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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横梅照眼

不是,是很可爱呢。

笨到善良的地步。

可恶可恶!已经在床上躺到第三天的拒灵蜷缩在被窝里,脑后突出的肿块让他只能选择侧睡,可是这种姿势也并不轻松,事实上遍身或轻或重的伤无论怎么睡都难免要压到一两处。

恨恨地咬着被角,混蛋!嫌这样的他还不够惨吗?还要来掺一脚,明明上一刻才夸他可爱又善良的——虽然嘴上认为是讽刺,但从来没人这么说过他,看那个人那么认真的样子他心底还是有一点点欢喜的,谁知道下一刻就险些把他摔成脑震荡!这是什么意思?!

更可恶的是之后居然就那么走人了,放任他一个人在屋里昏沉沉地到黄昏才醒转。知道他不会武功的,出手还这么不留情——想到这个心情益加恶劣得前所未有,咬着被子咳了两声,不对!那个人出手已经很留情了,只用一根手指——凭直觉他知道那根手指所用的功力连一成都不到,而他就那么毫无抵抗之力地躺到了地上!

第一次啊,第一次正面迎上来自真正高手的攻击,在那么强大压倒性的力量前他实在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个人真正是用一根手指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这就是最可恶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忍受他的不佳态度,对他的威胁摆出一副很担心自己小命的样子?就算他下毒成功,以这个人的武功也足以拖着他陪葬六七十次了。

牙齿咬得有点酸,半边身子也躺得有点麻,拒灵拧着眉翻身朝向外侧,不自觉地又咬住被角。哼,本来是有点感激他帮自己上药的,毕竟原先也没想到他会有这等好心——由他跑出去几天不见人影就知道了,现在看来谁知道是不是驴肝肺,他还是不要太天真了——

“砰!”

又不敲门!

“咦,还在睡呀。”脚步声靠近,尾音略扬的诧异嗓音传入耳中,跟着床铺微微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感觉一根手指在他鼻间停留了片刻,不知道要做什么,却忽然间觉得不太敢呼吸。那根手指很快收了回去,“还有气,幸好,这种天气很容易腐臭的。”

腐臭?牙根不自觉一错,这个人咒他横尸在床?

“但是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似乎不太正常呢。”顿了一顿,他似乎有了新发现,“咦,还会咬被子,”好稀奇的口气,带着惯常笑意,“大概是饿了吧,睡了两天——嘻嘻,果然很可爱呢!”

正磨牙的拒灵霎时一阵毛骨悚然,这、这是什么恐怖的笑声?紧接着便有一只手过来扯他口中被角,“小鬼,起床了。我们去赏梅,顺便摘点到厨房做梅花糕,好不好?对了,你家厨子已经答应我了,他的手艺很不错呢。”

赏梅?在初夏赏梅?原本已经要睁眼轰他出去的拒灵决定继续沉睡,跟一个疯子没什么好计较的。还有什么“你家厨子”,这个疯子才来几天,居然连厨子都混熟了?连他还记不起厨子的长相呢。

耳边的噪音没有停止的迹象,且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搞没搞错,现在你还盖这么厚的被子,也不怕中暑——”

拒灵听到这里已经觉得不对了,可惜他的反应还是慢了点,只觉下颌一痛,被角被扯出,“呼”一声,接着整床棉被弃他而去。

“你找死——”他暴跳着坐起来,望见对方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你故意的?!”

漂亮的凤眸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我的耐心有限。或者,我说我感觉不到你呼吸的异样,看不到你眼睫的抖动,听不到你磨牙的声音,我这么说——你信吗?”

拒灵哑然,是了,论装模作样他怎么拼得过这个人!

宫四打量了一下盘膝坐在床上的少年,“你睡觉还穿这么整齐?”果然不是错觉啊,这小鬼防他防得……很厉害。

“因为要防某个总是非请自入的混蛋。”前恨被勾起,碍于伤势他只能将怒吼化为磨牙霍霍。

“你也骂我‘混蛋’?”反问的口气非但听不出半点被骂的恼怒,反倒是很惊喜的样子,“前天小释也这么说,还有,他也叫我去陪葬。呵呵,你们真有共同语言。”

果、果然疯得不轻!拒灵毛毛地往床里缩,“小释?不会是宫无释吧?你这么称呼自己的二哥?”

