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早期在《残春》、《牧羊哀话》这些散文化的小说里所表现的那种青春、爱情、理想伤感的浅层的情绪,正如他寄予作品主人公的哀叹一样:“浪漫谛克的梦游患者哟”“不也要这般的憔悴”,“怪可怜的女孩儿哟,你久沦落风尘了”!作者心底里这种美好的青春伤逝的留恋情绪,这时在冰冷的现实中很快转变成对现实不满的激愤。重返日本的郭沫若,心中的悲愤更加深广,时代的苦闷、个人的孤寂深深浸入心腑。《小品六章》就是他这个时候所写的一组自恋的无言的哀歌。“蔷薇哟,我虽然不能供养你以春酒,但我要供养你以清洁的流泉,清治的素心。你在这破土瓶中虽然不免要凄凄寂寂地飘零,但比遗弃在路头被人践踏了的好吧”,作者描写这样“一种淡白无味的凄凉的情趣”,“哭墓的是你自己的灵魂”。当时作者既苦恼于现实生活的困顿和选择,又不肯放弃自己理想的追求;既自我欣赏人格的高洁,又为个性不能自由发展而叹息。这种矛盾复杂的思想和心理就充分地投影在诗情画意的描绘中,从而显现出凄婉、含蓄的语意氛围。如《水墨画》,整个画面的色调是灰暗的:“天空是一片灰暗,没有丝毫的日光”,与天空相连接的海水,“蓝色浓得惊人”,远处是静凝的乌木雕刻一般的岛屿,近处是沙岸上泊系着一只渔舟。这是一幅异常沉滞的画面。沉寂的天空、海水、渔舟,表现出“我”内心的寂寞与惆怅,更为意味深长的是:“回头望见松原里的一座孤寂的火葬场,红砖砌成的高耸的烟囱口上,冒出了一笔灰白色的飘忽的轻烟”。这灰暗的画面让人倍感沉重,静寂得让人心底里升起死亡的气息,画面上飘动的是火葬场里升起的灰白色的轻烟,惊人的蓝(水),刺眼的红(砖),这是一幅画吗?这样的画面使人不由得想起鲁迅《野草》里所描写的黑夜和坟场。虽然郭沫若开朗的天性把画面冲淡了许多,但让人还是能深深感受到作品里包含的凄苦的心情,可以说《水墨画》的每一笔都与作家内心的苦闷与凄恻相融合。如果说《小品六章》是一组伤感的歌,吹奏出作者无尽的哀叹与幻美,那么《卖书》则更加细致地描写了作者在现实与心灵、选择与追求之间矛盾难堪的悲郁之情。现实迫使他放弃了心爱的“老朋友”——《庾子山全集》和《陶渊明全集》,同时,对两位作家清俊高蹈的性情和操守非常羡慕的一片素心,也不得不放弃啊。对作者从这种两难的境地所作出的选择,只要联系鲁迅在《藤野先生》和《〈呐喊〉·自序》中所写的弃医从文的转变,就不难理解青年郭沫若弃文从医时的内心冲突,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都有一种进而治国兼善天下之宏图,退而悬壶济世以利苍生的高尚,鲁迅也好,郭沫若也好,都是在探索自己心目中的救国之路(随后的参加北伐、1937年的归国抗战都是一种铁肩担道义的选择)。是“卖书么?对于这两位“朋友”来说,其实是一种诀别;对于冈山图书馆来说,是一种托付赠予。关键是为了完成一次新的自我选择。尽管郭沫若最终又放弃了医学而从事文学活动和史学研究,但《卖书》中所坦露的内心痛楚是十分感人的。尽管书缘虽已了却,心却难以割舍,文中以“啊”字开头的一唱三叹的倾诉,抒发的正是作者心底的恋情——“啊,我的庾子山!我的陶渊明!旧友们哟!……你们的生命是比我长久的,我的骨化成灰、肉化成泥时,我的神魂是借着你们永在。”这种至情的迸发,是何等的强烈深挚!文学乎?科学乎?爱国志士的心灵冲突是何其震撼人心。尤其值得品味的是,该文随意自然,却又绝非拙简而无文采,文采就体现在叙事的跌宕之间,抒情的扬抑之间。
