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必定会遭受很多的意外和打击,可是,人又是自私的,谁也不愿意这一份意外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也许这个世界上,见证最多意外的莫过于医生,他们很坦然,很冷静地处理着一场又一场的意外,眼泪对于他们来说是没有用的,就像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只要源头还在,水自然就会流淌。梅影此时所有的举动,他们应该是见惯不惊了。生老病死,生离死别,在医院这座阎王殿里,原本就是稀松平常。
医生和护士根本就没理她,继续他们的抢救,妹妹和周叔叔把她从诊室的床边拉了出来。梅影回头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父母,他们没有任何表情,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头翻腾起一阵悲怆之情,他们此时的状况,似乎要比她那一年躺在手术台上血崩的情形要糟糕一万倍。
顿时,梅影的脑子里产生了很多恶鬼来袭的幻觉,她仿佛看见爸爸妈妈被那一个个恶鬼吸走了魂魄,只剩了一具空壳在那里。猛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都在发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下。
不知谁掐了她一下,她渐渐地睁开眼睛,此时只听得一个男医生在叫“病人家属在哪?”
梅影被妹妹搀扶着站了起来,这两个姐妹不知道等待她们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梅影浑身无力,双腿还在打颤,这是她人生里的第一次重创。可是她又必须要面对,她努力地往前走着,她不清楚医生会给她们一个什么答案。
“你们都是家属吗?实在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真的很遗憾!他们都属于心力衰竭,应该是由冠心病引起的,男患者的肺部有淤血,女患者的腿部都出现了水肿,按他们的年纪,如果早早治疗也不会如此,现在的人真是太忽视自己的健康了,唉!你们去办一下手续吧。”医生平静而无奈地说完,递了一大堆单子给她们两姐妹。
“医生,你说什么?我不是太明白,我爸妈都怎么了?你们什么尽力了啊?这是医院啊,不是阎王殿!你们不是救死扶伤吗?你们不是号称白衣天使吗?你们不是可以妙手回春吗?我爸妈怎么可能就没了呢,你告诉我,他们怎么可能就没了呢?你们这些医生都是白痴,都是蠢猪吗?”
梅影感觉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涌动,她冲上去抓着医生的白外套不停地质问。是的,她疯了,她像个打街骂巷的泼妇般不依不饶,两个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你让她如何相信!
梅影接着又冲进诊室,看着妈妈,又望着爸爸,凄然地倒在地下,她拼尽全力叫着“爸爸妈妈”,可他们再也无法回应她。她后悔,后悔这一月来没有回家看看,后悔连最后一句话也没能跟他们说。是的,她后悔得想要随他们一同而去,跑到别人家里做什么好媳妇,居然连生她养她的父母都忽视了。她这个女儿做得太差劲,太不称职了!
诊室里一片沉寂,妹妹也走了进来,将她从地下拉了起来。梅影缓缓地站起来,看着不能再动弹的父母,在这个夏日的黄昏里,这间诊室里竟透出一股沁骨的寒气。梅影的意识慢慢地回转,她似乎开始接受了这一沉痛的事实。
她将两张床并到一起,俯下身子搂着挚爱她的父母,他们的身体已渐渐有了凉意,梅影拉过床尾的单子给他们盖上,她抚摸着妈妈的脸,那眼角边上都有细纹了,以前让她好好保养,总是那么不听话,给她买的润肤霜也总是忘记抹。妈妈也跟她一样,任性又调皮,还叫爸爸“老家伙”。梅影给妈妈拉了拉床单,将她的身体裹了又裹。他们将要去一个最阴凉潮湿的地界,妈妈的身子太单薄了,而那一方天,也不知有没有多余的床单被褥。
“妈,以后要听话哦,明明吃的是药,干嘛骗我和妹妹是维生素,你看你脚也肿了,难怪你不喜欢穿高跟鞋,都是给我买的吧,都这样了也不让我们给你按摩一下,真是调皮又任性的妈妈,一点都不乖。以后到了下面可别再叫我爸老家伙了,我爸多帅啊,名字也响亮,不过呢,我爸不介意,你怎么叫他都是好的,我爸心里都是欢喜的。妈,你教我的做菜方法我都还没学好,你干嘛要那么着急走啊,你知道你女儿很笨嘛,你说过的,还要教我切土豆丝,我还没回来向你讨教呢,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啊?”