“你不觉得很亲切吗?”宫四愉快地问,“你衣裳穿着正好,我们去赏梅吧,很少见呢。”

是根本就见不到好不好!拒灵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下床穿鞋,“在哪儿?”

“不远,就在院子里,走出门就能看到。”

“这里?”拒灵直起腰来,神色有些奇异,口气却断然,“不可能。”

“我撒这种一戳就穿的谎做什么?”宫四见他不信,索性硬拖着他就走。拒灵想挣开,却哪里挣得脱,一路磕磕碰碰地被拖出门去。

“你看。”宫四一指遥指向那一树苍黄。

拒灵只看了一眼,瞠目,“谁弄来的?什么时候出现的?”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传说吧。”宫四无意瞒他这一点,笑得很开心,“就是那天下午。你瞧,我没骗你,传说不敢动分柳山庄一根草的,还送来一棵树。”

这个……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拒灵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假的!”

“呃?”

“这块地里十年之内种不活任何植物。”他忍耐着解释,“你出身拂心斋,就算不知道这是些什么花草也该猜得出属性,常年来土壤早被毒素污染得寸草都无法生了。这棵腊梅要是真的,绝不可能有命活到现在。”

暗香浮动。

“洗汝真态,不作铅华御……”宫四低吟着忽然笑起来,他本来瞧上去就是风流俊俏的人物,虽然本质上没一根雅骨,但这一负手吟词长身玉立倒是半点也不影响他的风采照人,配着他七分慵懒三分笑意的低柔嗓音,连拒灵也不由听得心中一跳,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听他继续懒懒地道:“不作铅华御吗?可惜啊。”

“可惜什么?”拒灵脱口问,“这跟《蓦山溪》有什么关系?”

“原来你房里那些书摆着并不是做做样子啊。”这首《蓦山溪》自然算不得生僻之词,不然他也未必吟得出来。倒是这小鬼只听首句便能报出词牌名,没些功底毕竟做不到。宫四向他一笑,“花是真花。”

说毕并不等他反驳,身形一闪掠入花丛中。平平地绕着那株梅树转了一圈,竟不落脚,衣袂带风落回他身旁,指间已多了枝腊梅,“树却是假树。”

拒灵按下心中疑惑接过来,幽香扑面,花果然是真花。但离得近了粗粗一看便知破绽,原来这一朵朵腊梅竟是被人用不知什么特殊材质后粘到树枝上的,根蒂有不少明显相错,远看却是天衣无缝,半点也瞧不出。腊梅本来花期便长,花朵离了枝数日之内仍保原样,全不凋谢变色。

他将梅枝横过眼前,折断处果然隐隐发黑,这些花朵若不是已离了枝头,此刻早跟着一齐香消玉殒了。

会如此大费周折显然是知道土壤含有剧毒了,“这也是传说的手笔?”拒灵抬眼确认,不意却看到对方呆呆地盯着他,“喂?”

“呃?哦!”陡然间如梦初醒,宫四的脸竟有些红红的,“现在我已经能百分之百确定了,那个神经组织最喜欢做这种无聊事了。”心思有些飘忽,不知道如果说出觉得刚刚小鬼长发披散头略侧过,梅花横面的样子很漂亮会不会被五毒分尸?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送我做梅花糕吧。”宫四认真地想了想,“传说知道我最喜欢的糕点就是梅花糕。”

脑子里有一根弦“叮”地断裂,拒灵凑上前去踮起脚跟,鼻对鼻眼对眼,咬着牙根一字字道:“白痴听清楚,腊梅腊梅,就是叫你等着倒霉吧!”

