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势蕴意,第一句是作者对描绘对象的写意“定格”。定格是一种特写,数电视里面表现得最为清楚:挺胸冲刺的健儿,四蹄生风的烈马,展翅高飞的苍鹰,掀天陷日的海浪,乔丹转身跃起上篮的雄姿,刘欢飞扬到最大限度的披发,忽然!—仿佛着了孙悟空的定身法,统统在瞬间凝固。”贾平凹是用文字在瞬间让少妇的形象感光定格:“那天她牵着她的孩子来见我,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紧身的有着紫红色碎花的上衣,倚在我的书架上和我说话,窗外的阳光正好,一只麻雀又落在窗台上。”用语言呈现在我们而前的虽不是强烈的画面,意蕴却很丰盈。有时再好的真实画面也无法替代那文字的美妙和深挚。一个孩子、一只麻雀、一件上衣还有紫红色碎花、书架(以及下文提到的陶罐和盆花)和窗外的阳光,这一切有意无意都指向作者勾勒描绘的“少妇”。带着孩子,点明了“少妇”的身份,带着孩子来见我,暗示了关系的亲近,使接下来的画像谈话有了亲切的氛围。女人爱打扮,牛仔裤和紧身的上衣,不仅能展示少妇的风韵和线条之美,也表明了少妇作为女人爱美赶时髦的天性。如果一个女孩子穿了牛仔裤,不能说浅俗,但除了时髦,少有能显出少女的天真灿烂或者清纯飘逸。正如红裤子使女孩鲜艳,穿在少妇身上就多了妖冶。合体的牛仔裤,少妇却能穿出情韵来。时髦能张扬女性的美,但稍不留神,往往会流之俗媚。衣饰的漂亮还要颜色的选择,紧身的上衣“有着紫红色碎花”,贾平凹真不愧是语言的丹青高手,丰满而有情韵的少妇着上这样的色彩,就好像黑暗里点亮了蜡烛,那少妇的神情姿态就在贾平凹的笔下活跃而动人心怜旌了。如果仅止于此,也就是一幅“美人画”了,可是,天才的贾平凹让他的“少妇”倚在书架上和他说话,让其跃然破纸而出的情态映照“窗外的阳光”,让漂亮少妇欲燃的风韵魔鬼般地罩上一层阳光的明丽,又让画面宁静了许多。贾平凹还嫌美中小足,又借中国艺术的心领神会,落上了一枚小小的闲散印章——“一只麻雀又落在窗台上”。这幅写意的画面就无比生动而又和谐了。见到美好的事物,我们总想水远留存下来,有一种自然的冲动要把内心的热爱展现出来,因此也就有了音乐和绘画,摄影、雕塑,等等的艺术形式和许许多多的审美创造了。贾平凹也自然借着画像,仔细端详和欣赏“邻院的少妇”,而且在闲言碎语的细描添色中不断丰富少妇的形象和画面的情调色彩。画面上的小儿使我们想起西方艺术中描绘展现女性之美的古希腊女神的油画,那高贵而美丽的女神脚下依偎或天空飞翔的小天使。这“小天使”除了渲染母子图的生动,他对陶罐等东西的好奇,在东方文化的情景意象里牵连着少妇的性情和天真。面对“画家”审视,少妇平静随意的背后有微妙的激动,但表现得却很自然,一边呼叫小儿不要撞翻书桌上的东西,一边是自己的不安分和唠唠叨叨。当然,这唠叨也使“邻院少妇”更加真实而富有生活气息。家养的盆花,商场的家具,“我”身上的T恤衫,说她的母亲和婆婆,这远比眼前的情景丰富的少妇日常生活,做了意味深长的背景,渲染出少妇生活的色彩和内容——朴实而温馨、快乐而幸福。虚与实之间,作者把握得那样恰到好处,在生活的真实之上,有作者细致的艺术感性的把捉。散文的虚与实,要画出新意,不能太实,也不能太虚;太实则意蕴浅白,太虚则空泛飘浮。少妇的她与“我””身上的T恤衫,又要我把“她”画漂亮些,少妇有口无心的天然和情态也就浮现在作者的笔下,留在读者的心头。如果雅兴好的读者再退后几步,读着这段文字,靠着想象,就会悠然欣赏一幅“贾平凹书房闲画(话!)邻院少妇”的美妙情景图:一个几岁的小男孩自顾自地在书房翻动触摸他感兴趣的东西,作为母亲的少妇眼角留意着自己的孩子,自己不安分地摆着姿势,不无兴奋地面对着画像的“贾平凹”东一棒槌、西一榔头地聊着天,忍不住了,还要跑过去看看土头土脑的贾平凹把自己画成了什么样子;装愣充傻的贾平凹又随意涂鸦、心情很好地欣赏着、调侃着少妇的妩媚和天真。
这最长的第一自然段也就三百四十六个字,这段文字小说是妙笔生花,至少也是极尽鬼才之能事。
