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越来越昏沉,身子也越来越不受支配,谭惜忽然觉得冷,眼前尽是白色的明亮的光,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彻骨。
她好想找个地方来靠一靠,耳畔仿佛是阿兰在哭:“小西姐?小西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那一瞬间,谭惜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拼尽力气抓住身边那只手:“阿兰,你去帮我看看,斐扬他走了没有。”
片刻后又松开:“阿兰……别去了。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吃力地说:“阿兰,你听着,千万不要把我送进医院,我……”
然后,世界归于一片黑暗。
仿佛是堕入无尽的梦境,爸爸在她的面前,妈妈、知了、宁染、落落,还有阿兰她们都在。挣扎、纠缠、剥离,辗转其中不得脱身。
可是斐扬在哪里?
她吃力地伸出手,在无声中呢喃:斐扬,我想回家。我好累,好疼,求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没有人回应她。
寂静中,似乎有什么声音。
咚——咚——咚……
一声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她迷迷糊糊地想要睁开眼,胃里却蓦然一阵抽痛,紧接着四肢都是痛的。强烈的痛感逼得她睁开了眼,雪白如雾的视野里,她好像看到了许多带着医用口罩的人,有人死死按住她的肩膀,有人往她的嘴里伸进一支冷硬的管子。
然后又是一阵抽搐般的痛,她痛得轻哼了一声,再次失去了意识。
彻底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上,谭惜只觉得浑身松软,使不上半点力气,像是被人扒去了筋骨。
“小西姐,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知道吗?医生说,你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她抬头,目光错过头顶花花绿绿的管子,落在了阿兰喜极而泣的脸上。
知了就在她的身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按住胸口说:“老天保佑。”
谭惜有些惘然,虚弱地问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兰坐过来,抽抽噎噎地握住她的手:“那杯水里,你喝的那杯水里,有人下了drugs,很大的剂量。你一口气全喝了,又是第一次喝这种东西,所以差点就……”
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谭惜瞬间清醒过来:“我为什么会在医院?不是说了,不能送我去医院吗?”
其实,那晚当她感觉到不对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怀疑。在以吻封缄,她虽然雷厉风行,但这种作风也树敌太多,有人要害她,这一点都不稀奇。
她怕的是,对方并不是为了让她喝掉drugs。一次又不会上瘾,可如果剂量太大被送去了医院,就会惊动上面。这样一来,她的麻烦就大了。
阿兰也知道她害怕什么,所以哭得更厉害:“小西姐,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你当时的样子太可怕了,如果不把你送医院会出人命的。我……”
谭惜急迫地看住她:“医生有没有查出来?”
“有……”
谭惜更加不解:“那为什么……为什么没有police来?”
阿兰看了眼知了,然后低眸,半晌才说:“是落落。她对police说,drugs是她下的。她说她跟你有过节,嫉妒你,所以特意在你的水杯里下了大剂量的drug,想陷害你。但是她后悔了,所以她想去自首……”
心被一种异样的滋味瞬间灌满,谭惜一惊,几乎坐起来:“怎么可能是她下的?她整整一个晚上都被那群混蛋折磨着,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兰连忙按住她:“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姐,她要是不这么说,现在进去的人就是你了!”
谭惜微微怔住了。
仿佛还是那个细雨绵绵的夜晚。
落落声嘶力竭地对她喊:“你听着!我欠你的,总有一天,会一分不少的还给你!”
没想到,她竟然一语成谶。
可是她怎么可能会这么做,又怎么能这么做?
她不是那个嚣张跋扈的落落吗?她不是那个恨不得将自己狠狠踩在地上的落落吗?现在她明明有机会了,为什么……为什么却为了自己顶下这个黑锅!