“你……”

“什么?”拒灵趾高气扬地应了一声,佩服他了吧?准备称赞他了吧?说老实话,其实他还是有点高兴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赞语的。

“你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宫四小小声地道,“被人看到会误会的。”

“误会?!”居然边说还边脸红了——第二根弦跟着断裂,目光自然瞄到眼前形状姣好的脖颈,一个激灵,嗜血的欲望无可抑制地流转全身,没有任何迟疑地,几乎是循着本能张口便咬下去!

温热的气息扑洒在咽喉处,宫四呆怔了片刻,“啊啊——你做什么?”

七手八脚最后实在受不了动用武力硬捏开他下颌逼他张口才逃出升天,宫四摸了摸颈间的两排牙印,收回的指上已沾了血丝。

拒灵坐在地上,宫四挥开他的力道大了些,他招架不住摔倒,却并不急着起来。仰着头笑出两排细白的牙齿,抱着很好的发泄过后的心情,见到宫四又红了的脸——这次铁定是气红的,声明立场:“是你先惹我的。”

宫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垂下眼来,半天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拒灵原来只是急怒攻心之下纯下意识的泄愤反应,在孤鹜门所受的教导让他并不觉得咬人是什么下三滥的行为,如今被他看了两眼却倒觉得不对劲起来,又说不上来,只好暗想八成是此人正转什么歹毒的脑筋想报复回来,倒有些忐忑不安。

“那也不必咬人吧,你知道这个看起来像什么?你要我怎么见人?这种天我包得像你一样会让人说有病的。你自己说,要怎么赔我的清白?”

他终于开口让拒灵松了口气,虽然并不很明白他在说什么,“你想我怎么赔?”

宫四怀疑地问:“我说了你就会照做吗?”

“当然不可能——”拒灵顿住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好像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话音未落已见站着的青年像中箭的兔子一样冲出去,目标是左近厢房他的暂居之地,噼里啪啦兵荒马乱的声音几乎同时传出来。

想置之不理,却实在按不住好奇心作祟,拒灵爬起来掸掸衣裳,走下台阶去看个究竟。进门绕过两张翻倒在地的红木椅,一个裂成四五瓣的盖碗,有些吃惊地发现中堂一角竟然冒出个小小的火炉,而宫四正站在桌旁对着半碗热气缭绕黑糊糊的东西叹气。

“这个,不会是梅花糕吧?”说出口连自己也觉得荒谬,但以这个人的行事来看……还真是很难说。

“不是。”罕见的无精打采的口气,“是药。白蔹、秋海棠、透骨消、石长生……虽然煎成这样,你总闻得出一两样吧。”

“种类是没错。不过我不以为你面前的那碗东西可以称之为‘药’。”拒灵半点也不掩饰幸灾乐祸的意思,觉得心情又往上攀了一层。啊啊,真是奇妙,从来没想过单是瞧见别人倒霉就会这么开心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些都是专治跌打损伤的,你没受伤吧,熬这个给谁?”

宫四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单脚勾来一张椅子坐下,双臂交枕着落寞兮兮地趴在桌上,才道:“我昨天去了趟邻镇,问那里的大夫开了药方抓了药,因为那个大夫说煎药的火候很重要,早了晚了都会影响药效,我不放心交给厨房,今早就去借了只药炉来……”

“停停!”拒灵伸手打断,“我没问你前后行程,只问是煎给谁的。”说这么详细做什么,听得他刚刚好转的情绪又恶劣起来。哼,这种人也会有挂心的人吗?他被人毁了容他都嘻嘻哈哈地不当回事,现在居然亲手帮别人煎药——活该焦掉!

“你听我说嘛。我看看火候差不多到了,就想去叫你起来,走过院子看到那株梅树又想叫你出来赏梅,结果后来发现动过手脚,一打岔我就全忘了。”凤眼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就是这样。”

“……”嗓子忽然干涩无比,拒灵很费力地吐出音来,自己都觉得难听无比,“药是煎给我的?”

眼前的脸容忽然模糊起来,刺痛的眼望出去一片雾茫。原来还有人没有忘记,没有忘记他受了伤,没有忘记他在痛,一直一直在痛……还有人没有放弃他……

“对呀。你那些药只是治你脸上的伤,身上的伤你根本就是打算让它烂掉了对不对?”

