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方,天色却阴沉。
灰鳞般的云蒸霞蔚间,蓦然炸开一道闪电,如同给墨黑的天空撕开了个惨烈的伤口。
冬雷震震。
宁染皱眉,望着车窗外的天空,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恭喜出院。”耳畔,却响起了易凡清朗的声音。
恍然间回过神来,宁染向后微微靠在座椅上:“你其实不用送我的。”
易凡一面开车,一面清清淡淡地笑着:“那可不行,我是受人所托,不送不行。”
“那么,多谢。”想起了那个人,宁染的眉尖微微一蹙,再度沉默不语。
仿佛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般,易凡将车子转出了主干道,好似无意地问她:“你会和萧文昊在一起吗?”
宁染低声说着:“为什么会这么问?”
易凡动了动唇角,并无遮掩地笑道:“我只是很好奇,你想要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么你呢?”宁染这才回过头,仿佛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我啊,只想安稳地做个医生,安稳地生活,和一个喜欢的女人安稳地结婚,安稳地生两个小孩,第一个是女孩,之后是男孩。等女儿结了婚,儿子独立后便退休,闲暇的时候和朋友下下围棋或者溜溜狗,过着悠哉悠哉的生活,最后呢要先太太一步离开这个世界,”易凡笑了笑,露出两个酒窝,眼睛深邃,笑起来弯成月牙形状,显得格外温和无害,仿佛都睫毛上挂着细碎的笑意,“能有这种人生就好了。”
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笑容,宁染的心,也跟着一恸。
是啊,能有这种人生就好了。
她好像忽然能够明白他所向往的那种平凡了,回想这一生,回想她所经历的人和事,她忽然发现,原来最彻底的平凡往往才是最不平凡的人生,最微小简单的幸福往往也才是最难获得的幸福。
她好像才明白这个道理,又好像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可是明白又如何,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运气去拥有的平凡。
她这一生,早就像脱了轨的电车,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路了。
见她陷入了沉思,易凡将笑容收了收,故意自嘲般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志向特别浅薄?”
宁染摇了摇头,歪过脑袋半开玩笑地看着他:“如果有下辈子,我大概会想要嫁给你这样的人。”
易凡本来安心开着车,听到这话心口莫名地一跳,随即扭过头,她歪斜的眼梢透着无意流窜的风情。
这种风情本该是很好看的,可不知道为何,他却看得心里一酸。
不动声色地把头重新偏过去,易凡的语气有丝意味深长:“这辈子也还来得及。”
宁染却轻轻一笑,透过窗子,她望着夜空里静静流动的云,轻声说:“当我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会憧憬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可白纸上泼了墨汁,就不再是白纸了。”
易凡皱了皱眉:“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别说是墨汁了,就是再难缠的颜料也能消除掉。白纸是不是还是白纸,要看这个人的心,而不是看她身上染去的墨汁。”
他不是大发慈悲的传教士,可他天生就看不得别人自暴自弃的样子。
尤其是她。
生命是多么得美好壮阔,他很想带她去领悟到它的美,而不是沉浸在淤泥做的浅滩里。
仿佛,这种愿望是一件义不容辞的事。
可宁染依旧是笑,笑容多少疏离:“你能看到我的心吗?”
这话里的意思,有反讽又有警告。
如果能看到她的心,就应该明白,纵然他那样好心,可惜她并不领情。只因为她的心已经满满的全是另一个人,所以,请不要再这样试图闯入她的世界了。
易凡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会不知她所想?
把车停靠在路边,他仰起脸,望着头顶那方狭窄的天空,乌云密布,几乎遮住了所有的日光。
他忽然轻声一叹:“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比如说现在,明明能看到的,我却想装作没有看到。人如果不必这么矛盾,烦恼会不会少一些?”
心里蓦然一拧,宁染似笑非笑地弯起唇角:“易医生,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已经爱上我了吧?”