这种悲郁的情绪笼罩着郭沫若1924年前后的所有创作。特别使他的散文浸染了一层乳汁般的水灵和湿润,使作品具有一种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叩动着每一位读者特别是年轻读者的心弦。其实,形成作者早期散文隋感的轨迹是很明显的,收在《山中杂记》后面的几篇散文化的小说里氤氲着的就是这种浪漫伤感的青春感怀。为什么作者要在散文集的后面附录上这几篇小说呢,我以为一是要显示情感变化的流向,二是以读散文的心情去读这几篇小说会更好地理解和欣赏。从1923年的几篇散文里,我们感到诗人在贴近现实生活后更深刻地感受到了现实的冰冷,因而由对现实黑暗的强烈不满转向愤怒和失望,激愤之情溢于言表。这种不满随着五四的落潮和个人境遇的尴尬而化作了深沉的苦闷。这种苦闷给郭沫若20年代的散文涂上了浓重的伤感忧郁色彩,使郭沫若一贯明快的行文风格也沐了一层水汽,从而形成了郭沫若文学创作的另一道风景线。
郭沫若20年代创作的大部分文艺性散文是在日本博多湾岸清风朗月的怀抱里,是在妻子安娜情爱的慰藉下孕育产生的。触景生情、感伤抒怀的优美,回忆往事的真挚感人,平常生活的亲切描写,从另一方面表现了作者对于生命和生活的热爱。高洁的爱情是文学的温床,唯美的追求是一颗不屈的灵魂。“湖水是那么澄净,梅影是那么静凝。”献在《瓶》中的“梅花”就是诗人心底的“清供”,是敬献于艺术女神的“素心”。正是这样的心灵才会观照一切美好的对象和事物,才会流淌出亲切优美的文字。作者不仅追忆母亲的往事,描写海边平静的生活,注意小动物的可爱,感受云雨晴晦的变化,更从一草一木的自然景观里凝视生命的美丽,赞美自然的清芬。“路畔的蔷薇”,“山茶花的清秋”,“慧心的姑娘”,“夕幕的图画”,这一切里折射出作者热爱美好事物、深悟生命幽凉况味的诗人情怀:用赤诚的心去吹人世的尘雾,用诗人的慧眼审视万物的神灵。散文,在郭沫若的笔下,热情和爱心隐藏在平静的语言流淌中。田园牧歌洗不去内心不尽的优伤,却突出了作者执著于生活的自我澄净和美好情愫。
当然,作者20年代散文的亲切优美不仅体现在语言的质朴自然上,更主要的是他对日常生活观察的细致和深入。如《菩提树下》对养鸡的描写:“我的女人最喜欢养鸡”,文章起首即明白直言,先写小鸡的孵化,体现出妻子的细心和劳作;再写鸡公鸡婆的“爱情生活”,着墨于“我”的同情于“旷夫”,促使它获得“娥皇女英”的爱,无声无息中突出诗人天真的生活意趣;最后又回到妻子身上,“我的女人把吃剩着的晚饭,在菩提树下撒给鸡吃的时候,她笑着向我这样说:“啊,今年的成绩真好。”这最后的一笔使文中的意境全然活了,好一幅夕阳西下时菩提树下生动活鲜的家居生活图!妻子、孩子,一群鸡婆鸡雏,还有站在树下微笑的丈夫……多么亲切优美的场景啊!鸡群点缀出平常生活的清贫、安闲以及亲情的温暖。如果说《菩提树下》写出了亲切的田园生活的现实感受,那么《芭蕉花》对母亲的回忆就是更淳更醴的回味了。每个人的心都会因亲情而激动。朱自清《背影》中抱橘爬上月台的父亲的背影定格了永远的感动,傅雷《家书》的啰唆里倾注了全部的父爱,巴金《忆萧珊》的笔花泪影里是诉不尽的怀念相思。同样,郭沫若也在《芭蕉花》里留下了对母亲的呼唤:“啊,母亲,我慈爱的母亲哟!你儿子已经到了中年,在海外已自娶妻生子了。幼年时摘取芭蕉花的故事,为什么使我父亲、母亲那样的伤心,我现在是早已知道了。”少不更事时未能品出的母爱,在菩提树下的清贫恬静的家居生活里则有了更深的理解,已为人父的郭沫若,看到母鸡护雏,看到妻子为儿女们操劳,怎能不想起故乡的慈母,这亲切的呼唤会激起每一个远方游子对亲人的思念,何况此时的郭沫若心里装满了无法诉说的酸楚。“但是,我正因为知道了,竟失掉了我摘取芭蕉花的自信和勇气。这难道是进步吗?”心灵滴血的郭沫若啊,早已不是“独坐幽篁里”读书的少年郎,峨眉山的新月照不到海外游子孤寂的心里,追忆母亲的身世,记述孩提时代的家乡生活,隐隐中还有战祸不止的故国在作者的心灵里激起的难以排遣的忧伤和愧疚。母亲苦难的一生,多灾多难的祖国,无法摆脱的生活重负,黑暗现实的压迫,万般愁绪齐集心头,使郭沫若怎不轻轻地呼唤母亲呢?作者这样的衷肠尽涵蕴在对母亲的亲切回忆里。对母亲的刻骨铭心,作者在《铁盔》里也作了独特的描写,这篇短文写他小时候上学时,先生经常责打学生,多少年后,时间淡化了挨打的伤痛,因而行文中只留下对母爱的亲切回味。母亲痛惜自己的儿子,特制了一个铁帽子来减轻孩子被责打时的痛疼,但先生知道了这个秘密,敬重老师的母亲无法阻止先生的行为,只有抚摸着小儿伤痛的头细语安慰。通过简单的叙事和对话把先生的认真和母亲的无奈——既心痛儿子的皮肉之苦,又望儿子成器的心态都表现得非常真切感人。郭沫若以亲切的语言写出了生活中亲切的情感,让人在阅读的亲切感受中和作者悄然相通,像微风从心湖上吹过,引起温暖的涟漪,像澄静的月光,照出静夜里花树斑驳的影子。这使郭沫若的文艺性散文更具有了浓郁的优美品质。
