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狂徒,滥杀无辜,藐视天庭,该当何罪?”敖月眯着眼睛,斜看下方跳脚的神仙,发现是东都神君,不由嗤笑。“无辜,何人无辜?他们哪个不曾杀生,哪个不曾抢掠。当年我的养父母因着站着一方福地,便被天上的神仙杀害,又将这罪名陷害给融修上神,这样的勾当你们做的难道不算熟练?”敖月哼了一声看向天帝,那个金光玄晶战甲的男人稳如泰山,不卑不亢,端的衬得上天地之主。
“若我让你娶了七公主你当如何。”
“杀尽神佛。”
“若我不呢?”
“亦然。”
“既然如此,”天帝抖了抖手中长剑,还等什么呢?
傲月以为他会巧言令色,拖延时间,但如此甚好,倒省了他一番嘴上功夫。
三重天上,皆为仙界,那一年三千世界的人间收成格外的好,因着正值春耕之时,连日下了多场大雨,奇的是,这雨水,竟是红色的。
敖月一根铁棍对上帝剑九天,两大神兵化道刺目金光,使出浑身绝学,敖月自来不大看得起天帝,但在剑气几次划破肌肤,差点直入胸口时,他终于燃起了打斗的兴致。要娶我的女儿,也要有些本事。
天帝脱去那身繁冗帝服,一身金甲薄如蝉翼坚如玄铁,长剑锋芒刺目,主人威严尊贵,裹得全身宛若一条金色蛟龙,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天帝化作一条巨大的真龙,带着绝大的威压与气魄,从天而降,扑面而来,绞缠得敖月动弹不得,敖月冷笑一声,身形渐渐缩小到手腕粗细,金光迸发,一条与天帝相差无几的金色巨龙出现在天空中。混战的仙魔皆是震惊不已,战至此时,双方早已死伤大半,不过是拼着最后一口气,谁若战到最后,谁便是赢家了,能够站在三界六道之外,受万民供养,享万世荣光。
“杀啊!”
“杀!”
每个人都希望能够活着战到最后,分享胜利杯中酒,享受无上的荣耀与长生。谁能无欲,谁能无妄,凡人为功、名、利、禄、权、财、美、色……仙人为长生、供奉,就连佛都追求四大皆空,无欲无求,追求无欲,难道不也是欲望吗?
为欲生,为欲死。融修这就是你守护的天下人。
敖月与天帝缠斗不休,天龙相斗,无数天兵魔将被殃及,金光大盛,血色泼天,金红染就的天地堆满了仙魔两道的尸骨,新的尸骨铺在旧的尸骨上,活下来的甚至来不及为曾经的战友默哀,他们即将变成新的尸骨,成为这场神魔之战新的背景。
那场战争持续了十天十夜,最初法力不济的神魔早已经被化成了血水,而法力高强的又在长时间的械斗之中流失了大量的体力,神魔长寿但不长生,神魔法力盖世但并非不死。再一次次攻击与防守中,他们的肌肤被划开,鲜血崩出,骨肉分离,身首异处。
天帝的六个儿子早已经死在了不同的战场上,作为天地之子,生而尊贵无比,然,他们也承担了天之子的责任,不得好死,死不瞑目。
最后天帝与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活着造反成功的魔王共同跌在了早已成废墟的神殿之上,黄金的龙椅不知何时被打碎在地,满殿的血肉已经被化成了血液流入三千世界,化为了一场泽披苍生的神之雨。
一时间,万籁俱寂,漫天神魔皆化为尘土。
天帝坐在地上,倚靠着一块残壁,脸上居然带着畅怀的笑容,敖月也已疲惫不已,但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他不能倒下,起码现在不能。
“我以为你只是想来复仇,却没想到你是来灭神。”天帝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已经尽了一个天帝的责任,为平衡三界虐杀兄长,驱逐二哥,他所有的亲人都因为这至尊之位离他而去,他唯一的女人几千年来,从无笑颜,也从无幽怨,她只是彻底的无视他罢了。当王者当到这般田地,想来也是悲戚,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神界毁在这个人的手上。
“是你们害死了他。”
天帝摇头笑道,“世人都以为是我害死了融修,殊不知他是被自己害死的。他想要的那个世界,永远也不可能实现。心思纯良,执拗如牛,却偏有倾世之能,就连远避俗世的二哥都比他要想得通透,他活着,父神母神用尽一生精力打造的世界,终究会毁在他手里。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周遭奇静无比,没了神的结界,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冷了两具疲惫的身体,敖月听了这话,一股悲怆涌上心头,凡人说的功高震主,慈悲坏事便是他了,可你能告诉你的儿女,慈悲也是错,救世危难力挽狂澜也是错。你们这些神仙,怎能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怎能用他时千呼万拥,不用便弃若敝屣。你们这样的人怎配统领三千世界?!
