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离官道的小路,草木茂盛,是通往桑海城的捷径,也是送人去阎王殿报到的捷径。
一辆主人图快,图方便的马车,孤零零的驶在这条小路上,没有一个护卫,只有一个车夫。
不过这个车夫长得倒是挺像尊山神的:人高马大,皮肤黝黑,面目狰狞。兴许能把这道上的魍魉小鬼们给震上一震。
叮铃铃——
马车上坠着的青铜铃铛一阵急促的响动,没有任何规章。是马车遇到突袭,车夫被迫驱停!
“情报没错吧?真是这辆车吗?”
空旷的土地,孤单的马车,使得本欲大展拳脚的劫匪忽生一种杀鸡焉用牛刀的失落。
“没有错,就是它!马匹和车的样式全是秦国的!”
与劫匪结伴而来的另一人用他粗犷的声音回道。他的人也与他的声音一样高大威猛不输那个山神似的马车夫半分。
“呵……”
在他话落后,车中人发出一声轻笑,侧旁颔首低眉收拾棋盘的女子抬眸,见身前这个出尘若仙的男子莞尔嘴角,蓦然醉神。
“哼,笑什么!待会铁爷爷我全都送你们这些秦国的狗贼见祖宗!”
那个高大威猛,嗓音洪亮的劫匪自称“铁爷爷”。不待对方作何反应,就抡起手中重锤,狠狠朝野地中央的马车砸去!性子之急躁可见一斑,真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典范。
“大铁锤,你等下——”
起先就怀疑是否情报有误的劫匪见状连忙伸手阻止却为时已晚,大铁锤已与马车夫缠斗起来。
无奈他只好一跺脚,既然出来了,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是要闯的!天底下没有他盗跖偷不到的东西。
无形之中有一股迫人的气势紧紧围绕在马车周围,正是这股气势使得盗跖觉得其中有诈。
那马车夫似与大铁锤不相上下,故而盗跖不费吹灰之力就到达了马车之上,但是——掀开这马车的车帘对他来说却成了一种挑战!
咚,咚,咚——
盗跖的心跳加速跳动,我到底是在惧怕什么呢?或许这是种警告。
白帆,飞雪,寒风,血腥。
盗跖掀开车帘的一瞬,瞳孔一缩,脑海中跳脱出如此画面。
他并不曾亲历长平之战,却深知战后那些年赵国百姓的生活,每一个大雪天,寒风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每逢此时,赵国百姓都会想起一个人,一把剑。
一个人。
赵国百姓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喝其血,啃其肉。
一把剑。
是这个人的象征。
如同渊虹之于盖聂,鲨齿之于卫庄,水寒之于高渐离……
眼下这把剑正指着盗跖的咽喉,执剑者似笑非笑的瞧着他,悠悠道:“放心,我不是白起。”
车外一声惨叫,盗跖顾不得自己惊忙朝外看去,他希望不是大铁锤,现实总是把人的希望狠狠砸碎。
“呵……哎呀,没想到,那个小鬼头算的卦还挺准的哦!”
盗跖不愧是盗跖,料对方定是想活捉自己,否则刚刚那一剑绝对是可以要自己的命。索性屁股一坐,同执剑的帅哥打起热乎来。
“帅哥,我跟你说哦!就在我和车下这个被你手下擒住的家伙来之前……”盗跖说着指指大铁锤,接着道:“有个小毛孩给我们算了一卦,说我们这趟不是什么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而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是凶爻!”
“车下的那一位不是我的手下,是我的朋友。他叫姜由。我叫凤歌。”
凤歌说着竟然毫不在意的将指着盗跖的剑给收了起来。
盗跖本以为他是个高冷帅哥,不过看起来好像并不是这个样子,人家貌似也挺爱闲聊的。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风骨可佳。然而风骨与人的性命相比并没有什么用。”
凤歌说着伸手隔空一捞,手中居然就凭空冒出了一瓶酒,递予盗跖道:“我不喜欢这种不理智的做法。喝酒吗?”
“你刚刚说你不是白起?难不成经常有人把你认成白起?你和他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有他的剑。”
盗跖接过凤歌递来的酒,晃荡了下酒瓶子里澄清的酒水,大饮一口。咋舌道:“兄弟,你这酒不够味,太淡。下会有空我请你喝烈云烧,那才叫好酒!”
车下被姜由擒住的大铁锤心中暗笑:小跖如果想走,谁都拦不住!
凤歌微微一笑:“一言为定。”手中的剑却不快不慢,再次出鞘,横在退身跳下马车的盗跖脖子上。“我这酒也是好酒,你要喝够三口才会知晓其中奥妙。”
“你这酒跟白水一样,光是一口我就难以下咽了!要我喝三口,你还是干脆杀了我得了!”
盗跖说着把脖子朝凤歌一伸,脚步一滑,如鱼般自凤歌剑下滑游而出。不料这把该死的剑在下一秒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君上!”马车中的少女也跟着跳下车来,她相貌普通,也没有出众的气质。一身橘黄色的曲裾却也穿的有模有样。
盗跖一对比她和凤歌,凤歌长身玉立,披一件艾绿色白鹤图纹的广袖外衫,里头是白色深衣。腹诽这一定就是个丫鬟!
丫鬟开口道:“君上,他们是墨家的盗跖和大铁锤。”
盗跖知道这次自己是真的跑不了,凤歌的剑太快。抱起手来,笑道:“每次我一遇到麻烦,就一定会有女孩子来救我,没想到这次也不例外哦!”他已经从这个丫鬟的语气中听出了她是在替他们求情。
凤歌的音色忽冷,沉沉道:“黎清,你不该说这句话的。”
一挥手,草木皆兵。谁说这是一辆孤单的马车?
