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要求递交婚书的催促越来越多,连女皇陛下都觉得自己找的借口越来越拙劣。而且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整,此时正是突厥兵强马壮的时候,若因为此事而挑起战争,恐怕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
女皇仔细看了看永宁公主的脸,转头看向一旁垂首站立的贺兰钧:“怎么一点儿也不见好?贺兰钧,你是怎么治病的?”
“女皇陛下请先不要动怒。”贺兰钧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公主这病来得蹊跷,在下检查过公主的饮食与使用的物品,都没有问题,但病情却反反复复,实在棘手。”
看着女皇皱起的眉和看过来的威严目光,他微微一笑,倾身将一枚红色药丸放在桌子的托盘上,“在下还有最后一味药,保管公主吃完之后一切就会明朗了。”
“哦?”女皇看着贺兰钧不置可否,神态怎么看都是莫测高深。
永宁看一眼贺兰钧,又看一眼药丸,心里宛如有一百匹马跑过,翻腾不已,却找不出一个明朗的方向,想了想才祈求地看向女皇,轻声道:“母皇,这个人治了这么久都没把女儿治好,而且还弄得女儿浑身发痒,万一这颗药吃下去再出了什么事可就糟了。”
“嗯?”女皇回头看她,目光中有慈爱,有关心,也有不着痕迹的打量,却未对她的话做任何反应。
一旁的张易之自认最是了解女皇的心思,此时却也有些拿不准,他踟蹰了片刻,才道:“公主担忧得有理,这贺兰钧是咱们宫里赶出去的人,万一他挟私报复,真有什么歹心,那可就害死公主了。”
这回女皇倒有了反应,她轻轻勾起唇角,向着贺兰钧笑了笑:“贺兰爱卿,你会这么做吗?”
贺兰钧躬身:“贺兰为人,女皇陛下最清楚不过。”
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女皇勾起的唇角又往上扬了扬,取过药丸递给永宁,轻声哄道:“吃下去吧。现在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若真出了什么事,母皇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孤苦,定会有人陪葬的。”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目光斜斜地飞了贺兰钧一眼,其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贺兰钧却恍如没事人般,依旧站得笔挺如松,胸有成竹。
永宁忍不住又看了贺兰钧一眼,眼中带着强烈的威胁意味,毕竟苏莲衣还在她手上。但贺兰钧仿佛没看见,只是清浅地一笑。
深吸一口气,永宁接过药丸,那一瞬间,连她自己都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她再吸口气,稳定心神,将药丸送到唇边,却仍忍不住转向贺兰钧道:“贺兰先生,你可要想清楚了,本公主将这药丸吃下去,万一有什么,后果你可得承担。”
贺兰钧抬头看她,黑亮的眸子深沉得看不出一丝暗示的意思,“公主放心,如果治不好你,在下甘愿去天牢受罚。”
这是要将她逼上死路的意思吗?永宁无奈地闭上眼睛,狠狠心,将药丸吞了下去。
那边女皇还在追问贺兰钧:“贺兰钧,这药丸多久能起效?”
“回禀女皇陛下,一个时辰足矣。”贺兰钧躬身回复,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带着药香的手帕覆在永宁公主脸上,“请陛下与公主耐心等候。”
一个时辰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至少在永宁看来,简直如剜心挖骨般的煎熬,对苏莲衣来说,也是痛苦不堪的经历。
看着眼前到处都是的蜘蛛网和破布条,苏莲衣一手捂着嘴,一手不断挥舞开黏在脸颊边的蛛网,用手指拭了下桌上的灰尘,本来就皱紧的眉毛简直可以媲美毛毛虫,夹死苍蝇了。
狄姜仍是一身侍卫的装扮,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将手里端着的大碗扔在她面前,冷冷地道:“吃饭!”
看一眼清汤寡水的面条,苏莲衣敢打赌,她刚才真的看到有四条,不,五条蜘蛛丝掉了进去,这样还怎么吃?而且这里破烂成这样,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这是冷宫,自女皇陛下登基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进来了。”所以脏乱是很自然的。“你别想什么鬼主意,这里不会有人来的,你就算喊救命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苏莲衣皱眉,这对话怎么这么耳熟?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对方?
