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那家上市公司提出的合作条件太苛刻,郑红伟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厂里。但他决心对厂子的经营和体制做出重大调整。他和厂领导班子成员协商决定,卖掉一部分厂区,购置一套环保设备,相关报告他已亲自草拟好,准备提交国资委。他们还决定,成立营销中心,面向社会招聘一批懂现代营销的高素质人员,这些人拿低工资,高提成。
郑红伟每天一走进办公室的门,就会陷入各种繁杂的事物中难以拔身。新人招聘会已开始半个小时了,郑红伟仍跟两个原料供应商洽谈合作事宜,迟迟达不成一致。主管人事的陈副厂长已打发人叫了他两次,他都难以脱身。后来,陈副厂长干脆自己进来,把他拉出了办公室,直奔招聘会现场。招聘会设在小会议室里,厂领导坐主席台上,一副评委的模样,应聘者坐在下面的折叠椅上,正挨个儿地做自我介绍。郑红伟走到主席台上,坐到了一直空着的正中央的位置上。他向台下扫了一眼,见有三、四十人,大都年轻充满朝气,很像刚大学毕业时的自己,心里感到亲切的同时,也有了几分韶华逝去的伤感。但他不允许自己多愁善感,急忙拿起桌上的纸笔,仔细听着他们的自我介绍,认真地做着记录。
自我介绍完毕后,就是评委提问时间。提问的形式很自由,采取一对一和一对多相结合。这些年轻的应聘者在应聘上显出了超出他们年龄的成熟和老练,一般问题都对答如流,听起来还颇有见地,但细一想,就会联想起某张报纸上的观点。只是当主管销售的刘副厂长问:“朝三暮四这个成语对现代营销有什么启示”时,下面的人都缄默不语了。
“我来试着答一下。”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孩儿忽地站起来说。众人的目光全落在了她身上,郑红伟也略显意外地瞪大了眼。他没想到,乔洁真会来参加应聘。虽然招聘信息,还是他发短信告诉的对方,可乔洁并没有回短信,告知他是否来参加应聘。郑红伟以为乔洁在北京站稳了脚跟,早把自己这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忘在脑后了。现在,出乎意料地看见她,郑红伟不仅感到欣慰,还产生了几分莫名的兴奋。
乔洁坐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上,前边的男生个子很高,她不站起来,主席台上的人根本看不到她。而且,她在郑红伟进来前,已做完了自我介绍。因而,郑红伟此时才看见她。她面对众人的目光,显得沉着大方,平静地说:“要想搞清楚朝三暮四这个成语对现代营销的启示,首先要搞清楚朝三暮四这个成语的原意。我班门弄斧地讲一下。说以前有个玩猴子的人拿橡实喂猴子,一开始,他每天早上给每个猴子喂三个橡子,晚上喂四个,所有的猴子对此都很不满意。后来他做了改动,每天早上喂四个橡子,晚上喂三个,所有的猴子这才都满意。给了猴子同样数目的食物,只是变化了早晚的数目,猴子为什么会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呢?就是因为那位喂猴子的人使用了十分恰当的技巧。引申到我们现代营销学上,对于同样一件商品有的人卖得很火,有的人一件也卖不出去。这就是因为有的人善于使用营销技巧,有的人不懂或不会使用营销技巧。我想,‘朝三暮四’这个成语对于现代营销最大的启示就在于它形象地说明了营销的重要性。”
主席台上,几位厂领导都流露出了赞许的表情。乔洁礼貌地冲众领导点了点头,就要往下坐。郑红伟却注视着她,开了口:“能否请你简单地谈一下,你对营销的理解?”这是郑红伟第一次开口提问,立刻吸引了所有应聘者的目光。他们都知道,这位最年轻的厂领导是这厂里一言九鼎的人物。
“因为营销的受众是人,所以我认为,营销学就是人学。要想搞好营销,首先要学会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这就需要有广博的知识和与人相处的诚意。”乔洁不假思索地回答,显然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你指的知识是书本知识吗?”陈厂长问。