拒灵恍惚答:“我消失了……是皆大欢喜的事啊。”

“我不欢喜。”青年仍旧是软趴趴没几根骨头的姿态,声音也懒懒的,“你死了,我会难过的。我,也会死的。”

拒灵一震,一时间啼笑皆非,“宫四少,你会不会太假了?你这么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安慰。”

“我本来就没有安慰你的意思。”他漫不经心地对着药碗吹了口气,“我只是在说事实而已。我不信佛,不出家,觉得了无生趣时就只会‘不生’。你不必懂也不必信,只要记得你不能死就好了。”凤眼斜斜一挑,“不然——你就是连我也害死了。”

拒灵是真不懂,更受不了他如此诡异的说话,“什么乱七八糟的?莫名其妙。”

“不懂真好。”宫四细细地笑,神态看在拒灵眼里更是诡异,“心会动……真好。你要好好地活着,我不想死了,你也就不准死,我会待你很好的。”他趴着微侧头,口气一如拿着桂花糖哄小孩,笑一笑,“虽然我不大会。有人欺负你我就帮你欺负回去,你想要什么我坑蒙拐骗尽力给你找到,你再哭时我也不嫌你烦。”他想一想,“你好好地活,我陪着你,这样子够不够?”

拒灵呆滞,吃吃地道:“我、我又没对你好过。”他受的刺激太大,一时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打紧。”没被骂“有病”,宫四精神大振,“你不想死便成了,其他的慢慢来,你以后对我好些也是不晚的。”

眼前又模糊了,他用力眨了眨眼,这一刻忽然很想看清楚这个人的神态,说“你要好好地活着”的神态,是真心地这么希望也好,哄着他开心的也好,他希望他活下去,不要他死,终于有一个人不要他死了——

宫四还在追问:“你还没答应我,要不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这四个从没想过的字在他心底反反复复地回荡,扩散出一圈比一圈大的涟漪,一时间恍然,原来自己竟是活着的吗?

“哭哭哭,就知道哭!蹲半个时辰马步就晕倒,这么没用,难怪你爹看也不看你一眼,早知如此我何苦废了一身武功生你出来……”这是娘的声音。

“你到底犯的什么贱?看看你这副样子,分柳山庄的脸全给你丢得干净!”这是四哥的声音。

“我说老七呀,你怎么又回来了?明明不分方向,每次这么一路问回来都不觉得辛苦吗?到底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这里根本不需要你?”这是三哥的声音。

还有,记忆中永远只能看见背影的爹。

二十年……越来越怀疑,他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呢。

好好活着啊——多么甜美多么不能拒绝的诱惑。只是扭曲到自己完全不敢多想的人生,连自己都放弃都不能振作的未来,真的还可以有任何期待吗?他寂寞得太久太久了啊,总是只能一个人,面对残忍面对血腥,被逼着长出满身荆棘,永远期待但是永远得不到救赎,惟一对他微笑的人也失去,真的……寂寞到要发疯啊。

所以,即使伸出手的是这个人他亦不能拒绝忍不住要相信——其实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吧,只有这一个人而已,问题不在他被欺骗所以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而是只有这一个人肯伸手,他没有选择嫌弃,怎么能……不心动?

宫四站起来,过去,小心翼翼地戳戳他的肩,“要哭就哭出来吧,我说过不嫌你烦的。”眼圈红得这么厉害,说是被他几句话感动的那也太会做梦了,不过看样子应该也不是气的才对。

少年的嘴唇颤抖着,眼中水气欲滴,顺着肩上的手指看向那张脸,近距离才发现他从来如洗的眉目有点脏,大概是之前煎药时不小心弄上的——猛然间再也忍耐不住,死抱过去“哇”的一声惊天动地。

宫四脑中空白了一瞬,被突然爆出的声音刺激得——只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怜惜地伸出手回抱住少年明显单薄的背——单薄得他的怀抱甚至有些空荡。怀中人身子哭得轻微抽搐起来,声音是毫不掩饰的凄厉,被所有人背弃的惨然。

