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雄起
据命运学专家的说法,人的一生会得到命运之神的七次垂青。三十岁之前四次,三十岁之后三次。出名早的人只是接住了三十岁之前的四次,而大器晚成的人则接住了后面的三次。王安石在三十岁之前被垂青了很多次,但他不屑于要。他知道命运之神迟早会把最大的一次好运降临到他的头上。
1067年,命运之神抱着给王安石最大的礼物敲开了他的门。本年,王安石已经四十七岁,正是男人的黄金时期。
宋神宗并不是长在深宫里的皇帝,因为他父亲宋英宗并不是纯正的太子。宋神宗是在濮王府中度过了青少年时代,老爹到皇宫里当皇帝,他才跟随老爹进入皇宫。在皇宫仅四年,皇宫的慵懒恶习丝毫没有侵略他那雄心壮志的心。
据说,宋神宗年轻时读书极为用功,经常忘记吃饭喝水,还需要他老爹派专人提醒他吃饭喝水。做宋神宗的老师,是既喜欢又害怕。宋神宗对老师敬重异常,大热的天,只要老师不动扇子,宋神宗浑身湿透,从来都是正襟危坐。使这些老师害怕的是,宋神宗经常会提出很多怪问题,能让老师憋出一身汗来,却不能给学生满意的回答。
令这些口诵“子曰诗云”的老师更害怕的是宋神宗对课外阅读极为上心。宋神宗的课外阅读量极为广大,诸子百家、野史轶闻,全部涉猎。读苦涩难懂的书如同对故事书,读兵法如同读游戏攻略。特别对《韩非子》情有独钟。曾将这本书工工整整的抄录了一遍,被一位老师看到后,这名老师大吃一惊,急忙告诫说,“韩非这小子的思想险薄邪恶,不是一个好领导要学的。”
不过,这种告诫似乎没有太大作用。很多老师都注意到这位未来的领导人有创新思维,勇于进取同时又少年老成,绵里藏针,锋芒内敛,有着百倍的自信,却能听取不同意见。在众多老师中,宋神宗对一直就很钦佩王安石的韩氏家族成员韩维很有感觉。
这不是因为韩维有多么高深的学问,而是王安石输送给韩维的所有思想都被韩维输送给了宋神宗。巧的是,王安石的思想恰好正中宋神宗的内心。当韩维讲到一种理论时,宋神宗拍手叫好,韩维总是说,这不是我的想法,而是王安石的。
人脉是多么重要,倘若不是王安石当年结交了韩氏家族的人,他的名字在宋神宗印象中不过只是个粗略的符号罢了。
宋神宗登基后,当时很多老臣都注意到这位年轻气盛的领导骨子里向外散发着不稳定的情绪。后宫的曹太皇太后和高太后也注意到,这个看上去英气逼人的皇帝真是表里如一。一次,宋神宗穿上军装,来到后宫见两位,并且在原地摆POSS,希望得到两位的夸奖。
夸奖果然是有,“果然是英武飞扬”,但是,两位都认为:“如果连皇帝都要拿刀拿枪的上战场,那说明国家已经到了危机关头,这可不是好事!”
此时的宋朝,确实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刻了。
此时宋朝中央军费开支差不多占到整个财政支出的三分之二以上,但是花了这么多钱,宋军依旧跟棉花一般经不起打。话说此时宋军差不多有100多万军队,光是给士兵发饷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别说其他了。
想当初宋太祖打天下时才18万军队,到这会却有着100多万军队,宋朝皇帝以为人多好办事,所以让人员增加了十倍。人多别以为就牛,其实这一百多万军队的战斗力还不如当初那十八万呢,这里面有很多士兵都是老弱病残孕型的,上公交车售票员都一定会安排别人让座。这样的军队怎么打得过别人?
所以听到“如果连皇帝都要拿刀拿枪的上战场,那说明国家已经到了危机关头,这可不是好事!”这句话,宋神宗原本那些热血沸腾的话立即被打回原籍,他有点失望,却一点都不绝望。宋神宗是个极为记仇的人,在他很小时,经常听到政府军被辽人打的屁滚尿流时,深以为痛。
他登基不久,就对大臣们说:“当年太宗皇帝攻打辽人失败,战略转移时被辽人穷追,还痛打太宗皇帝,大腿上中了两箭,每年都要复发一次,痛的死去活来,最后也是因为箭伤发作而死。辽人与我们不共戴天,我们居然还要每年给他们扶贫资金,这使我这个当子孙的真是无脸活在人世!”
宋神宗讲这段话时,一群满脸正经的老官僚在下面听的心惊肉跳。这些人知道,大风暴即将来临,半个世纪的和平局面即将被打破。因此,养尊处优惯了的他们觉得自己必须想办法让宋神宗不能这么干。
宋神宗即位没多久,遇到一件本来让他觉得比较爽的事。陕西转运使和青涧守将种谔上书给他报告说,宋朝在边境上跟党项人的战争中打了胜仗,把别人抢去的绥州拿了回来,宋神宗很高兴,当即下令嘉奖。可惜嘉奖令还没出宫,司马光就过来给他说占了绥州的危害性,他向神宗哭诉国家很穷,打仗不是好事,最好是把绥州还给别人。
文彦博、邵亢也表示反对。此时,党项人也派人来向神宗索要绥州,司马光、文彦博、邵亢天天在神宗面前鼓捣,说不要蛮干,国家再穷了问题会更大。神宗说不过这些老油条,最后竟然也只能违心地撤了“挑起战端”的种谔的职。国家穷,不敢打仗的现实深深刺痛了神宗皇帝,他迫切地感到,是应该想办法雄起了。
果然,宋神宗很快就有所行动。他召集了富弼、韩琦、曾公亮和文彦博,这是宋神宗暂时的领导班子。因为这些人都曾参与过当年范仲淹的新政,宋神宗认为,他们仍然豪气干云。他问富弼强兵之策,富弼已经白发丛生,看着眼前这位虎头虎脑的小领导,说:“您登基不久,别太着急。最好二十年之内不要谈打仗的事,也不要鼓励那些毛头小子去收回国土!”