“我想说的是,你真的很幸福,宁染。”
易凡却回过头,收起往常温和的笑容,他难得认真地盯视着她:“因为你可以选择爱或不爱我,而我只能选择爱或者更爱你。”
闷雷又起,车里的空气也顿时沉重起来。
原本只是开一句玩笑,当他真的这样说了,真的这样把细心包藏的感情剖开给她看时,宁染却觉得退缩。
“我们只见过几面而已,我跟你也不是一类人,”深深吸一口气,她难得委婉地劝诫着他,“我配不上你,比配不上萧文昊,更配不上你。”
她混迹夜场这么久,什么样的求爱者没有见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对别人她都能做到冷漠绝情,对这么热忱纯良的男人,她反倒有点狠不下心来了。
把火熄了,易凡不置可否地一笑:“我怎么觉得是萧文昊配不上你?”
宁染不知该说什么好,轻抿着唇,她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
同样的傍晚。
伴着滚滚的雷声,雨点簌簌地落下来。
办公室里,曾彤把一叠子资料放在周彦召的桌边:“这是她的个人资料,姓名沈安妮,年轻时是海滨市的夜场名媛,跟您的姑姑相交甚笃。据说……还曾经当过您祖父的情妇。老远夏倒台时,她出力向警方提供了不少证据,加速了您祖父的判刑。也因此,她触怒了您的姑姑,在盛怒之下,您姑姑将她砸成重伤。”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部,犹疑着说:“这里受到了重创,抢救了很久才救回一条命,但人已经神志不清了,经常做出攻击性的行为。因此政府安排她进了精神病院,年龄大了以后她情绪已经稳定很多了,她的家人就把她从精神病院领走,又送去了养老院。一直在上次遇到您之前,她都是挺安静的,但自从在养老院看到了您,她就又开始躁郁不安。上次示威游行,她可能是从电视上看到了,所以从养老院里跑了出来,然后——”
周彦召微蹙着眉,近乎静默地翻阅着:“我母亲,跟她是什么关系。”
“曾经在一个夜总会共事过,似乎相处并不融洽。”
下了这个结论之后,曾彤犹豫了片刻,还是觑着他的神色开了口:“周先生,恕我直言,她现在神志不清,你想从她嘴里知道什么恐怕很难。因为她说的话,也未必就是真话。”
周彦召没有多言。
慢慢地阖上了手中的文件,他用手托着腮,仿佛在细细地思量着什么,那双子夜般的眸子却愈发深沉。
同样深沉的暴雨里。
谭惜抬眸,深深地凝视着对面的客户经理:“怎么样?一百万换一个人的名字,这么划算的生意,你不会要放弃吧?”
“就算泄露客户资料,你顶多也是被银行开除而已,银行一年能给你多少钱?”她顿了顿,又诱惑说,“如果让我调查到我想知道的事情,我能给你的还不止是这一百万。”
抬手取下脖颈上的火红宝石,谭惜放在桌子上:“这个项链,是在拍卖会上拍下的,花了千万元。虽然我不会把它给你,可是在我身上类似这样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不介意送你一个。”
紧绷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贪婪的松动,对面的女人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启动了鼠标,替她调出了当年的数据:“那个人的名字,叫作秦钟。”
“秦钟?”
秀美不觉蹙起,谭惜紧抿着唇,恍然间雨声如瀑。
秦钟,不就是阿召的舅舅吗?莫非……这件事真的跟阿召有关?
……
同样如瀑的雨声中,有人敲了敲门。
抬头,望着缓步而来的男人,周彦召皱眉道:“舅舅?你怎么来了?”
秦钟叹了口气,走到办公桌前,语重心长地说:“我看到有人来夜总会调查沈安妮,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黑眸里,一种深烈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暗涌着,周彦召停顿了片刻,才低声说:“是。”
“为什么呢?”秦钟似乎十分不解。
“我只想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恨我,那么恨周家的人,”倏然间抬起长睫,周彦召近乎是迫视地看着自己的舅舅,“我更想知道的是,我妈妈的死,究竟跟谁有关,更想知道这些年你们都隐瞒了我什么。为什么宁愿隐瞒我,也不肯告诉我真相。”
脸上现出了一种近乎刀刻般的痛楚,秦钟侧过身,按紧了桌角,过了好半晌才开口说:“你就这么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没错。”周彦召言简意赅的回答。
望着窗外的潇潇冷雨,秦钟徐徐叹了口气:“也许,我早就该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