宫四心底微微地灼热。这个哭得一点形象也没有的,才是小鬼的真面目吧,初遇大哥时也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抱过去痛哭,那时不觉得什么,知道他的身份后也不过想怎么一个杀手会这么没神经,大略明白他的经历后才开始有些动容。看上去这样冷漠狠毒的人,其实却是被人给一点好处就可以去赴汤蹈火的吧?从修罗场中一路鲜血淋漓地走过来,竟然还保有着这样天真的纯善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微微地笑,长长的睫毛遮了眼,看不出是真心还是讥诮。大哥,这才是你把他托付给我的真实用意吧。要我看看,世上还有这样无论受到多少伤害都百折不回的笨蛋,失去了信心,都仍旧可以不放弃。大哥,你看出我的厌倦了吗?这样子的用心良苦费力算计,你自己都要死了,竟然还不忘为我安排好后路吗?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你心里,是真的将我当做兄弟手足,没有血缘也没有关系呢。

抱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少年,嗅着屋外暗香,宫四微笑着闭上眼,这一刻忽然觉得——很好。

真的很好。

转眼五六天过去,眼见得宫四少逍遥自在地东溜西逛已将分柳山庄上下人等混得烂熟无比,没有一丝辞别的意思不说,间或还买些物什家件回来装饰本来简朴的客房,据目击下人回报,短短几天工夫那里已经成为整个山庄最精致华丽的一间房。

“他好像真的乐不思蜀了。”柳六一脚踏入日华子居,汇报最新动态,“他又在那里煎药。”

还不能下床走动的柳四若有所思,“是吗?那应该是昨天从我这儿偷去的药。”

“啊,四哥你干吗不阻止?”

他向脑筋有点直的小弟笑出一口白牙,“你是希望我一直在床上躺下去吗?”

“咳咳,”柳六干笑,“我只是奇怪他那等身份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柳四斜他一眼,“宫四少洗手做羹汤没什么出奇,稀罕的是那种人居然会为别人做什么事。”

“对哦,”柳六立即附和,“他这几天对老七是不错呢,老七已经会抱着他哭了。”眼神暗下来,“真的很想扁他一顿。”

他语意含糊,那个“他”也不知说的是谁,柳四倒是心领神会,一手抚上消了肿块但淤青仍残存的额角,低声吐出:“我比你更想。”

柳六咬一咬牙,“四哥,我来是想跟你说,第九个也死了。”

柳四淡漠垂眼,“是吗?看样子又找到第十个了?”

柳六没他隐忍,脸上神色鲜明,又是鄙夷又是愤怒,“第九个是死在孤鹜门余孽的手里。上次老七救下三哥后,好像就被他剩下的同门视为莫纵雪的同伙了,那些人没胆子来这里正面对上老七,就找上了爹,原是想掳了他来威胁的,可惜没占到太大便宜,只白赔了第九个的一条命。不过爹倒是真在三天之内找到了第十个。”

柳四冷笑,“天下的女人多得是,死多少个他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事你跟老五说了没有?”

柳六点头,“说了,五哥跟二哥商量过了,爹那笔烂账自然随他自己。五哥说只怕他知道找上他的是孤鹜门,免不了要回来寻老七的晦气,倒是不可不防。”他迟疑了一下,“四哥,我瞧五哥这回的眼色总有些怕。”

柳四默然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这么多年,他忍得也够了。”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拒灵在看书,宫四在看他。

屋子里很安静,晨光正好,阳光由湘妃竹帘折射进来,铺了一地碎金。

宫四坐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过去瞥了一眼,“咦”了一声:“你在看《甘石星经》?”

拒灵“嗯”一声。

“你连星相都懂吗?”宫四赞叹,“我只识得银河。”

拒灵镇定地答:“好说。”

宫四再赞:“你比我想象的更有学问。”

拒灵力持镇定地答:“好说。”

宫四接着道:“不仅懂星相,居然倒着都看得懂。”

“啪!”

宫四及时侧头,堪堪闪过劈面摔过来的书。

“谁叫你眼睛抽筋,一直盯着我看!”这么目不转睛——可恶,他能看得进什么才有鬼!

