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昏昏沉沉地靠在床缘上,谭惜问着他。
周彦召又向前迈了一步,转眼间,清瘦的身子已经挡住了地上那一片狼藉。伸手,拉过她的后脑,他将她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里,低声说:“我原本……带了猫粮来。”
这一句终于让谭惜全线崩溃。
她再也忍不住,抱住周彦召的身体,失声痛哭了起来:“久久……久久它……”
“没事了。”伸出手臂抱住她,周彦召半伏在她的肩上,轻柔地拍抚她的后背。
谭惜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自己受了委屈,爸爸也会这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眼泪一瞬落得更凶,谭惜张了张嘴,渐渐得声堵气噎:“我……我是不是很没用,连一只小猫都保护不了,我是不是很没用?”
“别怕。”
周彦召只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发,落在她耳畔的声音低而沉稳:“别怕,有我在。”
谭惜却微微一怔,光影重叠在周彦召清俊的脸上,隐隐约约的,仿佛又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一瞬,她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般地,拼命地攥住周彦召的手,哭喊着说:“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
………
夜,深无边际。
仿佛一张寂寞的网,在一片黑里无限延伸,笼住了未眠人的心。
华丽的房间,空旷而冰冷。
周彦召打开门,想了想,似是怕会吵到了谁,把随身携带的拐杖搁在了门口,扶着墙慢慢走了进来。
“周先生?”
守在床头的曾彤听到了声音,蓦地转过来,随后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周彦召的手。
周彦召却摆了摆手,轻声问:“谭小姐怎么样了?”
曾彤扭头,下意识地望了眼床上那个面白如纸的女孩,小声说:“又吐了两次,这会儿刚睡下。”
周彦召又问:“医生怎么说?”
“急性肠胃炎,另外,炎症引发了高烧,刚才量了一下,有39度。”曾彤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汇报着。
周彦召点了点头,走到床边静静地坐下:“嗯。你先出去吧。”
曾彤并没有马上出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定了说:“周先生,你也一夜没睡了。不如我留下来照看谭小姐吧。”
“这里用不着你,”周彦召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你的当务之急,是去查清楚我要你查的事。”
“好吧。”
知道他决定的事情,多半没有改变的可能,曾彤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退到了门边:“您身体也不好,多注意休息。”
周彦召没再多说什么,眼看着她离开,才缓缓扭过头,端详起床上那张美丽却又虚弱的面孔。
多么特别的女孩。
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柔弱,心却好像坚韧的蚕丝,包裹着令人刮目相看的力量;明明被无数人踩在脚底下,活得那么卑微,却又好像从来不卑不亢,谁也无法撼动她的信念。
就像……
周彦召抿了抿唇,手指从她的眉骨,温柔地滑落到她的面颊。
就像他一样。
心底一个不曾被任何人探访过的秘密角落,似是被人蓦地拉了出来,让他忍不住陡然一惊。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他的手指一僵,又缓缓收了回去。
然而,不等他收回……
一只柔软的手却蓦地握住了他的手。
“别……”扭头,谭惜仍是闭着眼睛,口中却喘息着低喃着,呼唤着,仿佛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在向大人要一口解痛的糖,“不要!”
周彦召蹙眉,下意识地又抽了抽手,可是没有抽开,因为她握得更紧了,声音也更急迫:“别走。”
手指终是停留在她的掌心里,周彦召低头,久久地望着她。
她轻阖着唇,始终喃喃不断地低语着,雪白的额头上不断沁出汗,眼角依稀有泪水,仿佛被秋雨吹残的花,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伸出手去握一握。
于是再一次的,周彦召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触向了她的唇。
她的唇很烫,很烫,一如他跳动的心。
那种炙热,像是一把烈火作的斧子,一遍又一遍地捶打着他紧闭的心门。
终于……
像是在努力地控制自己,又像是终究无法控制住,周彦召深深地呼吸,忽然就俯下身,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很软,如想象中一样的软。
她的齿却很硬,一如她的心。
如何突破她的齿,突破她的心门,突破这个冷酷的世界为他们关上的最后一扇窗?他不知道。
他唯一的知道是,此时此刻,他心里眼里,满满的就只剩一件事。
那就是吻她。
吻她,明知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明知是禁忌也要去吻她,仿佛这样就能打开那道锁在心里的镣铐。
于是越吻越炙热,越炙热就越疯狂。
终于,他的疯狂得到了一丝丝的回应。
那个安静躺在怀里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竟然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搂向了他的脖颈,也吻起了她。
混着泪水,混着喘息,洒满绝望,又洒满辛酸。
漆黑的夜里,欲壑难填的不仅仅是躯体,而是他们渴望依靠的心。
于是渐渐的,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不断地攀升!攀升!就要到了喷发的边缘!
