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钧高坐在堂,低头看着端茶拜师的裴云天,半晌才叹了口气,缓缓接过他举了半天的茶杯。
“要做我贺兰钧的徒弟可不容易,如果你吃不了苦趁早滚蛋,别耽误大家的时间,懂吗?”
裴云天跪拜磕头:“师傅在上,请师傅放心,徒弟一定努力学习,绝不辜负师傅的教导。”
是吗?绝不辜负他?贺兰钧端着茶杯笑笑,“行啊,你去打扫院子吧。”
裴云天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打扫院子?”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做学徒的,师傅说什么就得做什么,哪有那么多问题?”贺兰钧起身,拂袖进了内室。
独留下愣怔的裴云天傻傻地应道:“是!”
从此,裴云天开始了他奴役的生活。今天在洗衣房帮工,明天到厨房打杂,后天清理花园,日日不重复,但日日都做着与改头换面全然不相关的杂事。
而同时每天过着苦日子的,还有被收监的苏莲衣。破旧而散发着腐烂霉味气息的牢房里,她缩在角落,忍不住又将贺兰钧骂了一遍。
“莲衣姐,你怎么样?”春花、秋月扑到牢门前,“我们疏通了衙役,明天就放你出来了。”
“贺兰钧怎么这么坏,就算不愿意帮忙,也不能让莲衣姐你进牢房啊。”
苏莲衣叹口气,“唉,你们不明白。我跟他……曾经有过一段往事。”
那时候的苏莲衣,初入青楼,被妈妈逼着接客,明知无法反抗命运,她便放任自己,陪客喝酒比客人还豪爽,主动往客人怀里靠,一心想挣个头牌,却不料遇上那喜欢姑娘羞答答的客人,当场拍桌翻脸,对着她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若不是贺兰钧出现将她自客人的拳脚下救出,恐怕早已没有今日的苏莲衣了。
“当时他被人打破了头,还拉着我跑出了青楼。春天的夜晚从来没那么美过,和风煦暖,满天萤火虫飞舞,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虽然他带着伤,但在我眼里,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比他更英俊更好看的了。”
“那,莲衣姐你爱上他了吗?”听得入迷的春花轻声问道。
苏莲衣抿唇羞涩地一笑,“是啊,我爱上他了。但你们肯定想不到,这么英武的男人却怕血,他看到自己的血之后晕过去了;而我,一个弱女子,唯一能报答他的,只有——以身相许。”
“哇,好浪漫!”秋月喃喃感叹,却又忍不住抱怨,“可是他现在这么坏,连认都不敢认你,还害你坐牢。莲衣姐,你不要再喜欢他了。”
不要喜欢他吗?苏莲衣怔怔地想了片刻,惨然一笑,“就算我喜欢他又能怎么样?他家有悍妻,对我又是如此薄情。今日是牢狱之灾,明日等着的还不知是什么,何必去自讨苦吃呢?”
如以前般,与他桥归桥,路归路,顶多她艰难求生,他风光人前,又能怎样?
贺兰府后院,银白的月光铺满每个角落。一抹黑影缓缓地摸到密室前,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推开密室的大门,闪身进去。
密室内陈设着各种奇怪的器具,很显然是平日里贺兰钧所用的。黑影贪婪地看着,想象着这些东西的用法。怪不得贺兰钧严禁他靠近密室,上次他只是稍稍走近一些,就被贺兰钧看到,命人打了一顿,原来他所有的秘密都在这里。
裴云天拿起一盒留颜露,刚要打开,门口却传来脚步声,他吓了一跳,飞快地拿起一块儿布遮在自己身上,伪装成躺椅。
“他睡了没?”压低的声音粗嘎,带着某种压抑的欲望,却又极其耳熟。
“闻了你的迷魂香,早睡得一塌糊涂了。”随后响起的娇嗲嗓音让裴云天几乎跳了起来。
竟然是贺兰的夫人雪姬和管家!