“我无聊!”宫四保持着那个侧头的姿势,三个字成功地堵死拒灵接下来所有的话,对方都承认自己无聊了,他还能说什么!

宫四却还有话说:“你说话不要那么大声,脸上的伤好不容易结了疤,小心些好。”

“……”他无奈瞪眼。

“对了,我们出去逛街吧?”

“逛——街?”有点困惑,他重复一遍,“什么意思?”

宫四被问得一呆,“呃,就是到街上随便走走看看的意思。”

拒灵嗤之以鼻,“浪费时间,要去你自己去。”

“别这样嘛,出去透透气有什么不好,成天关在屋里很容易想不开的。”宫四将脸摆到他面前,“如果下定决心不再做杀手的话,那总要过回正常人的日子吧,和人群接触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正常人的日子……刹那间心跳如鼓,听到就毫无抵抗之力的诱惑,但是他……可以吗?拒灵别过头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宫四眼见他眼中希冀光芒大起,以为说动,不料却得到这种回答。他眼珠转了一圈,“啊,你是怕脸上的伤吓人?这好办,找块面纱蒙住就是了。”

“不是。”拒灵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你忘了第一次来这里时是什么样子?我出去走一圈,镇上的狗都不敢叫的。”

“所以让你拿面纱遮住脸,你并不常在这里,看不见脸的话,那些人单凭身材应该是认不出的吧?”

黯淡的光芒立时重新燃起,看得宫四有点好笑又有点可怜,索性再接再厉,“横竖有我陪着你,有什么意外自然我替你拦着。还是你想一辈子闷死在这里?”

他咬唇,“我跟你走!”

“小鬼别摆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样子好不好?我有种把你卖了的错觉。”宫四“咳”一声忍住笑,越来越觉得这小鬼可爱了。

不多久,两人出发。在山庄门前遇见柳六,宫四笑容灿烂地打招呼:“是瑟容兄啊,我和令弟出去逛街,可能不回来吃饭了。”好生快乐地走人。

半晌,回过神的柳六一手揪过旁边正在扫地的庄丁,“把他刚刚的话重复一遍。”

“好像、好像说要和七少去逛街——”庄丁比他吓得更厉害,“可能——啊,一定是我听错了,六少您再问问别人吧。”

拒灵走在街上,脚步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放得极轻,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拽住宫四衣袖中的手掌,头垂得低低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耳边听着两旁的喧嚷叫闹声,从来没有的新奇,心里有点恐惧,也有点兴奋。

手被人扯了一下,便听得身旁的低笑声:“抬头啊,就算被认出来,该害怕的也是他们,你紧张什么?”

“要你废话。”他照常瞪过去一眼,因为低着头的角度问题,加之他心情的兴奋,那一眼瞪过去很有些似喜非喜的意味,看得宫四竟是心中一跳。

“喂,不准放手!”

“我怎么舍得……”尾音缭缭绕绕地淹没在人群里,些微灼热的吐息拂得拒灵脸上面纱一荡,“唉,好热啊。小鬼,要是你到盛夏也这么凉冰冰的就好了。”

拒灵正为他第一句话心中一跳,还未及思索为什么跳,听得下文无名火立起,这人是拿他当降暑的冰块用?!很想有骨气地踹过去两脚然后甩手就走的,但看看四周——算了,且记着回山庄再算。

继续逛街,名副其实地逛。一条不长的街逛到头,再逛回来。到第三趟,拒灵最初的局促紧张消失了小半,开始有胆子东张西望起来,步伐也随之渐慢。

宫四眉角生笑,散散漫漫地任由着身旁少年拖来拖去,不管也不催。虽然本来是他千方百计拐了别人出来逛街的,此刻却瞧不出有多大兴致,只偶尔回应一下周遭的惊慕眼光,看看天,再望望地,偶转眸到拒灵脸上,不意见他露在外面的两个点漆眼珠好奇地转来转去,似是目不暇接,不知怎的,便联想到刚破壳而出的毛茸茸的嫩黄小鸡,初初踏入壳外世界,豆眼闪闪的样子——

“扑哧!”