周彦召终于忍不住,一把扯开自己的领带,猝不及防间,谭惜却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睫毛倏然掀开,周彦召只觉得自己心底的秘密也被人倏然掀开了来,他停了停,深深呼吸,终究还是松开了她。
可他刚要离开,谭惜就扑进了他的怀中。如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她紧紧地、紧紧地将他抱住,抱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斐扬……斐扬不要离开我……”
时光都似在这一刻静止。
周彦召的脊背微微僵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只有几秒钟,又像是有一辈子那么长,他才缓缓推开怀里的人。
“你病糊涂了。”他的声音又变得很清冷,像窗外的风一样清冷。
“病?”谭惜被冷得一个激灵,惘然间念了一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不清。
累,太累了。
她好想睡。
没有再去深究,她将头歪在他的肩上,疲惫地靠着他,不一会儿就又没了声音。
这一次,周彦召没有再推开她。
怀里是满满当当的温热,心里却是满满当当的空。
不一样……
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还是比他强了一点,她的人生再黑暗,却还有一个林斐扬。
而他……
他早已落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的网,再没有一点光亮。
……
梦在一处终结,却在另一处延续。
无边无际的黑里,谭惜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像是在飞。
像是飞越了绵长的岁月,又回到那个星光落下的夜晚。
那个夜晚,她瑟缩在林斐扬的怀里,他吻着她的发,声音柔软又温暖:“那些欺负你的人,他们是谁你知道吗?”
“可能是受害者家属雇来报复的,陈叔叔也说了,最近不要到处乱跑,可能会有危险。”谭惜靠在他的身上,觉得自己好累好累。
林斐扬则握紧她的手,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不,不会有危险。以后我每天都会陪在你身边,以后,我会保护你。”
墨蓝色的天空里,云朵渐渐散开,闪出两三颗星星,接着更多,如同璀璨的宝石。
谭惜的眼角也落下璀璨的宝石:“什么时候才会有流星呢?”
“为什么要等流星?”
她哽咽着:“上次流星雨,我都没有来得及许愿。如果再让我看到流星,我一定要对它许愿,请它让时光倒流,请它告诉我,爸爸不是凶手,爸爸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
“流星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斐扬心疼地揽紧她的肩膀,身侧,是大片大片的怒放的荷花,那样美艳的红色,如同是血,一寸寸流淌着,直到铺满她的视野。
她突然记起,她好像忘了什么,于是她猛地回头。
耀白的空间里,张雪茹愤怒地把脏污的盘子丢到她的头上:“不要再把愿望寄托在虚无飘渺的流星身上了,你爸爸是不可能回来的!那天,也是他自己打电话自首的,如果不是良心难熬,他为什么要自首!”
那一瞬间,猩红的血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遮蔽了她的双眼。
惊恐攫住了谭惜的心,她大声喘息着坐起来。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的身影。
谭惜神情恍惚的坐在床上,手却缓缓攥紧了雪白的被褥。
是的,不要再把愿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流星身上了。
她要用自己的手,证明爸爸的清白。她要用自己的手,改变命运!
……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
阳光很暖,也很软,轻飘飘地透过窗子折射进来,洒在谭惜的脸上,温柔得像是一记情人的吻。
她眨了眨眼睛,很想坐起来,发现自己浑身酸软的厉害,于是扭过脸,却发现自己的身边坐着另一个人。
是周彦召。
“你怎么不睡?”迷迷糊糊的,谭惜有点惊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天都亮了。”
随即又觉得有点不对。他怎么会在这儿?
像是猜到她心里的疑问般,周彦召只淡淡说:“你病了。”
“病?”谭惜又愣了一愣。
“肠胃炎,加一点发烧。”
谭惜摸摸自己的头,烧已经退了,于是说:“没事儿。睡一觉已经好了。”
然后她又是一怔,环视起周围陌生的摆设:“这是哪?”
“我家。”周彦召平静地回她。
谭惜微微呆了:“我怎么会在你家?”
周彦召看着她,缓缓说:“你要我带你走。我想不出还能带你走到哪里,就只能带你来我家了。”
谭惜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昨晚的事。
想到那个血肉横飞的惨景,想到她的久久,想到最后她的失声痛哭。
如此想着,心里又泛起难受,但她忍住了,甚至还抬起头,冲着周彦召调侃了一句:“这次不会还有人跟拍吧?”
周彦召愣了愣,然后摇头:“新闻的事,是个意外。”
他侧眸,目光幽深地望着窗外,像是在思索些什么:“马上远夏就要股东大会了,有人想借此抹黑我。这种事情本来没什么所谓,但是没想到,会牵扯到你。”
谭惜却始终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她才问:“干嘛特意跟我解释这些?”