他们怎么会在半夜到密室?难道是来抓他的?裴云天的一颗心猛然狂跳,几乎冲出胸膛。
“那就太好了。宝贝,可想死我了。”管家的声音陡然一变,竟笑出几分邪肆的味道。
雪姬娇笑着躲闪,“别这么猴急嘛,先看看外面有没有人。”一边半推半就地与管家抱成一团,往身边的软榻上倒去。
管家岂有不知她心意的?抱着就不放手了,一边急切地亲着,一边道:“来吧来吧,我都看过了,不会有人发现的……哎哟……”
一声惨叫,三个被吓飞了的魂魄,跌在地上滚成一团的三人慌乱爬起,都愣住了。
“裴云天,你怎么在这儿?是想偷学技艺吗?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事到如今,裴云天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整整衣襟,好整以暇地看着被雪姬拉住不再出声的管家,笑道:“叫啊,怎么不叫了?我在这儿是偷学技艺,顶多被师傅打一顿,赶出府去,你们呢?大半夜总不会来收拾密室吧?夫人与管家一起,说出去,我师傅的帽子可是油绿油绿的了。你们猜,师傅会怎么对你们?”
雪姬冷笑一声:“你没有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裴云天翘起二郎腿坐到一旁的软榻上,笑着道:“师傅不是傻瓜,只要我说了,他即便是不相信,总也会留心,迟早会知道的。还不如我们三个商量一下,你们帮我偷到师傅的技艺,我对今日之事权当没看见,如何?”
雪姬与管家对视一眼,下了决心。
“你说话要算话!”
裴云天一笑,“贺兰钧这样的人,除了功夫,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夫人尽管放心。”
“好,你跟我来。”雪姬转身将他带到隔壁密室,“这里是修建密室时我偷留的门,连贺兰钧也不知道,你以后可以在这里看到贺兰钧所做的一切。”她伸手打开墙上的两个洞眼,“这两个洞眼是装在喷水的龙头上的,轻易不会被发现,你在这里偷学,很快就可以青出于蓝了。”
裴云天凑上去看了看,果然能将隔壁密室的情况尽收眼底。这回,他定要将贺兰钧踩在脚底,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夕阳在天边留下最后一抹璀璨,将马球场笼罩在一片融融的金色光圈中,照得远处一前一后驰骋过来的两匹骏马上的人如神祗般。
“贺兰爱卿,你的方法极好,朕自从练习打马球之后,感觉人轻松多了。”女皇陛下翻身下马,身后跟随的是一身白色骑马装的贺兰钧。
“希望陛下能够持之以恒,这才是养生之道。”他躬身说道。
女皇笑看他一眼,“爱卿多虑了,朕一定会听你的话。”
知道女皇识破他的小心机,贺兰钧坦然一笑,躬身告退。场外等着他的裴云天背着药箱,随着张易之身后的宫女太监们一起迎上去。
“贺兰大人每天的花样真多。知道的都说贺兰大人厉害,帮女皇陛下减轻身上的负担,不知道的还以为贺兰大人变着法儿地来耍女皇陛下呢。”昂着头,张易之从鼻子里哼出高傲。
贺兰钧依然是那副风吹不动的云淡风轻,淡笑道:“贺兰钧会的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哪比得上张大人活色生香,娇美动人,仅靠一张脸就飞黄腾达了。”
他语气淡然,全无嘲讽之意,但听在他人耳朵里,却是实实在在、毫不留情的讥讽,张易之一瞬间就红了脸,仿佛被人凌空抽了一个巴掌。
“贺兰钧,你……”
贺兰钧淡笑着回头向马场中的女皇行礼,轻声道:“女皇陛下出汗之后必须立刻沐浴更衣,否则容易功亏一篑,还请张大人以女皇陛下为重,莫要只顾着与下官叙旧才好。”
女皇抬头看过来,微蹙了那双威严的眉,“易之你在磨蹭什么?越来越不像话了。”
张易之急回道:“臣即刻就来。”起步离开之前,仍不忘狠狠地瞪贺兰钧一眼,眼眸中的恨意让人心里忍不住生出寒意。
贺兰钧却洒然一笑,毫不在意地带着裴云天出了宫。这世上恨他的人数不胜数,但只要他能保得女皇陛下青春常在,便能圣宠不衰,谁又能拿他怎样?
“师傅,其实要让女皇陛下身轻如燕有很多种方法,您为什么选择最累、最难的一种?”半晌后,裴云天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贺兰钧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还有很多种方法?你是否偷进密室,偷看了我的医书?”