又犯病了。脑中只一掠而过这样的认知,注意力完全被过往的纷繁人事占据,他没空搭理独自发笑的白痴。

到头,转身,第四趟开始。在这种小镇上拒灵的装扮加宫四的相貌都是比较惹眼的人物,毫无意义的举动已引得些闲人侧目,宫四只当做没看到,拒灵是真的没在意,他的目光其实也并不在街道两旁的店铺货摊上,他完全只在看人。

男人,女人;买者,卖者;店铺里的人,街上擦肩而过的人;或静或动或笑或怒或喜或嗔或言或默的……人。

似乎有点幸福啊,并不确切知道这两个字的涵义,但是这样简简单单地穿行在人群中,抛掉孤鹜门、抛掉毒灵、抛掉分柳山庄,却真是油然而生出祥和的错觉。

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了,聚灵聚灵——聚天地之灵气,最初、最初——

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

似乎有外力在拖着他走,拒灵闪回神才发现被拉到一家店铺门口,一张俏脸正正摆在面前,“小鬼,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拒灵下意识报出一串天干地支才惊觉失言,“你问这个干什么?”

宫四不管,只摊开手掌,一根一根极有耐心地扳掉外来的攀扯,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小鬼,乖乖地等着,我进去买样东西马上出来。”

在他背后来不及拉住的手僵凝在半空中,骤失的温度惶惑无措似失去整个世界,拒灵惶惶然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尴尬地忙放下手。

一定神,周遭的喧腾扰乱压过来,压过来,他不由自主地再往街边缩了缩,忽听得咫尺旁一个甜甜的童音惊叫:“我的钱!”

“骨碌骨碌——”

一个铜板缓慢地滚过来,跳了几跳,停在脚边。

拒灵迟疑了一会儿,俯身捡起,放入等待的白嫩小手中。

“谢谢姐姐!”七八岁的小女娃脆生生地道谢。

面纱下的脸一白,姐姐?

后面一位青衣妇人带着些焦急的神色追上来,不好意思地向拒灵笑笑,拉着小女娃走开,一边矮身在小女娃耳边不知说些什么,女娃儿大声的反驳传过来:“娘才看错了,那个明明是姐姐,姐姐的眼睛好漂亮呢……”

面纱下的脸更白了,正犹豫着他该将这当成是侮辱还是赞美,面前立定一双脚,向上看,绿色头巾粉衣衫,一望即知是什么货色。

来挑衅吗?清冷的眸中晃过一丝波纹,极亮,似刀刃的反光。拒灵挑剔地扯唇,好差的品味,当年他扮纨绔子弟时说什么也没扮出过这等欠扁样。

“果然是个雌儿啊。”手持着折扇的纨绔“格格”怪笑,“就说嘛,哪有爷们上街手牵手的,还遮着脸,怕羞啊?来,让大爷瞧瞧是怎生的花容月貌——”

“啪”的一声甩开折扇,故作潇洒地先扇了两扇,另一手伸过来就想揭拒灵的面纱。

鼻翼微动,眸中刀光忽然冻结,拒灵屈指欲弹——

身后有一只手伸过来,两根手指夹住他手腕,一转,“不想半夜睡不着觉就还是不要这么大火气吧。”

这一横生枝节,拒灵面纱飘落,顾不得地幡然转身,没被制住的手狠狠地捏住正无辜微笑的青年的鼻梁,踮起脚尖,几乎带着愤恨意味地堵上了青年的唇。

飞来艳福——或者是横祸……

清澈的凤眸起先是圆睁着,无辜而不解,渐渐开始眯起来,明澈的颜色一点点加深黯郁——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点点退去表面的透明,慢慢现出深不见底的原色来。

反观另一方,死闭着眼,苍白的脸色起先只是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随着时间的流逝,颜色慢慢加深,不知为何,某一刻双眼忽然不可置信地瞪大,颜如桃花,暗色的刀疤红得竟似要滴出血来!