大秦帝王的仲兄身边,怎会除姜由以外没有一个护卫?
黎清大惊:“这些是……”
凤歌冷冷道:“影密卫。嬴政不放心我。”
黎清尚未完全领会过来,便又听凤歌道:“本君还以为是一般劫匪,依照秦律,处以黥刑即可。既是叛逆分子,便就交予蒙将军吧。”
桑海
有间客栈
班大师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边是啊寒正在给高渐离诊治,不许任何人打扰,好坏不知,一边是小跖他们都出去三个时辰了却还没有回来。
戴着面纱西域少女打扮的泠雪瞅着他这种着急的模样,低声问鲨鱼:“你那个卦是瞎算的还是真的?”
鲨鱼舔着手里的糖葫芦,小声道:“瞎算的。”
泠雪长吁一口气:那还好,应该还是和剧情一样的。
看似一门心思吃糖葫芦的鲨鱼瞄一眼她,唇角一勾:“不过我知道……”
“知道什么?”泠雪为自己的条件反射怒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卧槽,小爷你怎么这么容易就上钩啊!
鲨鱼吃掉最后一颗山楂,把竹签子指着泠雪道:“再来三根!”
“小鬼,你敲竹杠啊!”泠雪立马跳起来,双手叉腰:小鬼,你知道我每月工资多少吗?
鲨鱼望天,吐吐舌:“我还没问你收易容费服装费呢!吃你几根糖葫芦就泼妇骂街了,怪不得白凤不要你。”
说起易容,泠雪下意识的隔着面纱摸上自己的脸皮,真没想到这小鬼头的手竟然这么巧,能画出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怪不得人说有些面具戴久了,就揭不下了。
愣神过后,嘴上立即还一句:“不学无术的小鬼!你哪有一点像你爹啊!”
“哼——”鲨鱼鼻子一哼,转身小短腿迈的飞快,泠雪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在后头妥协道:“小祖宗,别走哇,我给你买就是了!”
鲨鱼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微眯成死鱼眼,直直盯着泠雪:“因为带着黑龙卷轴来桑海的是我叔爷爷。”
叔爷爷……
对于辈分这种东西泠雪向来理不清,但是这个鲨鱼口中的“叔爷爷”指的是谁她还是知道的。
青尘与青渊算是父女的关系,而凤歌是青渊的朋友,算起来就是青尘的叔叔,然后鲨鱼是青尘的儿子,自然凤歌就成了鲨鱼的——叔爷爷。
额……还是觉得好奇怪的东西。
泠雪在心里再次吐了一下嘈。
“是凤歌哥的话……”泠雪一直认为凤歌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挺好的。她本来想说是凤歌哥的话那就不用担心了,可是鲨鱼一本正经的脸却让她莫名的有些心慌。
鲨鱼仿佛看穿了泠雪的心事,正经道:“人类总是会被外表的假象所蒙蔽,世上是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对世上的一切都温柔以待的。”
泠雪不禁半截心凉,他说的没错,她无话反驳。
“烨兮和嬴政是什么关系?和墨家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你会认为烨兮会对墨家的人放水?墨家的人,有过萍水之交的也就是荆轲、高渐离。”
此处与班大师所在的后院已经隔了好长一段路,周围也没有任何人,所以无论鲨鱼同泠雪谈什么都没关系。事实上鲨鱼是故意把泠雪引到这里来的。
“你和墨家什么关系?除了当年你被高渐离打伤之外,好像有的关系都不如把你当傀儡的阴阳家吧?说到底都是些陌生人,你替跟你八杆子完全打不着的陌生人担心做什么?你要是掀开面纱揭掉脸上的人皮面具,他们对你有的不会是感激,感谢你在为他们的安危担心,而是仇恨!对敌人的仇恨!”
泠雪听得发怔,她实在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小鬼头说的哑口无言,转念一想,是自己忘了鲨鱼和卫择本来就是一个人。
“泠雪,这么天真的你,真的很不适合在这个世界生存。”
鲨鱼说完这句话后有些后悔,正因为泠雪如此天真,他们才会是朋友。试问一个不再天真的泠雪自己还会如此真心相待吗?
“你真的以为,我娘是因为想我爹了,才来桑海的吗?你真的以为昨晚我娘不知道你在用水镜偷窥吗?”
“在你身边,你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私心的。就说烨兮,我娘跟我说过,他若高兴,可为一执念灭众生,堕道成魔,他若高兴,也可为众生步入地狱,舍身成佛。这就是为何他明是神,却是魔界之首。明是魔界之首,却会游戏在此人间。”
鲨鱼滔滔不绝的跟泠雪说了很多话,每一句话的字里行间泠雪都能感觉出他对自己的在乎。
这样的在乎,泠雪本是多么希望在白凤那里得到,这样的在乎,假如鲨鱼不是一个孩子,泠雪怀疑自己会不会就此倾心?
“人心难测。我只是不希望你由于太轻信别人而吃亏。”
鲨鱼说罢转身,他很清楚自己的情感,泠雪在他心里并不是最重要的,却是自己努力想要保护的……
对于自己到底爱不爱泠雪的问题,直到这最后一句话应验的那一天,他才忽然意识到,他对她的关心早就越过了雷池。
然而答案,当然是不爱的。
因为,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