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0308300000003

第3章 孤独者——鲁迅(3)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却总有些不舒服,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现。但得信之后不到十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不大看这些东西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随手翻翻。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回,《学理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糊;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来,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了秋季,这《学理七日报》就不寄来了;山阳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文:《流言即事实论》。里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决计回S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旧寓里还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算到了连殳的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门旁却白白的,分明贴着一张斜角纸。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也跨进门,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马弁,还有一个和他谈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个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跳起来了。她也转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几个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我把正屋也租给他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碗饭菜。我刚跨进门,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盯住了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伏在草荐上,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苎麻丝。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一个是远房侄子。我请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当”的。然而终于被我说服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大襟上还有血迹,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又来周旋,说“舍弟”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了,这不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之意;这样地能说,在山乡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祖母闲谈起来。知道入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说到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么?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他交运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让给他住了,自己便搬在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也两样了,能说能闹,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种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哈哈,真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却不大清楚,只说大约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兴兴的。到一个多月前,这才听到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句话。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他装出来的,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说不出话来的,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一点,水似的化钱。十三大人还疑心我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好处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又卖出,弄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么年纪了,应该成家;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先买几个姨太太也可以:人是总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一听到就笑起来,说道,‘老家伙,你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听。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多久,孝帏揭起了,里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

这很出我意外。一条土黄的军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衣,金闪闪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去了,三良也避去,大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同类推荐
  • 梦里偷笑

    梦里偷笑

    夜幕用寂静剥离了喧嚣,风载着月光切开了通道。谁带着灵魂出逃,夕阳和枯草,在我们的江湖同样美好。
  • 如果阴天有晴天

    如果阴天有晴天

    青春年少,带给风华正茂。若有悲歌,奏响不公世道。无妄的悔过带给希望的光明。生而为人,冷眼相待,暗自嘲笑,不学无术,寄人篱下。没有公平可言,天无道,人无言,可悲可叹。冰冷的人群相遇,定是命运的使然。你教我如何不要轻言放弃,我问你可愿度我一生,陪我一世。我要的是你开怀大笑,我要的是你平安一生,为何,你却替我挡了这劫难。如果晴天会出现在阴天里,你会不会也会继续陪伴着我。
  • 我的零碎事

    我的零碎事

    儿时的一切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把脑袋里的记忆记录下来而已。
  • 江河玉珠

    江河玉珠

    一个包含着骆玉珠整个青春与少女情怀的名字,无数个夜里痛哭流泪的人。陈江河想,如果可以回到十二岁的那个夏天,那个抱着洋娃娃的小姑娘,他绝不会去招惹她,更不会愚蠢的调掉入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更不会将错就错,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但此已经多年,早已迷失与错过的无处安放的感情,不如各自归位。只愿你别来我便无恙。
  • 和你短暂的甜蜜

    和你短暂的甜蜜

    男主和女主是一见钟情,并谈了一场很短暂很短暂的恋爱,但结果真的很遗憾。
热门推荐
  • 神啊,请多给我一点时间

    神啊,请多给我一点时间

    不一样的你,一样的爱情;不一样的风景,一样的你!我知道,谁离开了我,你也不会离开我;而我——我只要你爱我,这就够了。
  • 异界之特工魔王

    异界之特工魔王

    第三次喀奥斯历2688年,莫天穿越到了喀奥斯大陆。频繁出现的神恩者,隐藏在茂密森林里的沃克特魔武学院如何应对?战争与动乱,背叛与复仇,阴谋与利用,喀奥斯大陆的未来到底在何方?过去的枷锁又如何才能斩断?
  • 都市之美女的超级保镖!

    都市之美女的超级保镖!

    由于违背门规,被逐出山门。出山后被介绍成为保镖。由于强悍的实力,纵横都市
  • 强迫妄想

    强迫妄想

    一场精心策划的爆炸案,准时在设计的时间内炸响。案件的制造者赵国梁被公安控制,但由于赵国梁被抓捕前服用了过量安眠药陷入昏迷状态,赵国梁被送入医院进行抢救。有强迫妄想症病史的赵国梁,在医院慢慢里苏醒过来,不过他的语言功能还没有回复,四肢也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床上。在医生的建议下,赵国梁开始了催眠疗法。治疗虽有些疗效,但赵国梁的意识却停留在一部叫做《梦回民国之谁与争锋》的小说里……赵国梁的强迫妄想症能治好吗?他什么时候才能从虚幻中回到现实?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野草青。七尺男儿,无惧无畏;刀口舔血,铁血锄奸。
  • 星空天域

    星空天域

    一夜梦醒竟然觉醒仙人记忆,上班族从此开始新的人生。
  • 专宠N加1:神偷小姐戏美男

    专宠N加1:神偷小姐戏美男

    “师傅真是好心,哈哈,这可是上古神器呀”突然一阵晃动,蒋依依遍晕了过去。我去,这是神马情况??拍戏吗?自己不是应该在山洞里吗?“你哪里跑?站住。”哈哈这个钱袋这么鼓,看来最近不用愁了。碧云山庄的少庄主?当今三皇子殿下?锦城最大商人家的少爷?摊上大事了,蒋依依啊,你究竟惹了什么样的人物啊?
  • 重生八零:宠妻无下限

    重生八零:宠妻无下限

    前世,被闺蜜和丈夫联合陷害入狱,死后重生回到十八。这一世,自己将上一世的遗憾,这一世自己发誓决不在留下遗憾。在八零年代,宁瑶将走过完美的一生。这一世,自己要为自己而活,拒绝诱惑,拒接美男,要将伤害自己的人打入地狱。见到渣女,就出手。在火车上,遇到上一世那生命救过自己的人,并且错多。这一世,自己决不放手,决定将他拿下。宁瑶看着楚奇“我喜欢你,你愿意娶我吗?”楚奇“你愿意嫁,我就愿意娶。”回到家里见家长。宁母“你看上他哪一点了?长的有不帅,除了一身蛮力,那里好啦!”宁瑶“长的不帅,他会疼我,对我好啊!女人不就是要找个疼自己老公吗?”
  • 神荼之觉醒

    神荼之觉醒

    他坚强,父亲失踪后,他没有倒下,而是奋起直追,统领大局。他热血,痛恨一切的邪魔外道,一剑在手,杀鬼僧,诛妖邪,除魔卫道,初心不改。他善良,冥医宝典第一条,为善者,不可欺也,为恶者,不可姑息。他温柔,如同一杯甘甜而醇厚的美酒,当一切浮出水面。才忆起,冰河一梦,参差千年,错乱的时光里,此情唯你不负。
  • 魔魅倾城:王爷,我来了

    魔魅倾城:王爷,我来了

    她是现代杀手穿越成为南王妃,有着一个法器,皇帝要拿,继父也夺,亲爹要抢?命悬一线的东西岂能给!南司翊和他是如此的相像,勾起她曾经的记忆。是恨?还是爱?他,是一颗桃妖,默默地守护了她千年,千年的等待、千年的期盼。梦里她一身紫,一对紫红双瞳,散发着妖异鬼魅。在梦里她被人击杀,杀她的到底是谁?设计好一切的背后隐藏的什么?恩怨是非,孰对孰错?是因果循环还是前世纠缠不清?我来了,请替我看完这未完的结果!
  • 清恶之名

    清恶之名

    玉灵元年,出现一种神秘生物,名为鬼清,《青天传》中了解到,鬼清食血肉三魂,人类的社会混乱不堪,为了避免牺牲,人们发明利用灵力来和鬼清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