“不,是综合知识,其中包括社会知识、生活常识,当然,也包括诗歌书画。”乔洁回答。
“那你能否给我们朗诵一首诗呢?”陈厂长充满期待地问。
“好吧!那我就给大家朗诵一首席慕蓉的诗吧!”乔洁略一沉吟,爽快地答应。
郑红伟不由得一怔,他没想到乔洁也会喜欢席慕蓉的诗,心说:“她还有多少与赵露的相似之处呢?”这时,乔洁动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年少时和赵露共同吟诵这首诗时的情形又闪现在郑红伟的眼前,他的泪水便悄悄启程。当乔洁吟诵完诗,看向他时,那眼神竟与当年的赵露一模一样,郑红伟的自控力便全线崩溃,泪水终于涌出了眼眶。他急忙站起身,逃离了招聘会,可在场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年轻有为的厂长伤心的泪水。
郑红伟经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许琳去美国后,他更买了一箱方便面放在办公室里,工作晚了,就吃碗方便面,在办公室里凑合一夜。这天晚上,他也打算这样做,刚取出一碗方便面,正要撕包装盒上的薄膜,却听到了敲门声。他有些纳闷,搞不清谁还会在下班后来找他。门开后,乔洁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她穿了一件纯白的紧身连衣裙,头发随意有致地披散开来,充分展示着年轻女性特有的妩媚和活力。她一见郑红伟手中的方便面,颇显意外地问:“哎哟,大厂长怎么吃起列车上的东西来了?”
郑红伟敷衍着说他爱吃方便面,并请乔洁坐在沙发上,还为她沏了一杯茶。乔洁来造纸厂工作已有一个多星期了,郑红伟虽在厂里不时能碰上她,也仅是冲她点一点头,打个招呼而已,还没和她长谈过。他心里实在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他想不清,为什么有那么多与赵露的相似之处会集中在她的身上,简直像有谁故意安排得一样。他不由得想起许琳临行前的担心,难道许琳的话真的会一语成谶?此刻,郑红伟注视着这张酷似赵露的面孔,心里情不自禁地涌动起别样的情愫,便柔声问:“你在北京没找到合适的发展机会吗?”
“北京不是我的家。”乔洁苦笑道。
“可在我们这里干,目前来说,条件和待遇都不如北京。”郑红伟诚恳地说。
乔洁却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说:“八小时以外,还谈这些,你不觉得太沉重了吗?”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郑红伟背后,抬起手揉着郑红伟的脖颈说,“我来以后,发现你没白没黑地像机器一样地工作,觉得你这厂长当得一点儿也不潇洒,太不懂得生活了。我们毕竟不是为工作而生。”
郑红伟听了,心里一暖,可他还是站起身,十分自然地避开了乔洁的手,略带无奈地说:“没办法,谁让我是厂长呢!”
“正因为你是厂长,才更应该懂得生活和放松。这样才能信心百倍地带领全厂人民奔小康呀!”乔洁拍着郑红伟的肩,顽皮地说。
“没想到你还挺会挖苦人。”郑红伟笑道。
“我没有挖苦你,我们这些新来的同志都对你这个年轻有为的厂长充满信心呢!”乔洁说着拉起郑红伟的一条胳膊,“看来我没有明珠投暗。所以,想请你痛痛快快地出去放松一下。”
郑红伟略一迟疑,站起身说:“你毕竟是我请来的,还是我尽地主之谊吧!”
乔洁领着郑红伟走进了一家名为“往昔”的酒吧,这里装饰华贵,格调高雅,有小型舞台和舞池。一名歌手正在舞台上唱着张国荣的《千千阙歌》。郑红伟和乔洁在一张靠近舞台的小桌前落座,桌上点着红蜡烛。郑红伟向走过来的服务生点了牛排和红酒,服务生扭身离去。乔洁凑近郑红伟,低声说:“想听什么歌?这里可以点的。”
“还是点你爱听的吧?我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郑红伟说。
“这里主要唱怀旧的歌,特意领你来的。”
“想不到我已到了怀旧的年龄。”郑红伟苦笑道。
“怀旧不是年老者的权力,我们也总在回忆过去。”乔洁认真地说,“这样吧,我来猜你爱听的歌。猜对了,你一定要承认呀!”