“没有人来可是现在有人住,你就不会怜香惜玉地打扫一下?我真的很难受。”捂住鼻子的手稍微松了下,她立马打了个大喷嚏,吹得桌子上的灰尘一阵扑腾——全进了面碗当佐料。
狄姜照例是冷冷地瞪视,一脸酷帅的事不关己:“你以为你是谁?住不了多久的临时歇脚地需要打扫什么?”
苏莲衣恨恨地瞪他一眼,是啦,她知道她不是永宁啦,但好歹她也是个女人啊。还有,住不了多久是什么意思啊?
“你准备放了我吗?”
“放你?想得倒美。公主已经向贺兰钧摊牌,希望他能帮助我们以换取你的性命。但我刚得到消息,他选择保住他的声誉。”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狄姜闭上眼睛,遮掩住内心的思念。
苏莲衣却被震动了,“你说贺兰钧他……居然不顾我的死活?”
狄姜哼了一声。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与公主这样生死相许,不离不弃的。想到即将远嫁的公主,狄姜的唇瓣勾了勾,露出了一个在外人看来很是诡异的笑。
“那……你会杀了我吗?”心里恨不得将贺兰钧抓出来,狠揍几拳出气,但苏莲衣也知道,自己得先有命出去才行。
这次狄姜睁眼看了看她,声音却突然低沉了下去,带了些迷茫与伤感,轻声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若公主脸好了,被迫远嫁突厥,她一定不会苟且偷生。到时候她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至于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唉,那岂不是她完全没有生路的意思?永宁与狄姜死了,他们最恨的贺兰钧却还在世上,自己作为贺兰钧的同伙,不被拉下去陪葬才有鬼了呢。
这么一想,苏莲衣忍不住又在心里将贺兰钧骂了十七八遍,脑子里却飞快地转动着各种鬼点子,“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放了我,我去好好地教训贺兰钧一顿,替你们报仇,怎么样?”见狄姜没动静,她自己庆幸地拍下手,起身就往门外跑:“就知道你会同意,就这样!”
“铮”的一声轻响,苏莲衣只觉得脖子一凉,一把闪着森寒之光的匕首便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身后传来的是比匕首更寒冷的声音:
“我从来不滥杀无辜,可是这次,我一想到公主会出事,我就忍不住……”
苏莲衣僵硬地站着,整个人宛如掉入了冰窖中,从头发丝冷到了脚底板,心里不停地只转着一句话。
这回真的是要被贺兰钧给害死了!
沙漏缓缓地漏完最后一粒沙,所有盯着沙漏看的人都松了口气,等待的过程永远比结果更难熬。好在,终于要揭晓结果了。
贺兰钧伸手将永宁脸上的手帕揭开,躬身退下,“请陛下检视。”
永宁闭着眼睛,不敢面对自己的命运。殿内诡异得安静到极点,就好像是每次贺兰钧施展妙手,让母皇艳绝天下时众人屏息凝视一般。
一滴泪自眼角滑下。永宁在心里默默地与狄姜诀别。
“大胆贺兰钧,你胆敢戏弄朕!公主脸上的黑斑不但没好,反而更严重了,你是不要脑袋了吗?”女皇的滔天怒火勃然而发,吓得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下跪,虽然明知不关自己的事,却还是忍不住发抖。
贺兰钧也是下跪的人之一,但他没有发抖,只是膝行向前走了几步,仔细地看了看永宁的脸,对上永宁刚睁开的眼睛,他还调皮地眨了眨,才退回原位道:“回女皇陛下的话,这是在下最后一招了,公主的黑斑甚是顽强,在下也没有办法了。所以在下自请前往天牢受罚。”
“哼,你以为你这么说朕就会放过你吗?来人,押下去!”帝王的怒火让人无力招架,却也有着为人母的忧心,女皇转向看着镜子默然无语的永宁,轻声安慰:
“别担心,别担心,母皇会再想办法的。”
一直站在永宁身后服侍的贴身宫女喜儿却在看到她脸上的黑斑时,眼睛亮了一亮,随后垂下眼睑,遮住了眼里的光。
宫墙外,狄姜换了一身内侍太监服,一手制住不断挣扎的苏莲衣,默默地望着宫里一株挺拔的大树。
“喂,你别这么抓着我,好难受的。放心吧,你武功那么高,我跑不了的。”苏莲衣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被他扭断了,可对方却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只是盯着一棵树看,是想飞进宫墙内带永宁公主私奔吗?