周彦召回头,然而淡淡一笑:“也许是没有这个必要。”
说完,他就站起身子,想要离开。
可是谭惜却握住了他的袖口。
“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谢谢你。”
却已然吹进了周彦召的心里。
他顿了顿,只说:“你饿了一天,记得喝点粥。”
然后人就走了。
谭惜抬起头,这才发现床头正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粥。
说实话,她有点吃不下。
但她还没电视里写得那么矫情,经点儿什么事儿就废寝忘食的折磨自己。
她是个人,普通人,普通人最明白怎么都得好好活着。
所以她端起了那碗粥,可她真端起来了,倒是真有点吃不下了。
这次是因为矫情。
真矫情。
因为这是一晚蟹黄粥。她也是鬼使神差,不知怎地就想起上一次她请周彦召吃饭的时候,说起过自己最喜欢喝爸爸熬得蟹黄粥,而爸爸出事以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了。
他会准备这碗蟹黄粥,是无心之举,还是因为——他已将她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谭惜无暇去分辨,也不敢去分辨,眼前却微微有点儿湿。
她深深呼吸,抬起袖子擦掉眼泪,然后端起粥大口的喝起来,这时,曾彤却带着两个医护走进来。
一面看着护士给她换点滴,曾彤一面说着:“谭小姐,粥还好喝吧?”
谭惜点点头:“很好喝,谢谢你。”
曾彤笑了:“谢我做什么?”
谭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中的碗:“这粥不是你熬的吗?”
曾彤摇头:“当然不是。这是周先生亲手熬的。”
“他还会熬粥?”谭惜不由得睁大了眼,表情里满是不可思议。
曾彤笑意洋洋地说着:“何止呢,周先生的手艺好着呢。可是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次见他给外人做饭。”
谭惜又是一怔。
周彦召……周彦召……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看透他了。
中午喝了粥,又睡了一觉,谭惜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下来走了走。这个“家”还是他上次带自己来的那个地方,她凭着印象走到书房,果然看到了周彦召。
他正伏案看着些什么,大约是在办公,两只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桌子上的文件,连她进来了也不知道。
有风吹进来,他跟着咳了两声,谭惜这才开口问他:“你没事吧?”
周彦召抬头,看清来的是她后,又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有点感冒了。”
谭惜不由得一笑,笑容有点无奈:“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每次见面,不是我生病,就是你生病?”
周彦召也笑了:“说不定我们八字不合。”
谭惜打趣地说:“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开玩笑。”
周彦召不着痕迹地收起了笑意,又把目光投射在桌上的文件中:“你没有想到的事情,也许还有很多。”
“是,”谭惜由衷地点点头,“我没有想到,我们每次见面,都是我最窘迫的时候。”
她说着,抬起幽长的睫毛:“而你,每次都对我施以援手。”
忽然,她走近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是一种深深的她也说不清道不清的东西:“周先生,谢谢你。”
握在手中的笔蓦地停了停,周彦召抬头,只说了三字:“不客气。”
这三个字可真是客气,客气的让谭惜愈发于心不安了。
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尤其是三番五次地欠同一个人,于是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些,周彦召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你病还没好,就别那么麻烦了。”
“我又不是千金大小姐,哪有那么娇弱的,睡一觉已经好了大半了。”谭惜笑了笑,也不等他同意,径直去了厨房。
找曾彤问了几道周彦召喜欢吃的菜式,她一边琢磨着做法,一边就像模像样的做了起来。
其实说起来有点讽刺。
虽然她家境不算好,但爸爸在的时候,还是把她当成宝贝一样的宠着。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就真的活得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
可后来爸爸被带走了,妈妈又变成那个样子,她才算是一夜成了灰姑娘。
不过也幸亏如此,否则,她连一顿感激的饭都拿不出手,那不是贻笑大方了?
谭惜是个很麻利的姑娘,几道菜做的上手,很快就端出了锅,一并摆在古色古香的实木桌子上,看起来还是颇为诱人的。
她如此盛情,周彦召自然也难却。
拿起筷子,一样尝了几口,全都尝个遍时,又忽然搁下了筷子。
谭惜于是紧张起来:“怎么了?不好吃?”
周彦召摇头:“只是突然想到,除了我阿姨,这还是第一次有女人给我做饭吃。那次长寿面不算。”
谭惜笑了,故意揶揄他说:“我才不信。你这样的人,身边多少女人求着给你做饭呢。”
周彦召也笑了,笑容中有一种清冷的不屑:“她们不是求着要给我做饭,而是求着要从我身上拿到远夏的股份。”
谭惜于是眨眨眼:“那你不怕……我也是这样的人?”
“不怕。”周彦召很轻松又很笃定地摇了摇头。
谭惜奇了,追问他:“为什么?”
周彦召重新拿起筷子,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谁能从我身上拿走什么。”
谭惜又笑了,她瞥他一眼说:“你可真是不解风情,这种时候,你应该说:‘因为我相信你的为人,我相信你不会图我的钱。’你应该这样说才对嘛,怪不得你到现在还是单身,哪有男人像你这样的。”
周彦召淡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顿饭吃的很舒心,时不时得还能跟周彦召聊上两句,聊得内容也很随便。谭惜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是一个自己认识很久的朋友,而不是只见过几面的客人。
最后吃完饭,她起身收拾完碗筷,刚准备去厨房,周彦召却蓦地拉住了她的手。
“我相信你的为人,我相信你不会图我的钱。”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轻,却不知怎地,重重地落在谭惜的心上。
谭惜不由得怔住了,回头去看他。
而周彦召也正看着她:“谭惜,你愿意陪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