不知大家有没有看过北方的社火会演出的社火,不是鲁迅《社戏》里演的社戏,虽然作为神社酬神祭鬼的缘起事由和目的是相同的,但社火会的社火,是所有社里的男丁都要装扮成不同的身子(装扮成演出所承担的对象)自娱自乐,看的大多也就是自己的老婆孩子。里面有一个大头罗汉,是最喜气也是最受女人孩子喜欢的。大家在一些民俗画和彩色的泥雕中经常能见到这个形象。那大过身子的乐着笑的大脸盘的头盔套在一个大男孩的头上,大头罗汉只有脸,剩的身子小小的。先就有了几分喜剧的效果,再加上手脚夸张的动作配合,看的人也只有笑着乐了。贾平凹的这篇散文的结构就像一个大头罗汉。这比例超过全文一半的第一段就好比罗汉的头。那美是一种世俗的欢乐。其余的四个自然段也就成了活动的四肢了,配合着脸上的表情,使生动形象的罗汉有了天真的欢乐和夸张的表情。
这篇小文不仅是语言的写意和绘画,简洁中还有紧锣密鼓的情节和生动的对话。像与不像的端详和问答,娇憨的少妇不好意思的谦虚:“好像有些太美了”,传达的是一个漂亮少妇的羞涩,没有徐志摩“冰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却多了孙犁笔下冀中平原上水乡女子的那一抹淳朴。一番话语激起贾平凹心底的波动,记忆翻出了少妇做姑娘时的模样神情。岁月不遮掩风情和美好,正如出家的尼姑,灰蓝的袍子愈益显出了美人的清雅和脱俗。这一挥手,衣袂带出了更多风情,清纯依然清纯,多了许多妩媚和温柔。平凹的语言能使佛像生色。文字是那么随意,但这第三段的笔头轻轻一转,很有深意。这曲折之旨,既道出了眼前的她做姑娘时就长得很美,又指出结婚后、为小儿母亲的少妇多了妩媚和温柔,这前后的变化男人是无法体会的。那么这样漂亮而成熟的女性之美少妇之美你就去想象吧!
而这倒数的第一段好像唱家已经唱到极高超美妙的境界,突然又峰回路转,来了个清音渺渺的低八度的不胜低回。“平日为人画像,画成了都让被画者拿去,但她反复地问我,你满意么?我说满意。她就说,那我就不硬要了,给你留下吧,画成一幅满意的画也不容易。”如此善解人意和小奢求的小女子,让人瞠目结舌。此时的她与“我”心神早已相通了。
得贾平凹心者,邻院的少妇也。
回音婉转,终于醒过神来的贾平凹参禅领悟似的嘀咕“女人最好的年龄段是少妇,做少妇的女人真好。”行文也就戛然而止,让你去回味。贾平凹的这类散文写情都很有节制,深情之中显出几分超然的态度,但情意深挚,看似平淡中意蕴丰厚。
这篇赏析的文字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冰心和她的散文《关于女人》,还有许多普通的女性和我生活里关于女性的美好记忆。贾平凹“少妇之美”是散文家的欣赏,是语言的艺术写意和文字的层层描绘。
说句一点也不亵渎女性的话,女人是需要欣赏的,男人是需要教育的。女人永远是生活的美丽。春江花艳时,秋来霜林染,自然造化万物,多少美丽存于天地间。贾平凹的散文用语言丰富了我们的审美眼光,给我们的心灵透进几许温情和美好。
文学是语言艺术,许多人眼前有景道不得,不是崔颢题诗在上头,而是心有戚戚却是文字不足。贾平凹靠着不停地写,勤奋地写,练出了他的笔,小仅是眼前景,还有心里那么一点意念感动,他都能捕捉到纸上,且还多了情致韵味和独特的艺术魅力。《邻院的少妇》,很简单的一个生活镜头,在贾平凹笔下是那么曲折有致,把生活的美好以及自己那么一点心意写得淋漓尽致,妙趣横生。
发表于2003年第9期《名作欣赏》
附:
邻院的少妇
她其实不住在我家隔壁,在一个城市里,是我的熟人,女熟人。那天她牵着她的孩子来见我,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紧身的有着紫红色碎花的上衣,倚在我的书架上和我说话,窗外的阳光正好,一只麻雀又落在窗台上。我说,我给你画个像吧?她说,画我呀?画我什么?!我说,画你是个少妇。她就让我画起来,但她总不能固定姿势,一会儿呼叫小儿不要撞翻书桌上的陶罐,一会儿又看着我栽的盆花说她要送我一瓶干枝梅,然后就不停地说到新近某某商场有了什么家具别致又便宜,问我身上的T恤衫哪儿买的应该给孩子他爸也买一件,后来又说她的母亲和婆婆。画到一半,她要过来看画得像不像,我不让她动,她说,你要把我画漂亮些,不能画出我的近视。我说,漂亮女人多半都是近视。她还说,你发现了没有,我嘴有些歪,这不能画的。我说,电影明星好多都是你这个嘴形的。
像画好了,她站在画前端详了许久,说,这是我吗?我说,哪儿不像你?太像了!她说,好像有些太美了。
她做姑娘的时候,回头率非常高,但她从不理会,傻乎乎的,说话有些冲。做了少妇,清纯依然清纯,多了许多妩媚和温柔。