如前所述,《菩提树下》展现了一幅安详和美的生活图景,这样的一幅美景他又精心地剪裁到《小品六章》里:
我携着三个孩子在屋后草场中嬉戏着的时候,夕阳正烧着海上的天壁,眉痕的新月已经出现在鲜红的云缝里了。
草场中牧放着的几条黄牛,不时曳着悠长的鸣声,好像在叫它们的主人快来牵它们回去。
我们的两只母鸡和几只鸡雏,先先后后地从邻寺的墓地里跑回来了。
立在厨房门内的孩子们的母亲向门外的沙地上撒了一握米粒出来。
母鸡们咯咯咯地叫起来了,鸡雏也啁啁地争食起来了。
——“今年的成绩真好呢,竟养大了十只。”
欢愉的音波,在金色的暮霭中游泳。
——《夕暮》
其实,《小品六章》都是一幅幅优美的风景画。这里有中国的水墨,日本的板画,西洋的水彩:或清雅,或欢愉,或暗淡,或鲜亮,或静寂,或忧伤,或以情取胜,或以色彩见长,但无一不是各有格调的大家之作。散文不是情感的激烈宣泄,而是一种情感的沉静和珍藏。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忧伤和热爱、赤情和梦想、追求和思考,在经历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之后,总会把隐藏在个人心灵深处的东西流泻于笔端。但这只能是在心态趋于平和时才会有的一种审美眼光;在走出生活的沉重,淡化心灵的伤痛时,才会创作出优美的散文。里尔克在《致一位青年诗人的信》中说:“要避开那些常见的主题而从你自身日常生活中寻找题材;描写你自己的悲哀和心愿,你的一闪即逝的念头和对美的信仰——以由衷的、平心静气的谦恭的态度去描写。”《小品六章》就是这样一束从生活中捕捉题材而写成的美文。《白发》里慧心姑娘“拔去我一根白发”的细小动作,《路畔的蔷薇》中浓郁的呵护美的感伤,《夕幕》里充满欢愉的音波的场景,《水墨画》的沉重,《山茶花》的明净,《墓》的孤寂,对这一切,作者描写得是那么平和而又生动。线条和颜色、人和物、动和静、情和景,经过作者审美的眼睛,都显得非常完美、和谐。正如张恩和在《如歌如画情恳辞切——谈郭沫若的散文(小品文章)》一文中所说:“诗人不但从乡居生活中感受到一种乐趣,而且从简朴的生活中积极地寻找乐趣,力所能及地用自己的手装点生活、创造出美的境界。”
郭沫若20年代的散文所表现的是一种情绪化的优美。不论是自然景物的描写,还是美好心态的流露,都是一种情绪化的渲染。如果《卖书》里作者面对现实不得不放弃对“文艺女神”的追求是一种实录,那么在《孤山的梅花》里作者却把追求美好的心愿和向往化作了一个优美伤感的故事。“啊,她这人真好!她知道我素来是赞美自然而且赞美女性的人,所以她要选着月圆花好的时候,叫我到西湖去和她相会。”当“我”一波三折终于成行时,竟是这样的情不自禁:“啊,舒服!舒服!我是要往诗国里去旅行的,我是要去和诗的女神见面的呀!”在现实的尘嚣里“我”却怀着这样的“诗情浪漫”去看“孤山的梅花”;怀着心中的渴望,在妻子宽容的催促下去赴想象中的“梅花之约”。多么神奇优美的笔致,写出了现代文学史上一篇令人回味不尽的奇文。如果联系作者同年所作的爱情组诗《瓶》来看,你不能不赞叹作者对细微的、牵动人心的情绪极尽渲染之能事。他正是把这种优美的情绪幻化成动人的诗章和浪漫伤感的散文笔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