“你到底在看什么啊?万一被人发现,我们两个会不会一起死?”要私奔就快,不要连累她啊。
狄姜狠狠拽一把她的胳膊,待她老实点儿了,才冷冷地道:“会,所以你最好乖乖的,不要被他们发现了。否则就算我想放了你,你也活不了。”
苏莲衣撇了撇嘴,虽然想反驳他根本就没打算放了自己,却也还是不再挣扎了。
大树枝繁叶茂,向着宫外的这一边却只有一根分叉的枝丫,在其他小枝错综的树枝映衬下特别显眼。突然一个红色的同心结被人甩了上来,正挂在分叉的枝丫上。
苏莲衣还没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身后的狄姜已经松开了她,并将一块腰牌递过来:“这是出宫的腰牌,你走吧。”
“啊?”苏莲衣傻傻地看着他,不明白方才还冷得像块儿冰的人现在怎么会笑得好像头顶的阳光般灿烂。而且,狄姜笑起来真好看。
“公主不用远嫁突厥,我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见苏莲衣还是一脸状况外的表情,狄姜指了指树上的同心结,解释道:“我们一向以红色的同心结作为传递消息的信号。你看永宁已经没事了,贺兰钧没有治好她的脸,遵照约定,我会放了你的。”
苏莲衣傻傻地跟着他的手指看向树上的同心结,嘴角的笑抑制不住地上扬,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我就知道贺兰钧不会不管我的死活的,这个死鬼,心里明明有我的……哈哈……哈……”
越笑越小声,越笑越心虚,苏莲衣越笑越有一种想要哭的冲动,她看向狄姜,可怜兮兮地问道:“贺兰钧没有治好公主,那他现在……”
狄姜看她一眼,第一次眼睛里有了不忍和怜悯的神色,犹豫了片刻才回道:“恐怕已经在天牢里了。”
“啊?那你们准备好怎么救他了吗?”
狄姜避开她的眼睛,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这回苏莲衣是彻底傻眼了,她转身跑开几步,突然又回头骂道:“你们两个太自私了,只顾着自己好,却让别人劳燕分飞。贺兰钧,你放心,他们不管你,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受苦的!”说完看也不再看狄姜一眼,转身飞快地离开。
狄姜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树上的同心结被风吹得翩然飞扬,眼里忍不住涌出泪花。
“公主,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一起了?”藏在心里的话从不敢当面问,只在这种想她想到心痛如绞的时候才会默默地问自己。
而在他身后的隐蔽处,一根罪恶的绳索猛然被抛出,准确地套上他的身体,三四个黑衣人动作迅速地闪身而出,并在狄姜转身喝问“什么人”,抬腿准备反抗时,扔出一把白色的粉末,片刻后,狄姜晕倒在地。黑衣人动作麻利地将他抬走,迅速清理了现场。
冷清无人的宫墙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大树上的红色同心结仍在微风中摆动。
唐律规定,越级上诉案情或越级求见上级,必须滚过钉板。如此规定一是为了维持官场秩序,二是能过滤掉一些不必要的案子,避免刑部案件堆积。
但此时女皇看着躺在钉板上一动不动的裴云天及他身下流了满地的鲜血,突然觉得这个规定有些残忍了。
“什么要紧的事,非得用这种方式见朕?”毕竟是曾经近身伺候过的人,她问得还算温和。
裴云天勉强从钉板上起身跪下,“回女皇陛下的话,微臣已经研制出医治永宁公主的方法,但陛下曾说过无诏不得入内庭,微臣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求见陛下。”
女皇抬起眼皮看了身边的张易之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是你教他的吧?”
