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
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
无使蛟龙得。
窗外秋风瑟瑟,阴雨绵绵,眼前的战乱和凋敝,杜甫浑浊的老泪流了下来,泣不成声。读罢李白的诗,他又吟起了高适的《登陇》:
陇头远行客,
陇上分流水。
流水无尽期,
行人去未已。
浅水登一命,
孤剑通万里。
岂不思故乡,
从来感知已。
关山上的烽火台突兀林立,狼烟四起,金戈铁马,刀剑辉映,旌旗猎猎。与杜甫同时代的王维,是多才多艺的诗人。开元二十五年,出使西域,登上关山,回头望望一马平川的关中,不禁落下了眼泪,无限伤感地端起酒杯吟就了《陇头吟》一首:“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
日落关山,沸腾的关山平息下来,星罗棋布的军营前篝火丝丝,映照着士兵的脸庞,烤肉的香氤弥漫了整个关山,士兵们正痛快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荡气回肠、悠扬凄怆的羌笛声,接踵而至的诗人、大词人万俟咏、黄公度、柳永,他们匆匆来到了关山,面对关山北风吹雁,黯然神伤地写下了令人魂悸魄动的诗词。金代著名诗人元好问,出生后七个月,过继给他任县令的二叔父元格。二十一岁时,叔父元格在陇城病逝,他扶柩回到秀容老家。跋涉坎坷的关山路,写下了“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的诗句。
“陇坂艰险无双地,天下难行第一山。”这就是中国古代文人翻越关山的心路历程。他们承受了那个时代所有的灾难,最优秀的诗人写的不是民族的自豪,而是民族的悲剧。因此,关山可以证明,中国文人的悲伤不是一种痛苦的呻吟,而是历史的回音。关山与其说是文人的伤心处,还不如说是历代文人压抑低沉的倾诉处。
于是,李白、杜甫、陆游、于右任等不远千里,风尘仆仆来到了关山,体会人间的种种哀愁和悲伤,倾诉自己的种种不平和孤寂。他们对关山的问询,就是对历史的问询,也是对现实和未来的问询。
关山,冲破岁月的尘埃,渗透着文人的精神世界,成为中国文化突出的标志和特殊产物,构成中国人文地理独有的景观。关山透射出文明的光华,折射出历史的背影。
关山,是一部整个西部历史的缩影。
三
关山是历史的悠久步履,是丝绸路时空的默默凝思。周秦以来,这座热闹的大山,在无数凄风苦雨中饱经沧桑,几经衰荣。
当年在这蛮荒之地,人们为了打破自然地理环境的束缚,实现追求生存、经济交往和心灵沟通的愿望,以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勇气,开辟了这条隐藏于大山深谷和原始森林中的中国最早的国际大通道。驿骑追逐,犹如闪闪的星星飘过天河。诗人们激动极了,禁不住歌唱。
秦家塬,秦人的故乡,秦人的生息地,曾经马嘶鱼跃的地方,如今仅剩下一片芦苇,一片在秋阳下熠熠生辉的芦苇。我沿着崎岖小道缓缓地向东走,关山老爷岭就在眼前。站在分水岭上,我四望云空,碧空如洗,广袤浩瀚的关山开始展露出无边的胸襟和壮阔。四周并无一只飞鸟踪影,天气肃杀,秋风秋雨中也没有南来北往的人。分水岭并没有水,它只是一座浑圆的土山。很难想像,这条土黄色的残垣曾负载过那么多铁血男儿的聚合离散和气吞万里的抱负。这是离与归的分水岭,是慢慢地被岁月的风霜镂空为一叠历史的符号。
关山有三条古道和驿道,纵贯张家川县境内。长宁驿、张棉驿、三十甸子、二十里铺等驿站古镇,依山而建。《元和郡县图志·秦州》记载:“陇上有水东西分流,因号驿为分水驿。”这是行役下苦者之歌,也是流落边关者之歌。他们的人生遭遇,他们的悲世情怀和这大关山愁苦之地融化在一起,无怪乎其歌吟是那么苦楚凄凉,其叹息是那么悠远深长,以至于千百年来歌吟不断。