第一次,敖月在别人面前如此显露声色,他自融修死后,无悲无喜数千年,今日终于将一腔悲怒尽情倾诉,却是在这唯一的敌人面前,但好在他也活不久了。
“没有神,也总有别的,妖魔,鬼怪,佛祖,就算是人类自己也分个三六九等,他却与我来说万物平等?你说他是不是天真,父神母神开天辟地以来,从来就只有弱肉强食,你以为融修他自己杀掉的那么多所谓妖魔就真的十恶不赦吗,你以为他的手就是干净的吗?”
在这场巨大的棋盘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些平民百姓连个正经的棋子都算不上,那父神母神又为何创造他们呢?
这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而你自己不也是靠着上古龙骨,身负无极仙法才能一呼百应吗,你当他们真以你马首是瞻,去为你实现融修那个愚蠢的理想啊?醒醒吧,这就是权力的力量,可是权力只能为少数人所有,大多数人是匍匐在这个世界的最底层,而生活在顶端的人们是负责维护这种平衡。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若天下无神,三千世界百姓何以度过漫漫余生,生来贫贱者依旧贫贱,生来富贵者依旧富贵,那些没有神明保佑,不知明日何处去的人,又当何以面对。
天帝长袖一挥,灵犀镜中三千世界血流成河,征战不休,妇孺祈求神明保佑,但寺庙里漫天祝福只要冰冷的笑容相对,尸骸遍地,一代又一代人在征战中死去,人们永无休止的侵略与被侵略,攻击,欺骗,压榨,反抗……直到后来,人们终于愿意相信,曾经的神明已经离他们而去,绝望遍布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敖月心中大恸,但仍未露不忍之色,一切最坏的情况他都曾经预见过,甚至这个世界重新回答一片蛮荒为也未尝不可,但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天帝见他如此,已知一切无可挽回,长叹一声,龙吟传彻九霄,而后自绝而亡。琼花苑中天后仰望天空流云若锦,红透九天,听那龙吟悲哉绵延,长长出了一口气。她转身放开了被禁锢在躺椅上的女儿,一手作诀将那株植物化作了一藤蔓篮子,她用指肚摩挲了那篮子几下,对女儿说道“是非对错,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一千年也好,一万年也好,终究不会被颠倒,于他这是天道轮回;而于我,与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育有你们兄妹七人,与他共患难,是我的情义。女儿啊,这个世间就是这样的,哪来的绝对的善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众多纠结挣扎,不过是取舍而已。我此时与你父皇共同进退,选的是我情,舍的是我心中的义。这些话你且记住,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你是天庭唯一也是最后的小公主,以后也许会成为唯一的上神,你会孤独,会遇到许多你不能理解的事情,但坚强地活下去,寻找你的意义,那时父皇、母后和哥哥们也许不会帮到你了,但是你要记得我们是我们最珍贵的公主。”
说罢,若有深意地捧着篮子亲了一口,“嘿,你看我还是亲到了你,你一向宽仁,看在她是你唯一剩下的亲人,请好好保护他。”
篮子用枝叶抖落了记下,天后已经来不及细究那举手投足的深意,急忙把篮子塞进女儿手里,一手拦住女儿一手沿着天河放出自己织就的银河飘带,托着女儿的细腰,亲亲女儿的笑脸,将依旧被施了仙法不得动弹的女儿推出去。银河飘带带着天上最后的神女光速的飘向远方。
看着女儿的身影化成一道金光,天后终于能够了无遗憾地面对那个人,那个人毁了她的家园,杀了她的夫君,如今又来取她的命了。
她昂首施然行越过那人身边,“谢魔君成全。”敖月看着天后化作一代彩凤席卷漫天神宫,山河为墓,江山为椁。将自己与天帝葬在了一处。
敖月看着那条发光的飘带,他没有告诉天后的是,为了防止天宫有露网之鱼,他已将天宫外界引入了忘川之水,流向曾经的极渊之地。但现在已经无神也无魔,这位最后的神女能否平安地活下来,就看她的造化了。
他倒在地上,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已经被抽走了,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身下躺着的地面开始一寸寸瓦解,风呼啸地卷着残垣四处磕碰,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被砸了一下,意识更加模糊了,他看到自己的小时候,养母将他从一处洞穴中捡回来,花了三年时间,用上好的参汤煨着这颗更像石头的蛋,终于等来了一条笨拙的小黑龙;又看到那日风姿无双的融修,把他扛在背上,抱在怀里,不耐烦,却仍用自己的血喂他的画面;他看到了融修与蕣离蹲在一起吃面的模样,蕣离的面上有一个荷包蛋,面里还藏着一个,他气急了,竟然哭出声来,融修笑他一个小龙人竟然为了一个荷包蛋掉猫尿,又嫌他碍事,寻个理由将他赶回房里练功,只有蕣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看到了在蕣离相助下自己蜕皮成功,褪下那身炭也似的身躯,将自己泛着古铜色的金身亮出来时,那声终于放下一切的叹息……
最终,眼前那个男人的脸越来越清晰,他喃喃说道,融修啊,你会怪我吗,可是这个没有你的世界里,我不知该如何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啊,索性,就叫他们都去陪你吧,那些爱你的人,恨你的人,最终都将与你同在。融修啊,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