张易之媚笑一声:“请陛下恕罪。只是如今突厥催婚书催得紧,公主的病毫无起色,不如就让裴御医再试试吧。顶多就是跟之前一样,也不能再坏了。”
裴云天道:“请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臣必定能治好公主的。”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一旁的钉板,暗示自己若无把握,定不会使用如此极端的方法。
女皇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好吧,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去吧。”
“谢陛下!”裴云天弯腰行礼,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他带着血的脸上露出一抹狰狞而可怕的笑。
永宁宫外的小花园里,永宁带着喜儿等侍女与裴云天对峙。她没想到,在经历了那样丢人的事情之后,这裴云天竟还会出现在永宁宫。张易之刚才说什么来着?陛下命他来给自己医治?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公主放心,微臣新研制的治疗方案定能恢复公主的美貌,甚至更胜从前。”低眉弯腰,裴云天姿态摆得极低。
永宁恨恨地看他一眼,转向张易之,略带了几分凄楚:“张大人,我知道我不能为国出力,不能为母皇分忧是我不忠不孝,但母皇让这样一个名声不好的人来为我医治,不怕我清誉受损吗?我知道母皇是一心为我好,我也不能拒绝母皇的好意。这样吧,请张大人回禀母皇一声,就说如果裴御医成了太监,我就愿意接受他的治疗。我相信母皇定会同意的。”
说完不理张易之的犹豫和难看的脸色,挥手示意宫女们上前:“来人,带裴大人下去净身后再带来永宁宫。”
身后的喜儿犹豫了一下:“公主这……”
“怎么?我支使不动你们了?”永宁不悦地回头。
喜儿脸色一白,飞快地看了裴云天一眼,低头恭顺地道:“是。”带着人上前抓住了裴云天就要带下去。
裴云天却半点儿惊慌之色都没有,只是看着永宁公主笑问道:“公主,你确定真要这么做吗?”
冷哼一声,永宁连眼角也没看他一眼,径自摘了一朵牡丹凑在鼻前嗅闻。
裴云天突然出脚,将抓着他的宫女踢倒,慢慢走到永宁跟前,缓缓低下身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若公主真要这么做,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狄姜在我手里,公主对我做了什么,我就对他做什么。要是公主不好好配合治疗,我失去了功名利禄事小,狄姜丢了小命可就事大了。”他起身站直了,恢复了往常的姿态,恭敬地道:“现在,公主还要赶臣出去吗?”
永宁咬紧下唇,定定地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若能杀人,只怕眼前的裴云天早已被她千刀万剐了。
狄姜,狄姜,他怎么会落到裴云天的手里?到底……到底是谁出卖了他们?
昏暗污浊的天牢,总给人一种不见天日的压抑与绝望。苏莲衣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抓紧了手里的食盒,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坚决不想让贺兰钧看到她心里的难过与无助。
但在看见贺兰钧牢房的那一瞬,她完全惊呆了。
躺椅,锦被,镶了玉石的烛台,水盆,毛巾,红木八仙桌,以及桌上刻媲美宫廷御膳的杯碗盘碟,这真的是天牢吗?
苏莲衣傻愣愣地看着贺兰钧为躺在椅子上的狱卒清洗头发,旁边围了四五个狱卒指指点点,时不时地窃喜的神情,她突然有种强烈感觉,那就是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
“这……这里还是天牢吗?”
贺兰钧一边继续手上的工作,一边抬头看她:“当然不——是以前的天牢啦。我贺兰钧是什么人,一双妙手能让人变成美男子,当然能住得舒舒服服啦。”
“是啊是啊,贺兰先生妙手回春,把我们个个都变成了美男子呢。”椅子上的狱卒笑得谄媚而风骚。
苏莲衣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酒菜,犹豫了片刻才将自己带来的食盒放在桌角,郁闷地道:“看来你在这里很逍遥啊。”
贺兰钧不答,拿了镜子给狱卒看,原本的满头白发都已变黑。看着他喜得抱着镜子,嘴角差点咧到后脑勺的傻样,他勾了勾唇角,道:“少年白发并不难医,只需将我做的发膜每天傍晚涂擦到头上,白发自然变黑。”见狱卒张口欲谢,他伸手制止了他,“不用谢我,我也得了好处了。只是现在我想跟她单独聊会儿,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