心,在一瞬间犹如淋烫了热油。
“她在哪?”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谭惜翻身就直挺挺地坐起来,“我现在就去找她,我要告诉他们这件事和她无关。”
阿兰抬手,偷偷抹起眼泪:“姐,你别干傻事了。你去了也没有用啊,别再把你也弄进去了。”
知了也在旁边叹气:“是啊。现在再做这些都是徒劳。”
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谭惜咬住唇说:“那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我——”
知了深深地看住她,过了好半晌才说:“你如果真的想帮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这话谭惜听得糊涂,她疑惑地看住知了:“什么办法?”
知了略一迟疑,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谭惜:“还记得上次你被萧文昊扣下时,是谁帮你叫了局子里的人来吗?”
“周彦召?”谭惜微微皱眉,心也跟着五味陈杂。
知了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说:“你要是真想救落落,不如去找周彦召帮忙。这可比你单枪匹马要有用多了。”
……
这是谭惜第二次来到远夏,周彦召的办公室。
原本她以为,过了那个晚上他们此生再不会有交集,却没想到,只不过两天的功夫,她竟然又要见到他,而且还是有求于他。
想到这里,谭惜的心又蓦然一紧。
她为什么会害怕见到他?自从周彦召的爸爸找上门后,她又为什么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他?难道是因为……她想要逃避什么在心中呼之欲出的情愫……
她害怕一旦这些情愫漫涌出来后,她就会陷入到一个更加无法自拔的沼泽中。所以她才会急切地想要离开,想要欲盖弥彰……
谭惜不敢再想下去。
她屏息,缓缓走进上次会见他时的那间小屋。
温和的光线下,周彦召静静地坐着。
窗户还开着,他的膝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毯,空气中有些凉意。而他的眼睛,则久久地望着桌案上的棋盘,还是跟上次一样,执子未落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
谭惜几乎就要错觉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这一次,他的眉端不再有深锁的痕迹,而是隐隐暗含着一种天下在握的气定神闲。而她,也不再有替他下子的勇气。
同样是有求于他,为何心境却是天壤之别?是不是因为……
她的心里已经蒙上了一层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那东西让她揪心?
谭惜默默吸一口气,轻咳一声说:“周先生,你果然料事如神,我又来找你了。”
周彦召并没有抬头,淡淡指着肩侧的座椅:“说说看,你为得是什么?”
谭惜并没有坐,她走过去,就站在他的面前:“我的好姐妹被抓进局子里了,那是个误会。我希望你能帮帮忙。”
光线透过她的轮廓洒过来,在棋盘上落下斑驳的阴影。
周彦召缓慢而坚定地放落了指间的白子,然后徐徐抬头:“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是你欠我的第四个人情。我说过,等你欠够我四个人情,我就要讨债了。”
手微微捏住衣角,谭惜挺直了胸膛,不惧不怕地看着他:“我就站在这里,你想要什么?”
周彦召勾了勾唇角,清俊的五官在一瞬间变得深邃:“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你说什么?”刹那间,仿佛有什么在心中炸裂开来。谭惜睁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看住他。
周彦召微微抬眸,不温不火地看住她:“聪明女人,不会让她的金主把一句话重复第二遍。”
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几乎就要跳脱胸膛。
终于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后,谭惜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周先生,你爱过一个人吗?”
她看着他,眼珠黑白清澄:“你知道那种感觉吗?爱一个人,心中充满光明和希望!全世界只有那个人最懂你的内心,你知道这是上天的赐福。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的心都是那么的坚定,并且一往无前。哪怕为他去死,也一往无前。”
周彦召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底似有什么暗烈的东西在涌动。
“你的手枪,我还给你。你的房产证,我也还给你,”可谭惜似乎没有看到,她的声音柔软清宁,却有个坚硬的芯,“你曾经救过我一命,现在如果你要拿走它,我也一样可以还给你。但是,对不起,我不能做你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看住他:“我的心,和我的身体,都只能为他保留,一生一世,谁也无法夺走。”
良久。
周彦召挑眉,唇角慢慢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你的身体——你的身体还能为他保留吗?”
“我——”
谭惜红了脸,一时语塞。她忽然想到,在周彦召的意识里,她早就在那个晚上把自己的身体卖给了他的父亲,代价是市中心的那套房子。
多么可笑的认知,多么可笑的关系!