分柳山庄七少爷当街强吻神秘青年——新一版的流言在纨绔的倒地声中以野火燎原之势传遍成元镇。

分柳山庄,水井旁。

拒灵在漱口,旁边是两只满满的水桶。

宫四蹲在一旁,双手习惯地托着腮,起初是很有兴趣地看着,随着桶里水面的缓慢降低,渐渐地他有点笑不出来了,到第一只木桶见了底,凤眼已经水汪汪的,“你就这么嫌弃我?”

“还敢问!谁叫你把舌头——”刚降温的脸又气红了,想把对方的罪状列出来大加鞭挞,却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泄愤地低叫,“总之恶心死了!”

“明明是你兽性大发先非礼我的,我稍加配合也有错。”小小声地抱怨,凤眼快滴下水了。

“配合你个头!摆什么受害者的模样啊你!”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一样!拒灵又羞又恼地再喝一口水,吐掉,“我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你、你那——什么意思?”

“该是我问你什么意思才对吧。”额角的发垂下来,几乎可以称做婉转地吐出了一口气,“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意志力不够坚定啊——所以终于被诱惑。”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这样别扭得一塌糊涂的小孩子,不含任何暧昧成分无可奈何之下的碰触,命悬一线的境地,他居然会被触动到自制极深的****——再清楚不过了。

拒灵竖起了眉,漱口剩下的半碗水迎面泼去,“我,诱,惑,你?”

宫四给泼得一头一脸的水珠——自然是他没躲的缘故,不然就算泼来的是一桶水也休想湿他一个衣角的,“我只是疑惑那种毒难道真厉害到连你也不能解。当然,我希望你听得出我的潜台词——你是借救我之名行轻薄之实!”

拒灵已经恨不得连碗也砸过去了,“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停一下为挽回自己的清誉不得不认命解释,“那把扇子里藏的是血雾,毒性之烈不下于澜绝散,你后来抢到扇子反扇回去不是看到后果了吗?连下毒者自己都只能毙命当场——真是,灭了孤鹜门的又不是我,跑来找我什么麻烦?”

“原来又是你的同门?知道你的底细还选择下毒这种方式,”宫四摇摇头,“真怀疑其动机是来杀人还是送死的啊。不过由这一点来看,你们倒真不愧是同门呢。”

“宫凤凌!”

宫四仰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目中莫名地带些迷惑之色——他那样漂亮的一双眼,拒灵一直只顾着厌恶他刺心的纯澈光明的颜色,并不觉得怎样,这时冷不防正面对上,心里“砰”的一声,也不知触动了什么,竟似有什么炸裂开来——惊心动魄!

“再叫一声好不好?”迷惑散去,他笑,“很好听呢,如果去掉太加强的语气就更完美了。”

拒灵眼前的迷雾也散去,第一个反应就是过去敲他的头,“你这里是不是真出毛病了?那个是生气,生气生气你懂不懂——咦!”张大嘴错愕地盯着自己的手,他敲到了?他真的敲到了?那为什么还没有被踹出去?

有点不能适应地低头看到皱到一起的眉,不是不悦,也没有要出手的征兆,只是一种痛楚的直觉反应混合了些微委屈的意味。应该——当然会很痛吧,拒灵忽然觉得心虚,刚才他是用拳头砸下去的,力道也没有什么收敛。

“你白痴啊,干吗不躲?”最低限度也应该闪避吧,明明就在几天前,他才因为揪住这个人的衣襟而差点被摔出脑震荡来。

“不还手也有错?”宫四嘀咕着摸了摸头,“但是我很高兴啊,你都可以跟我打情骂俏了呢。”

“我是男的。”他扭曲着脸。

“哦。”

“什么叫‘哦’?还有你那是什么眼神?!”拒灵跳起来,面色无端晕红,“难道你有断袖之癖?”

“当然没有。”宫四站起来,“不过你有易钗之癖就是了。”

他神色无比自然,好像只是在说“我吃过饭了”一样,眉目纹丝不动,以至于一时间拒灵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最大的秘密,而等终于明白过来后,他——跑了。

中了箭的兔子也没他跑得那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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