山峰入云,九折盘旋,尽是森林草地,连绵百里;山间流水如泣似诉,乌鸦在盘旋,鸟在啼叫,流水潺潺。我仿佛置身历史隧道,聆听着故乡叫做“瓦瓮”的古老声息,那声息幽幽如诉,让人心绪浩茫,充满忧伤。
转眼间,长宁驿道就在眼前了。据《明史》记载,长宁驿道是明英宗正统年间凿山开通的。明清时期,长宁驿是直通陕西凤翔的通道。一条不甚规整的山路,在山坡与森林间时隐时现,延伸向连绵不断的大山深处。
漫步关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尽量放慢脚步,压住心中阵阵狂跳。此时仿佛惊人的声响从身后急奔而来,宛如战马的嘶叫声,含枚疾走,恰似激昂的鼓点,摇旗助阵的呐喊。可能是我惊醒了古人,悲壮的古战场,血染战袍的将士,我索性就地坐下来,静静地聆听着,周围似乎变得模糊起来。一时间我穿着战袍,挥舞着宝剑,带着浑身的血迹骁勇地冲锋陷阵……
猛地,所有的一切都被山风卷走,周围又重新变得空旷而沉默。古战场,我急急地寻找,可是没有。我的思绪随着山势起伏,上升,沉降,时而盘旋在亢奋的巅峰,时而陷入情绪的谷底。上坡、下坡,左倾、右倒,我寻觅那战鼓擂擂的方向。累了,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望着起伏蜿蜒的山脊,我恰好看见:一千多年前,有一个疲惫的哨兵也曾坐在这里歇脚,望着绵延的关山,他想起了前方作战的将士,催人的鼓声,家乡的妈妈。他粗糙黝黑的笑脸严肃地绷着,手中握着一杆锋锐的长矛,紧闭着干裂的嘴唇,黑亮的眼睛闪着稚气,疲惫而警惕地瞪着,轻轻地哼起粗犷的秦腔曲牌……
阵阵山风掠过,听来就像无奈的叹息。我沿着这叹息,走进长风烈烈金戈铁马、旌旗遍野的岁月深处……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位老兵,坐在火炉边添柴火,火上架着一口大锅烧着滚烫的热水,冒着袅袅的白烟,噬噬地响着,火苗一舔一舔的,映着老兵褴褛的战衣,映着老兵木刻的皱纹;老兵哼着江南的渔歌,缓慢而顿挫有力,拉长着我的思绪,心突地静默起来。老兵盯着冒出的白烟,火簇跳动在他浑浊的老眼中。老兵,用这锅热水是为凯旋而归的将士烫酒,还是为阵亡的勇士擦去脸上的血迹,抑或是要去滋润战士干裂的嘴唇,还是要去温暖战士冻僵的双脚,悄悄地,我从他身边走过,仰望苍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风。
关山是他们的,他们一直都在这里未曾离开。我慢慢地走着,辨认着他们走过的足迹,隐隐地有一种失落。不知何时,一座恰似孕妇模样的烽火台出现在眼前。在这里,他们曾纵情豪饮,对月当歌;在这里,他们曾洒酒祭天,吟唱歌谣;在这里,他们曾唱着家乡的歌,流着思乡的泪……山峰无穷无尽地一个个闪现过去,腿脚像灌了铅似的,还是走着、看着、回想着,抬头一望,眼前有一座荒弃的古城堡。我的心猛烈地激荡起来,我听到前方有熟悉的欢喜的欢呼声,有如释重负的会意的叹息声,我仿佛看到了闪亮的盔甲,猎猎的旌旗。我的脚步越迈越快,磕磕绊绊地跑着,不顾树枝划破我的皮肤……
俯视一下地势,在东西走向的两座小山间,有一峡谷,最窄处不足百米,一条河流缓缓流过,这里正是白起修筑的堡寨。