裴云天一惊,心知自己露出了马脚,赶紧补救:“没有没有,师傅的密室看守那么严密,徒儿怎么有胆子去偷看?徒儿只是觉得师傅技术这么高明,一定还有更加简便的方法……”
虽心中仍有疑问,贺兰钧却未再追问。若他真有这个天赋,偷看就能学会技艺,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斜睨他一眼,贺兰钧轻哼一声,“谅你也没这个胆子。实话告诉你,为师多的是简便的方法,但却不能用。”
“师傅,这是为何?”
贺兰钧沉吟片刻,终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你还年轻,不懂为官之道。为官者最紧要的是给自己留下后路,若一下就将事情做全了,那还要你有什么用?若没有用了,又如何能保得圣宠不衰?只有让它慢慢地发挥效用,才能时刻得到关注,让人片刻都离不得你,懂吗?”
裴云天心中大惊,面上却依然做懵懂无知状:“师傅,你这是……”在教导他?
贺兰钧冷冷地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离开,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其实裴云天这小子,还不错,是个可造之材。
吴府门前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一身喜袍的吴大人带着同样笑容满面的吴公子站在门前迎客。
贺兰钧远远地看着,吴公子面容清秀,仪表堂堂,若不是……想起沈大人家的千金,他忍不住笑了笑。
张易之一心想着给他出难题,却没想到他会真的促成这桩婚事吧?而且还是如此的天作之合,光想想,贺兰钧就佩服自己的急智。
“贺兰大人,多谢你的大媒!”见他来了,吴大人赶紧迎上来,吴公子想到双眸如春水荡漾,身段如柳丝摇摆的沈小姐,也笑得合不拢嘴,上前行了个大礼。
贺兰钧轻笑:“看来吴大人和吴公子是很满意这门亲事了?”
“满意,非常满意,贺兰大人帮犬子掩盖了缺点,让他娶得沈小姐这样的名门闺秀,如花美眷,真如再生父母般。”
“吴大人过奖了。你满意就好。”都说媒人一张嘴,贺兰钧此时却不敢再多言,只拿了酒杯喝酒。
婚宴很热闹,吴大人与沈大人同为朝臣,平日里为人也极好,多数同僚都卖了面子过来喝杯水酒。两人既是同僚,此时又结了儿女亲家,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亲近,一路拉着贺兰钧穿梭在各桌敬酒,不住口地夸赞贺兰钧医术高明,能化腐朽为神奇,又揽着贺兰钧的肩膀,亲密得竟似都忘了往日的贺兰钧是多么讨人嫌。
都是官场上混惯了的人,还哪有不会看人脸色的?主人家对贺兰御医如此看重,其他人自是乐得凑趣,举起的酒杯再没放下,一来二去贺兰钧竟有了几分醉意。
夜渐深沉,宾客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告辞。微醺半醉的吴公子早已被人扶着送入了洞房,吴沈两位大人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各怀心思地对笑着。
“砰”的一声响,随后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身着新娘服的沈小姐哭着从后院跑出来,一边叫嚷道:“爹,爹,他是个瘸子,我不嫁了,不嫁了……”
沈大人一愣,下意识地就去看贺兰钧,眼角却瞥见吴公子也追了出来,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甚是难看,竟真是个瘸子!
“嫌我瘸?你脸上这么大颗痣,又好到哪里去了?爹,这么难看的女人,我不娶了!”吴公子气愤地扯掉身上的红绸大花,冲着吴大人嚷道。
这回轮到吴大人愣了,转头果然见到沈小姐本来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却被下巴处一颗硕大的黑痣破坏,竟活生生地成了个丑八怪!
难怪相看的那天,贺兰钧让沈小姐坐在酒楼靠窗的位置上,以团扇遮面往下看,而自家儿子只需骑马自楼下过,竟是被他取巧将二人的缺点都遮掩了!
那边吴公子与沈小姐相看两相厌,口角是非争不过瘾,竟动起手来,任丫头仆妇们上前也拉扯不开,吴大人与沈大人只觉得刚喝下去的酒如今都化作了烈焰,焚烧得一个头两个大。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向罪魁祸首贺兰钧,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杯,喝问:“贺兰钧,你做的好媒!我请你为女儿改头换面,你倒好,竟将她配给一个瘸子!”
“我儿天资聪颖,本该配得一如花美眷,贺兰钧你无能为他施展妙手,竟以如此丑女充数,你、你、你……我饶不了你!”
