我?”舅爷又指了指自己,哈哈一笑道:“他什么人我也不是。呵呵,年轻人,走点儿正道,别跟他学,胡莽子当年要多听他那个副县长二叔的,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可见啊,这条道走不通。”
他们这一众自称“义重于天”的小混混怎会忍受一个老头子的奚落?待舅爷说完,这就冲上前要打他,但却被陈木金给拦下了。
又把舅爷看了一遍,陈木金试探道:“胡大哥那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我没他那么不开眉眼,咱们兄弟几个就是拿点小钱儿混口饭吃。我说老爷子,如果你姓陆,我今天自认倒霉,这就走。要不是,您还回去老实坐着,我们把这事儿处理完,半分钟都不耽误,就放你们走。”
“我啊……”舅爷没搭理他,走到那个“被撞”的眼镜男身旁,拉起他胳膊嘟囔道:“我就是个老郎中……”话没说完,他手下的眼镜男突然满面痛苦“啊!”地大叫了一声。
随即舅爷拍拍他道:“小伙子,别跟着他们了,你这肩膀上的伤是近几天才撞的吧?你这不玩命么?那是每次都碰上好司机了,你知道不?要是哪天万一碰上个二把操,你这小命儿就没了!你抬抬肩膀看,还疼不了?”
年轻人一脸得惊讶,听话地挥了挥胳膊,顿时大喜道:“唉?我这疼了三天,您一下就好了?!”
“呵呵~”舅爷笑着回他道:“你叫什么?干嘛跟他们搞这个?你想学我把这手本事教给你,以后自己开个推拿捏骨按摩的小店儿,凭手艺吃饭,不也比这强?”
“呃……”年轻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想和舅爷搭话,但看到老爷子身后陈木金那铁青的脸色,只得住嘴低下了头。
他们那几个人里有不乐意的了,眼看钱就到手,却突然跑出来个老头插科打诨说了半天也没个正形,趁舅爷背对着他们,抬起脚朝老爷子腰眼上就踹去,同时还骂道:“死老头,没事儿滚他妈一边儿去!”
眼见舅爷要被踹上,我和志豪想出言提醒他,可嘴还没张开,就只见老爷子和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小伙说完话,紧跟着一转身,背面变成了侧面,刚刚好就将伸腿踢他那人给避开了。然后只听“砰”一声,大巴车头上又平白多了个鞋踹出来的坑。
“嗯?”舅爷明明是故意躲过去的,但他做得轻松写意,竟没有一点儿露出功夫的意思,还假装才发现有人攻击,瞪着旁边那个踢他的混混一本正经道:“你们要是再胡闹,我可叫警察了啊!”
那个小混子一击不中,更加恼怒了,腿还没收回来,就继续朝舅爷挥拳道:“老不死的!我看你是活腻了!”
老爷子哪儿会给他机会?瞅准了这家伙一条腿站着,一条腿踏在车头上,拳头还没到,就一脚踢在他重心腿的迎面骨上。
“啊!!!”小混混哪儿还顾得上出拳,一下子就抱着腿跌坐在地,半天也起不来。
“娘的!”
“废了这个老东西!”
另外几人继续不开眉眼,打算一拥而上放倒舅爷。
正在这时候,后面响起了一阵扩音器的喊声:“喂!前面的大巴!赶紧把车挪开!”
回头一瞧,就在我们后面不远处,还堵着两辆挂着军牌的车,那喇叭就是他们喊的。
站在最后面的陈木金见搞不好这事儿要越闹越大,只得喊住几人,挥了挥手示意算了,走之前还不忘指着舅爷道:“老头儿,你喜欢管闲事儿不是?你够胆子,我早晚能查出来你家住哪儿,到时候出门干啥的万一有砖砸下来,你可谁都别怪!”说完,领着几人走了。
回到车上,大巴司机对舅爷千恩万谢,还要退我们仨的车票钱,被舅爷笑着拒绝了。
车终于重新启动,志豪愤愤不平道:“师父,他们做这么缺德的事,您怎么不教训教训他们?让这帮家伙以后彻底不敢干了。”
老爷子乐呵呵地道:“要教训他们有的是机会。问题是光用武力不行。打,不是最终的解决办法,他们怕了你,但从本质上并不会变,大不了以后见了咱们绕着走罢了。该惹事还惹事,该犯罪还犯罪。所以要等机会,等到一个能从根上让这些混混彻底改邪归正的机会。你们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