白起,是战国时的秦国名将。秦昭王年间,白起西行,上关山,在这里修筑弓门寨城,集兵镇守关山,防范西羌等少数民族东进。白起出奇制胜的战略战术,使羌人望风而逃。白起便屯兵于此,使秦的故土张家川一带平安无事,关山道路畅通,秦昭王非常赞赏。十三年,白起被提拔任命为左庶长。从此,他开始独立率军征战,到秦昭王四十七年的三十五年间,白起南征北战,纵横驰骋于黄河长江之间,屡战屡胜,先后夺得韩、魏、赵、楚国土地,攻占城池七十多座,致使楚人迁都,赵国震恐,韩、魏割地求和,各诸侯国成了惊弓之鸟,秦国威震华夏大地。
白起在战争中,施展了料敌合变、出奇无穷的军事才能。公元前二七九年的秦楚鄢城水战,白起以西山长谷水灌城,并火烧夷陵,一战即胜,歼敌数十万;公元前二七三年,白起率军战赵、魏,先大败魏军,俘将帅三员,斩首十五万,继而攻赵,沉赵卒二万于河中;公元前二六四年,白起领兵攻韩,连占城池五座,斩敌五万;公元前二六〇年的秦赵长平之战,大胜赵军,射死赵将赵括,坑杀俘虏四十万人。自秦孝公到秦始皇十三年,秦军在历次战役中杀敌共一百六十多万人,其中白起歼敌九十二万人。白起功高位显,先后任职左庶长、左更、国尉以至秦最高武官大良造。公元前二七八年因功被秦昭王封为武安君。
本来在长平之战后,白起欲借胜利之威,兵分三路,一举灭赵,继而灭韩。赵、韩上下震惊,便派纵横家苏代携带厚礼贿赂秦相范睢。范睢嫉妒白起功高望重,在秦王眼前奏准,下令白起班师休整。白起对失去战机深为遗憾,与范睢矛盾日深。赵王得知白起回到咸阳,急令老将廉颇带领满朝年轻诸将攻打秦军。秦军攻打赵都邯郸,结果连连受挫。看形势,还是白起有用,秦昭王御驾亲临白府要他带兵伐赵。白起称病不出,表示:“臣宁伏受重诛而死,不忍为辱国之将。”昭王刚愎自用,不听白起劝告,反而削去其官职,降为士卒,发配甘肃灵台。白起心中闷怨,因病未能马上起身,三个月后秦军败退,秦昭王恼羞成怒,转而迁怒于白起,勒令立即西行。
公元前二五七年冬,北风呼啸,日月无光,出生入死四十年的老将军白起,强支病体,出秦都咸阳西行。家人号啕大哭,咸阳城的百姓也在路边流泪。白起面对此情此景,叹息说:“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我为秦国攻下七十余城,故当烹了。”范睢向秦昭王奏了一本:“白起此行,其心不服,恐投他国为秦国之害。”昭王听后,便赐剑派使者急追,到咸阳西十里追上白起,赐宝剑令其自戕。白起接剑仰天长笑:“吾何罪于天而至此哉!”他面对咸阳,继而转向西面,面对莽莽关山,遥望当年修筑的关山寨城,说:“我固当死,悔恨长平之战,坑杀赵卒降者数十万,是足以死!”说罢,饮刃而亡。
这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悲剧。他没有战死在疆场上,而是死在奸佞小人之手。白起是在荡气回肠、悠扬凄惨的羌笛声中远离了我们,但他为秦统一六国而建立的功勋不可磨灭。当时和后来的许多政治家盛赞白起。秦始皇即位后,十分尊崇白起的功绩,封其子白仲为彻侯,食邑太原。
黄昏中,我见到一座孤零零的石碑。碑上,阐述了一个建碑的经过,史册,讲述了一个英雄的故事。碑文内容是歌颂白起功绩的。这个征战四海的英雄,中国人都比较熟悉、了解,那段故事是一个传奇。天地空旷,小小石碑愈显得清冷,它的身后,是远处农民一片温暖的灯火,独处荒原,舍闹取静。我想起了黄公度《卜算子》的两句词:“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
这碑,使我感受到一种历史的深沉气韵,不由得肃然起敬。这碑就立在关山上,立在历史的交汇点上。宋哲宗绍圣四年,清水兵马都监魏诚在张家川建祠立庙,四时祭祀。一九五七年十月,张家川农民在修梯田时从遗址中挖出。清水县主簿刘果文撰写立起了白起祠碑。碑文三百二十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