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正是六一年。冬春交接的时候,青黄不接,村子里很多人家都已经断了炊烟。
大伯刚刚三十出头,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但是看着两个孩子在家挨饿,也愁得快抓破了头皮。他一天到晚都在野地里转悠,指望捉个田鼠,套个兔子,回家好给孩子们炖了吃。
那年头,真是稀奇。人挨饿,动物也都跟着挨饿。偶尔幸运能逮着一只兔子,也是瘦骨嶙峋。大伯说,有时候在荒野里逮兔子,还会碰见饿狼。人们常常用饿狼来形容一个人的贪婪和凶残,这种形容有多形象,没看见过饿狼的人真的很难理解。饿狼瞅人的时候那绿油油的眼睛和深邃的眼神,仿佛吸一口气就能把人吞下去。
坏年成把人逼狠了,迫不得已要和狼抢吃的。回忆起那一段岁月,大伯常常这样叹息。
有一天,在村口劳动的村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赶起了一只灰狼。灰狼慌不择路,窜入了村子里。大伯听到村民的呼喊,拿着铁锹加入了打狼的队伍。
那灰狼被人追的晕头转向,竟然一头冲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大家拿着铁锹追了进去,关上了院子的木门,守在院子的四个角落,那灰狼不管冲到院子那一角,都会有棍棒在等待它。这落单的西北饿狼,竟然被几个棒小伙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那灰狼身上伤痕累累,趴在院子里面的一堆柴草旁边,双眼垂泪,不停呜咽,一副认命了的样子。大伯突然看着很不忍。平时看见饿狼在山里跑,人们都恨不得一铁锹铲死,绝了这威胁家畜和小娃娃的祸害,但是这一次大伯真的心软了。
西北有一个风俗说法,就是这野物,不能死在院子里。死在院子里不吉利。至于这说法的依据是什么,这和很多神秘的民间禁忌一样,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讨论怎么处置这一只已经毫无抵抗能力的狼时,大伯自告奋勇地对众人说:我来把这祸害拖出去打死!
大伯用一根麻绳子把这一只灰狼拖到院子外面,有几个小孩子跟着想看热闹。大伯呵斥说:这有什么好看的,狼死前瞅你一眼你要做噩梦!几个小孩一溜烟跑了。
大伯把狼带到村口的山路旁边,解开了绳子,对灰狼说:你快走吧,我不要你的命,以后你不要再来村里了,更不要祸害人畜。那灰狼看了大伯一眼,就拖着受伤的身躯缓缓消失在了山路旁的灌木丛中。
大伯回村,有人问他:狼呢?
大伯硬声硬气的回答:打死埋了!
皮子都不要?
不要!
村里人也不好再追问。
这事过去很久,大伯渐渐都忘记了。
到了夏末,地里收了一点东西,村里人日子稍微好过了一点点。但是老天总是喜欢应验一句古话:福无双降,祸不单行。
人们吃饱肚子没几天,老天又发了威,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雨。暴雨之后,山洪从村口的河沟里面溢了出来,咆哮着冲进了村子。很多人家都遭了灾。
大伯家也没有幸免,洪水冲破了院门,蔓延进了院子。眼看院子里面的水位越来越高,就要蔓上屋子台阶流进屋子里了。屋子里堆放可是刚刚打下来的新麦啊!
一家人急得团团转。
大伯忽然醒悟,这洪水只进不出,因为这几堵院墙挡住了水路,去把这院墙推到水不就泻出去了?