郑红伟点了点头。
“你是哪一年高中毕业的?”
“八八年。”
“那一年最火的歌手应该是……是齐秦和王杰。”乔洁思忖着说,“他们俩的歌虽都有些伤感,可王杰的歌更透着一种无奈。你一定更喜欢王杰的歌,具体哪一首嘛——,《安妮》!一定是《安妮》。”
“你怎么猜得这么准?”郑红伟惊讶地瞪大了眼。
“留个悬念,等咱们听完歌,我再告诉你。”乔洁说着,伸手招呼服务生。
一个年届四十的的歌手走上舞台,弹着吉他唱起了凄美哀伤的《安妮》。歌声又将郑红伟带回了十六年前高考揭榜后的那个下午,他的眼前又闪现了泪流满面的赵露,及她那令他心碎的一跳。像每次听这歌时一样,他的泪水难以抑制地冲出了眼眶。
乔洁递过一张洁白的纸巾,郑红伟接过来,擦着泪水,难为情地说:“让你见笑了。”
“这泪水似曾相识呀!”
“什么意思?”郑红伟不解地问。
“我在招聘会上见到过同样的泪水。”
“那天,你也看到了?”
“我还看到了泪水后的故事。因而,才猜到你会喜欢这首歌。”
“你可真够鬼灵精怪的!”
“厂长大人,能否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呢?”
郑红伟思忖了一下,还是把她和赵露的往事简略地讲了,临了还补充:“赵露和你长得有几分相像。”
“可……可听你讲,你们并没有见过多少次面呀!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感情?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你对这份儿感情仍这样的难以忘怀。”乔洁略显不解,“你们那个了吗?”
“什么?”郑红伟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做……做……”
“没有,没有。”郑红伟一听懂她的意思,急忙摆手。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不想跟你的下属讲实话?”
“真的没有,甚至连初吻都没有。至于那方面,想都没想过。”
“为什么?”
“总觉得那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应该等结婚以后。而且,那时我们认为爱一个女孩儿,如果你贪图那事儿的话,感情就不纯洁了。我们那会儿是十分注重感情的纯洁性的。”
“理解不了。有了爱意为什么不充分地表达出来?”乔洁冷笑道,“你听我说过张涛吧?我还为他流过一次产呢!”
“可他最终还是离开了你。”
“是啊!到底应该像你们这种注重精神恋爱呢?还是应该放纵自己****由着性子来呢?”乔洁显出瞬间迷茫,随后一挥手说,“在这么好的气氛下,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还是跳舞吧!”说着,站了起来。
俩人步入了酒吧里的小型舞池,乔洁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郑红伟的脖颈,郑红伟犹豫了一下,抱住了她的腰,和她跳起了贴面舞。俩人渐渐陶醉在舞曲中,乔洁忽将嘴唇凑到郑红伟耳畔,吐气如兰地问:“你说我长得像赵露,到底有多像?”
“不但形似而且神似。”
“那就是说,上苍派我来要和你继续那段未了的感情。”乔洁将脸正对向郑红伟,直视着他的眼,充满期待地说。
郑红伟浑身一颤,像在列车上她靠在自己肩上时一样,冲动地想去爱抚她。可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手机屏幕,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一下冷静下来,心里还产生了几分歉意。他冲乔洁说了声“对不起”,就急匆匆地走向酒吧门口。
出了酒吧,郑红伟在门旁的一棵树下,按下了接听键,手机里传出了许琳的声音:“红伟,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想你想得睡不着觉。”郑红伟故作轻松地学着《有话好好说》里的山东腔的台词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骗人。”许琳这样说,话音里却充满了甜蜜,“这些天,八小时以外,你都干什么啦?”
“抽烟、喝酒、泡妞。”
“你敢?”许琳的声音陡得尖厉起来。
“放心!这辈子,我最想泡的还是你。”郑红伟大声说,似乎在抵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