平日为人画像,画成了都让被画者拿去,但她反复地问我,你满意么?我说满意。她就说,那我就不硬要了,给你留下吧,画成一幅满意的画也不容易。
女人最好的年龄段是少妇,做少妇的女人真好。
叙述的策略、简洁和内在力量
——浅议余华小说特色
余华,热爱故事和叙述技巧的先锋作家。当我们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熟悉了余华,不论是回溯他早期的创作,还是阅读他世纪末的艺术随笔,都会发现余华作为作家对于故事和叙述的热爱。“当最后的高潮在叙述的渐强里逐步接近并且终于来到时,它就会显示出人生的重量和命运的空旷。”“在这高潮之上的高潮,也是对整个叙述的酬谢,就像死对于生的酬谢。”文学也以独特的方式酬谢了余华的这种不懈的追求和努力。新时期中国文学的创作是非常可观的,产生了不少有自己追求的优秀作家,余华应该是比较有特色的一位。从开始创作,就一直追求先锋叙事,作品以故事的奇异、荒诞,和人性的乖张,命运的不可捉摸,挑战传统的小说意义和小说叙事。所以死亡和莫名的恐惧成为余华一切故事和故事叙述的潜在主题。
余华这样探讨和试验的小说叙事作品,基本上都收在六册《99’余华小说新展示》集子里。如果说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话语和故事只是偶有重合,那么在现代派小说中,话语与故事的重合则屡见不鲜。作家的审美视角表现了个性意识和私人话语的扩张,世俗化和民间文化形态的切入,导致叙述风格和介入现实的情感发生变化。小说文本的内容令人不可思议又真实得可怕,人与人之间极度的冷漠和暴力伤害呈现在叙述的细节真实背后,而这些故事要么是时空缥缈的如烟往事,不然就是切入现实生活的细节攫取,并且以叙述的真切令人触目惊心。少年内心的恐惧、世事与命运的无常、现实生活的灰暗和我们赖以生存的意义世界的荒诞等等,作家在忠实于自己内心的小说叙事中进行了坚忍不拔的故事想象和叙述探险。一部分作品以描写暴力行为的细致描写和内心残忍的冷峻剖析,几乎令人窒息绝望又抵达心灵,另一部分又以飘忽不定的人物和情节的婆娑迷离又让人惊恐迷惑。这样的故事叙述造成的巨大力量,会撕裂人们惯常道貌岸然的信心和镇定。读罢良久,惊恐之余,回想再三,内心的战栗又一阵阵发作,几乎难以激起勇气去直面我们作为同类的人和人的本真面目。这充分显示出余华小说叙述技巧和叙事策略形成的叙事文学的冲击力量。那么产生这种作品意义和叙事力量的独特之处何在呢?
首先是创作主体的思想和情感,虽然不是直接的宣扬和表达,但是一个优秀的作家肯定有着他自己关照世界的思想和方法,以及表达他情感的方式和途径。余华对人活着的意义非常重视。余华对于文学的冲动,最初来自小县城一个牙医对自己枯燥工作的不满。悠闲的作家职业吸引着年轻人的生活梦想,但是余华的小说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日常经验的直接表述,或者热衷于直接的抒情,而从先锋阅读开始的创作更多地追求现代小说的形式技巧,作者的理性凝聚于经验的想象之中,文学成为创作主体对人类生存的客观批判和主观审美的故事叙述,但这种文学的写作和阅读建立在自己坚定的立场和追求上。“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和其他的文艺笔记,说明除了鲁迅等极少数中国作家的作品,余华的眼光始终盯着那些20世纪最为独特的大师和他们的叙述文本。所以自己的故事叙述也是那么奇异而紧张,不断地强化故事,也就是说,余华以自己的想象方式,对于日常因果关系的事件进行自我或者说出人意料的安排。像《十八岁出门远行》,不是正面生活意义的简单解构,恶作剧式的小说故事,隐藏了少年对未来人生的恐惧和由恐惧激发出来的自我嘲笑。同样,《现实一种》《黄昏里的男孩》《一个地主的死》《往事与刑法》《四月三日事件》《难逃劫数》《命中注定》《世事如烟》,充满了残忍、死亡、恐惧和不安。这一切的故事在情节或者说话语的艺术处理上都在极端化的因果发展中拉紧叙述的链条,抽空话语的情感色彩,形成完全置身事外的冷峻叙事。正是这种叙述的策略增强了故事内在的紧张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