仰头直接用酒壶往嘴里灌酒,贺兰钧含糊不清地回道:“有求于人时万般好言,而今竟如此翻脸无情。当初你二人求我,只想着如何遮掩缺点相亲成功,如今成功了,却又责备媒人未曾言明。如此欺瞒,传出去可对两位的官声不好啊……”
“贺兰钧,你太可恶!”
“贺兰钧……”
暴跳如雷的二人恨不得将贺兰钧撕成两半,这个可恶的人字字句句都戳在他二人的心窝子里,明明满腔怒火,却硬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发泄出来。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憋闷!
“老爷,老爷,贺兰大人家里来人传话,说女皇陛下急召。”下人匆匆过来禀报,目光看向醉倒在桌子上的贺兰钧,犹豫着该如何叫醒他。
方才还恨得牙痒痒的两人同时动作一顿,看一眼桌上的醉鬼,再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做了决定,起身挡住桌子,异口同声地道:“贺兰大人已经回去了,不在我们这里。”
下人愣了愣,又看看桌子,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照自家老爷的话去做,转身离开。
两张得意又阴险的笑脸,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贺兰钧那张清俊优雅、毫无所觉的醉脸。
这一次,看你如何躲过女皇陛下的怒火!
都说伴君如伴虎,贺兰钧一直认为自己很了解所伴的这头母老虎的习性,谨慎地不让自己成为虎口下的猎物,却仍是失算了。
睁着醉酒后仍带几分迷蒙的眼,贺兰钧冷冷地看着眼前耀武扬威的张易之,听着他那张好看的嘴里吐出的阴冷而陌生的言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贺兰钧违逆皇命,蔑视皇恩,特此削去官职,贬为庶民,其职位改由裴云天接任,其亲族即刻须离开贺兰府,钦此!”
“裴云天?”他迟钝的目光想要搜寻那个曾经跪着求他的人,却只看到一张张嘲讽而冷漠的脸,带着落井下石的笑。
这是怎么回事?
“贺兰大人,有句话叫做教会了徒弟,没有了师傅。感谢你教的好徒弟,现在的你对女皇陛下来说,再也不是独一无二的了!”张易之冷笑地看着他,字句里都带着报复的快感,“为官之道最紧要的是为自己留下后路?侍奉女皇陛下你竟敢有所保留,简直是欺君罔上,罪大当斩!如今能留得一条狗命,还不快叩谢陛下的隆恩?”
“陛下……我要见陛下……”下意识地,贺兰钧起身往外走,却被张易之一把推倒在地,凑近他冷笑道:“贺兰大人,你不是挺威风吗?如今你的威风到哪儿去了?”
毫不理会贺兰钧的呼痛,张易之狠狠地一脚踹向他的心口,回头吩咐身后的御林军:“盯着他们,今天之内务必搬离贺兰府,陛下御赐的任何东西都不允许他带走,哪怕是一个茶杯!”
“张易之,你不要太过分!”
“我就是这么过分,你能奈我何?”居高临下,张易之笑得得意而猖狂,最后再看一眼贺兰钧的狼狈样,他拂袖转身而去。
得罪他的下场就是如此!贺兰钧,你也会有今日!
整个府邸顷刻间陷入慌乱,御林军们拿着明晃晃的刀剑驱赶,丫头下人们被吓得四处躲藏,夫人雪姬带着儿子,在管家的陪同下带着大包小包从内室出来,正撞上失魂落魄的贺兰钧。
“夫人……”贺兰钧看见她,眼眸一亮,“患难见真情,还是夫人想得周到,早已打包了行李。”
雪姬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贺兰钧你有今天全是你咎由自取,却休想我跟着你受苦!”
“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儿子还在……”
“儿子?多谢你这么多年来对孩子的疼爱,我和管家都看在眼里,以后你乞讨到了家门口,我们必定会赏你一口剩饭吃的!”仿佛嫌他这一天所受的刺激还不够似的,平日里温婉可人的雪姬制造了一道晴天霹雳,看也不看贺兰钧备受打击的样子,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片刻工夫,偌大的贺兰府便已空荡荡的了,只剩下贺兰钧瘫倒在院子里的青石路上,失魂落魄,竟是还未明白这顷刻间早已变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