梅影跪了下来,给妈妈磕了一个头,抹了抹眼泪,又走到爸爸面前,用指尖给爸爸梳理着头发。瞧瞧这帅老头儿,总是不爱打理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给他说了不要去找巷子口那秃老头理发,他也不听话,还说发廊又贵又剪得难看,那秃老头还免费给他刮胡子。
梅浩天同志的脾气太倔了,人家要留着那根鞭子做个纪念吧,他不管三七是多少,说扔就扔了,还说那又不是古董,指着升值不成,真是个倔老头。明明可以抽好烟喝好酒,非要攒着钱买房子,就是担心她们两姐妹今后没个安身之处,这老头儿也不知是咋想的,是不是一早就预料到她会被人家撵出家门啊,早知道不嫁就好了,至少还能多在一起待些日子。
爸爸走了,那么安静,就像从前回到家累了,总是会先躺一会儿,神态非常的安祥。轻抚着爸爸的眼睛,她再也看不到这一双曾经无数次震慑过她的双眼了,那浓密的眉毛间依旧闪烁着坚毅与倔犟。
梅影在心里跟爸爸妈妈絮叨着,回味往昔,哀思如潮。子欲孝而亲不在,从她落地之时就在向他们索取,他们为她操劳学业,筹划未来,从来也没指望着她的赡养,他们倾尽短暂的一生只为了她能活得快乐而从容。
梅影又认真地给爸爸理了理头发,把父母的头并在一起,把那白色的单子给他们盖了又盖,阴曹地府肯定是极寒之地,她转过头来对妹妹喊着:“梅林,赶紧回家去给爸妈拿几身衣服来,快入秋了,别让他们在路上感冒了。”
“姐,你说胡话了吗?爸妈还没埋呢,等埋的时候才烧衣服,先得把医院的手续办了,还要给爸妈清理一下身体。”
妹妹向来文静,不停地抹着泪,走过来拉了拉她,“姐,别闹了,爸和妈都走了,他们没了,你闹就能把他们闹回来吗?大家都在看着你呢。”
“让他们看好了,我爸我妈都没了,我闹一下还不成吗?我跟他们说会儿话都不行吗?”梅影说完就拉着妹妹在那病床前跪了下来,两个小姐妹对着父母的遗体深深地叩拜着,与至爱她们的父母做着最后的告别。
良久,两姐妹站了起来,再一次相拥着失声痛哭,两个女孩子从此就要相依为命了,医院走廊里的人们看着这两个女孩子,也都生起怜悯之心,大家都在诊室门口轻言细语地劝慰着。
“小影,爸和妈怎么说走就走了,这才一个月没见着二老,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来,跟妹妹坐下来好好说。”
周凯应该是赵阿姨去通知的,他和他爸都赶来了,唯独不见他妈。不来也好,免得看见他妈生出更多的怨气和怒气来。
“周凯,我爸我妈都没了,我和我妹成孤儿了,以后,再也没人疼我们了。”梅影话音未落,周凯一把紧紧地抱住她,他父亲也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又拉着妹妹的手安慰着她。
“小影,爸妈走了,还有我啊,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还有咱们的妹妹。这样,你和妹妹先回家,我去把医院的事处理一下,一会儿就找人来搭灵堂。”
梅影在周凯的一再劝说下,被父母生前的同事们送回了家里,接下来的事都是周凯和赵阿姨他们去办的。整整三天了,梅影不吃不喝,坐在爸妈的房间里,手里捧着那一张张几近发黄的老照片,轻轻地摩挲着爸爸妈妈那曾经的每一次笑容,每一个凝眸。
夜晚来临了,她依然不开灯,她怕那些刺眼的白光惊扰了父母的魂魄。她不停地抽烟,一屋子烟味儿,很是呛人,她总是希望爸爸妈妈会出现在那烟雾里。她脑子里常常会有很多画面感:爸爸把烟递给她,妈妈试图去阻止爸爸,妈妈还会嗔怪爸爸“你个老家伙,真不知你是怎么教女儿的,人家的父母都是给女儿买衣服买化妆品,你倒好,尽买些烟啊酒的,哪天你发财了,是不是还要买飞机大炮嘛。”
妈妈的慈爱,爸爸的骄纵,的确让梅影的性格多了几分男儿气。她不应该让父母失望,父母既然给了她一颗坚韧的心,那么从此以后她都不会再柔弱无助了,就如爸爸所说,我们家的女孩子要大气,要泼辣,还要天不怕地不怕!
对,就是这样,父母虽然走了,但留给了她无比坚定的信念,她要好好活下去,不然,今后她会无颜去与父母相会。透过烟雾,透过窗棂,生命的无常就像夜空里时隐时现的星星,永远也无法确认它的踪迹。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乎!一切的苦难终将逝去,所有的悲伤与哀痛都会被阳光所蒸发,不如坦然地接受现在,才能更清醒的面对今后所有的未来。
梅影掐掉烟头,走出昏暗的房间,向楼下搭的灵堂走去,前来吊唁的人很多,见了她自又是一番慰籍之言。周凯、徐燃和燕玲在给来宾们端茶倒水,妹妹站在父母的灵堂前给来宾们鞠躬回礼。
看着妹妹红肿的双眼,她有些愧疚,该她这个做长女的来承担这一切,可她却一味地沉浸于自己的心碎里,而让妹妹单薄的身体来独担这一切。父母再也回不来了,这世上的血脉至亲唯有这个妹妹了,她不能因父母的离去让这个家晦暗沉寂,她应该好好计划今后的日子。
太阳与月亮不会因为她的肝肠寸断颠倒了起落,黑夜与白昼也不会因为她的透骨酸心而失了交替。从此以后,再没有爸爸妈妈了,她要用自己的双肩来撑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