谭惜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口犹如堵了稻草般,根本说不出什么。
这样的话,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能这样想她,岂不是更好?难道那个晚上,他父亲对她的羞辱还不够吗?难道那些报纸上的图片和新闻都不是他做的吗?难道这些日子以来,她自寻烦恼、自讨苦吃地也还不够吗?
或者,她根本就不该来一趟,来自取其辱。
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般,谭惜咬了咬唇,忽然说:“你可以不帮我。那我就自己想办法,哪怕踏遍整个海滨城,我也要把她救出来。”
“我欣赏你的坦诚,更欣赏你的胆识,这年头,这样的女孩子已经少之又少。”
出乎意料的,红木椅子里,周彦召的样子似乎又变得眉清目朗,俊雅宁静,连声音都温柔了:“我们总算相识一场,你也不必急着走,不如留下来等我一会儿。也许等一下,我可以为你介绍几个有用的人,能够救出你姐妹的人。”
谭惜诧异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愿意帮我?”
周彦召睥着她,黑眸微微发亮:“不管怎么说,就算做不成我的女人,你好歹也曾做过我父亲的女人,不是吗?”
心似被滚烫的热油淋浇过,谭惜紧抿着唇,脸颊涨得通红,有一瞬间几乎就要夺门而出。
可他却忽然按住她的手。
他扶住桌角,吃力得站起来,冰凉的唇则轻轻描画在她娇小的耳垂:“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令人酥麻的热气如同暖风般,簌簌地扑朔而来,谭惜的心猛然颤起来。
突然却有人敲门。
她吓了一跳试图挣脱他的手,他却蓦地扳过她的肩膀,近乎阴鸩地盯紧她,就像出巡的老鹰在盯紧爪下的猎物。
这样的眼神,让谭惜微微一缩,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可下一秒,他的唇却落下来,点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犹若簇开的火花。
“你到底想要什么!”谭惜终于受不了,她重重一把推开了他。
与此同时,门也被人霍然推开了。
逆光的门口,立着一个高挺的身影。
一个谭惜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震惊地回头,望了一眼静若无波的周彦召,心却跟着战栗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居然会是林斐扬!
林斐扬就站在那里,薄唇紧抿,双拳紧握,用凶恶的视线逼紧着谭惜。
情不自禁向后缩了一步,谭惜侧眸,周彦召却握住了她的手。强劲的力道,让她根本挣脱不得。
而后,曾彤和两个身材魁梧的人匆忙闯进来:“周总,他是来递交辞呈的。他说,必须让您亲自过目。”
“我已经过目了。”周彦召冰冷着脸,淡声说着。
曾彤于是转身,并不友好地喝斥着林斐扬:“周总已经过目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林斐扬却好似恍若未闻。
“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一步一步走向谭惜,英俊的面容渐渐变得扭曲,漆黑的瞳里好似燃起了盛大的火。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谭惜看着他,心里如同涌起了连天海啸。
他则越走越快,走到周彦召身边时,甚至抡起了左手的拳头:“是他在逼你对不对!”
“老王,老郑,快把林先生送走。”曾彤吓了一跳,急声吩咐身边的人。
那两个人都是千里选一的保镖,不但人高马大,而且身手敏捷,他们左右钳制住林斐扬,按着他的肩膀往门外拖。
林斐扬却像是不甘受制的野兽般,极力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反手一拳打在身边的人脸上。趁对方松脱的功夫,他又蓦然冲向谭惜。
门外涌来更多的保镖。
斐扬的手臂很快被人拽拉着,混乱中,有人给了他一拳。他惘然不顾,只是挣扎着往前挣,一双眼睛始终看着谭惜。
双拳难敌四手。
眼看那些拳脚如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身上,眼看他的唇角渐渐渗出血丝,谭惜的心像是被刀割着般。她终于按捺不出,下意识地想要走向他。
可她的手却被周彦召紧紧地攥住。
他冰冷的声音就在耳后:“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谭惜扭头,狠狠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蓦然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到林斐扬的身边,对那些人喝道:“够了!别打了!”