于是大伯在齐腰深的洪水里面慢慢摸索到了院墙边。他拼尽全力用双手推那一堵挡住水路的院墙。那时候的院墙都是土垒砌起来的,没有什么根基,再加上他力气大,洪水侵蚀墙根,那墙没几下就轰然倒在了洪水里面。
积聚在院子里的水一下子都从那个缺口奔涌而出。大伯西北汉子,水里的功夫也就旱鸭子打滚那几下子,再加上洪水泻的急,院子外面地势低,他一下子就被洪水裹挟着冲了出去。
这人一旦被冲进湍急的洪水,就完全身不由己了。大伯被浑浊的浪头打了几下,又喝了几口泥水,心想这下完了。他拼命在洪水中挣扎,想抓一个什么漂浮的东西,但是没有抓住。
大伯这一路被水冲走了不知道多久,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浪头拍得一件不剩。就在他要绝望的时候,在一个洪水转弯的地方,他侥幸抓到了一根破房子上冲下来的木椽。
这截木头虽说不一定能保住性命,但是好歹暂时不会丢命。大伯一边牢牢抓着木头,一边寻找时机,看能不能回到岸上。大伯就这样随着洪水漂着,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露在洪水外面的小土丘。
大伯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已经被冲到什么地方了,因为这个小土丘就是外村一个大地主家的坟茔。大伯心里一阵兴奋,只要挣扎到这土丘上面,就可以等着洪水退了之后再脱身了。
他奋力朝着小土丘挣扎,就在靠近小土丘的时候,他忽然头皮发麻,因为他看到,那土丘上竟然拥挤地盘踞着三四头狼!那狼显然也发现了他,冲着他呲牙咧嘴。
大伯心想,这下是真的完了,去土丘上肯定被狼咬死,不去,这洪水一汇入大河,自己就是浪里白条张顺,只怕也要丢了性命。
就这一恍惚的功夫,那坟头突然窜下一只狼来,一口就牢牢咬住了大伯的胳膊。大伯已经在洪水中折腾得筋疲力尽,心想,作孽,想不到要被狼给吃了。
奇怪的是,这狼咬住大伯,却并没有真的下嘴伤到他的皮肉,而是将他拖到了坟头上面。大伯光着屁股躺在坟堆上的杂草中,顾不得难受,只是担心群狼怎们活吞了他。
但是这群狼对大伯好像视而不见,只是趴在他的周围,各自梳毛挠痒痒,静静在等待着洪水退下去。其中只有一只毛色灰白的大狼,时不时回头瞅大伯一眼。
大伯越看这一只灰狼越觉得眼熟,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他的心头:这不就是自己放生的那一只灰狼吗!虽然这一只灰狼壮实不少,但是那眼神毛色,和自己放走的那一只毫无区别!想到这里,他突然放了心,反正就是狼这会要吃他,他也毫无办法!但是看这样子,这群狼毫无吃他的想法。
就这样,大伯陪着这群狼一直在地主的祖坟上呆到深夜,洪水才渐渐退了下去。大伯的体力也渐渐恢复,他暗暗将自己在洪水中摸到的那一截木头捏在手里,以防不测。群狼对他的这个举动好像也视而不见。
快到清晨的时候,水位下降了很多。这群狼走下了坟堆,消失在了夜色中。那灰狼走的时候,回头又看了一眼大伯,大伯后来说,那眼神和他放走灰狼的时候灰狼当时的眼神一模一样,绝不会错。
大伯在狼群走远后,躲进了附近的一片苞米地里面。因为他的衣服都被洪水冲走了,他无法直接回家。直到有过往的行人了,他才讨了几件破衣服,回到了家里。家里人都以为他已经被洪水淹死了,哭哭啼啼过了一夜。
自此,大伯从不再打狼。有人听了他的事情故意逗他说:他二叔,你说这狼有没有灵性啊?大伯白了别人一眼说,你长一个脑子狼也长了一个脑子,你的脑子能动狼的为啥就不能动?你能知道好歹狼咋就不能知道?噎的别人无话可说。
喊山有感:诚如大伯所言,人有人的情感,动物不见得就没有动物的情感。世人往往就是多了几分贵为万物灵长的傲慢,若是能常常站在动物的角度想一想,动物能够知恩图报,就如同狗狗对人类的忠诚一般,是毫不玄乎,真真切切存在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