保镖们似乎有一瞬的愕然,他们停下来,探寻地看向周彦召。周彦召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他们便纷纷退到一边。
谭惜低头,看着林斐扬青肿的脸颊,和渗着血的手臂,只觉得自己的肺腑都像是被人割裂了般,寸寸疼着。
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就不会受伤。如果不是因为她,他的人生就不会这样混乱不堪,狼狈不堪。
命运……
她和他,从来都不该拥有同一个命运。
斐扬似乎并没有看到她眼底的痛楚,他只是一把握住她的手:“那天晚上,你要我等你。我一直等你,却一直都等不到你。”
“后来有人告诉我,你上了他的车。我不信,不信那个晚上你只是在敷衍我,不信你会跟随他这样的人。可是现在,你居然在这里,在他的身边,”他说着,目光凶恶地盯着周彦召,“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逼你做了什么?”
“他没有逼我。”谭惜缓缓地,缓缓地从他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又站起来。
背对着他,谭惜看着面前好整以暇的周彦召,一滴泪从眼眶中流出,又倏然滑落,悄无声息:“你走吧。斐扬,我们已经结束了。”
林斐扬像野兽一般嘶吼着:“谭惜!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吗!这就是你要我等来的结果!”
那样冰冷凛厉的语气,恍若与她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谭惜的心脏愈来愈凉,她张了张嘴,好想解释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一把草,干干涩涩的,什么也说不出。
身后,曾彤给保镖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过来拖着林斐扬。
像是掉入了冰冷的寒潭般,林斐扬盯着谭惜的背影,忽然张狂地笑起来:“你什么都不懂。谭惜,你什么都不懂!”
刹那间,眼泪越落越凶,越落越急,一滴滴像是从心里流出的血,狠狠地砸在她的脚面上。
谭惜攥住自己的掌心,蓦地闭上了眼。
可是悲伤,却更加汹涌地袭来。
“我自己会走。”
眼看她如此冷漠,林斐扬又是讥讽地轻笑了声,蓦然甩开了身边的人,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而出。
“哐当——”
门被人重重地关上了。
喧闹的房间里又变得凄清。
谭惜缓缓睁开眼,正午阳光灿然,刺痛了她的双眸,好半晌,她才看清自己面前人的表情。
根本就没有表情。
她的心忍不住一涩:“你不能伤害他。”
薄唇微微扯动,周彦召静静地看着她:“所以说,我的手中又多了一枚筹码?”
“你是故意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谭惜怔然地看着他,“故意让他看到我,故意让我看到他。你用这个来威胁我?”
周彦召低头,声音平静无波:“我已经警告过你,刚才后悔还来得及。”
谭惜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忽然之间,竟讽刺地轻笑出来:“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个商人,你有你不得不全力以赴的战场,和翻云覆雨的手腕。你把我当作一个棋子用作商场的博弈,我无话可说。谁让我是一个出卖青春的女人,谁让我欠了你三个人情!可是现在看来,我想错了。”
一字一句地说着,谭惜几乎咬牙切齿:“你根本就是一个卑鄙小人,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躯壳、一个冷血贪婪的怪物!”
“你还敢问我为什么?你害死了你母亲才来到这个世上!你这个卑鄙的、冷血贪婪的怪物!”
倏然间,周彦召的眼底蕴满暴风雨般的阴霾,他微微握紧自己的手指。
“你是这么想的?”他抬眸,目光低沉地瞟着她,“难道,你就没有喜欢过我吗?”
“那个夜晚的情不自禁——总归不是假的,不是吗?”
凝视着她渐渐慌乱的双眼,他继续暗声说着:“如果不是因为动了心,为什么临走之前要留下那样一张字条?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害怕,这只是一场寂寞的游戏?”
“你也不是不喜欢我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