宋神宗愣在当场,不知该以什么话来反驳。宋神宗富国强兵的欲望越来越大,但老官僚们不给与任何支持,还有人说(此人很可能就是韩琦):“你们见过顽皮的孩子淘气吗?大人再怎么说,他也不肯听,非得自己一头撞在墙上,撞疼了,下回你叫他撞,他也不干了。可没撞疼之前,你说什么也是白费口舌。”
这话真是经典的人生智慧,它告诉我们,有些挫折必须要经历,人生一世,有些弯路是非走不可的。只有走了很多弯路,才真能大彻大悟,知道哪一条路更接近成功。
宋神宗当然没有被这些人的论调吓到,二十岁正是自命不凡的年纪,又有无边的皇权为其保驾护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组织宋神宗的浮想联翩。
军队有问题,干部内部也是问题重重。宋太祖时宋朝只有公务员干部四五千人,到了宋仁宗时期,公务员数字已经迅速增加,突破了两万人。别以为人多好办事,办事机构人员臃肿了,反而导致工作效率变得极其低下。
国家规定干部八点上班,但实际上很多干部都九点钟才来,来了也不干事,看点报纸上会网,喝杯茶打会马吊,这上班时间就过去了。到了下午三点,没到下班时间也到下班时间了,大家开始往家跑,陪老婆二奶小三比呆办公室里舒服。活不干,工资却是奇高,中央想学北欧国家那样“高薪养廉”,奈何社会发展没跟上,结果弄得适得其反。
其实,当时的中央政府中有很多人也希望来一次自我拯救运动,使国家富强。人人都希望可以改革,但人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改。比如监察委员刘述就给神宗皇帝写信指出,现在的国家已经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如果不及时拯救,恐怕要一命呜呼。可当神宗皇帝问他如何拯救时,刘大人的回答是:远小人,亲君子。
——记住这六个字,这是中国古代政治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六个字。
宋神宗没有问如何亲君子远小人,因为儒家门规就没有方法,只有原则。
直到此时,王安石在宋神宗心目中还只是个符号,虽然在登基一个月就让王安石做南京市长(江宁知府),虽然他对王安石的才干已是如雷贯耳。可宋神宗仍然没有想过要让王安石为自己做点什么,因为中央政府表面看上去,仍然是人才济济。
人才济济这四个字最迷惑人,往往人才济济时,是最不能统一意见时。优秀的人才就像是一群美妇人,永远不能和平共处。
宰相韩琦和副宰相吕公著就是典型。
吕公著是吕氏家族的佼佼者,但绝不是开天辟地的人物,韩琦就更不用说,庆历新政让韩大人心如死灰,在后来的政治生涯中,韩琦把创新当成是魔鬼,把守旧当作法宝。吕公著厌恶韩琦的专横跋扈,总琢磨想把韩琦干掉。而韩琦不知道吕公著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更是变本加厉,宰相群中,其他宰相都成了摆设,韩大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宋神宗上台后,吕公著知道干掉韩琦的机会还没有来。韩琦对神宗的恩惠天高地阔。据说当时英宗病中写下遗嘱,让儿子宋神宗到病床前即位。可使者走后,英宗突然又精神起来。在场的人唬的魂飞魄散,因为如果在这个时候宋神宗来到,那谁是皇帝,就不好说了。此时韩琦很有气势,说,即使英宗真的活了,那也是太上皇!
英宗不是个制造麻烦的人,精神了一会,归天了。但韩琦的这句话却让宋神宗感激涕零,权力最高峰上,说错一句话就可能粉身碎骨。从这一点来说,韩琦对宋神宗真是功勋卓著。
正当吕公著认为没有机会时,机会悄无声息的来到他身边。
宋神宗让大家讨论宋英宗的葬礼规格,皇帝的葬礼那是相当风光,但宋英宗的葬礼还有一个小细节,宋仁宗时规定,皇帝死后,京官们在参加完仪式后可以得到很多赏赐。韩琦就认为,这些赏赐应该给。吕公著天灵一亮,想到新领导一直想搞富强,对奢侈浪费极厌恶。所以赶紧抓住这个机会,说,现在国库空虚,搞这些东西恐怕与领导的节俭不符。
吕公著只是试探性的一击,就像是搏击高手试探对手一样,可韩琦的霉运来了。他大发雷霆,认为祖宗定下的规矩不能更改,宋英宗尸骨未寒,朝廷上就为了点官员的赏赐吵闹起来。
韩琦所以这样做,是环境决定了性格。吕公著多年以来一直像个小妾一样对他百般忍让,他想不到这个小妾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中反对他,在暴跳如雷时,宋神宗体现了一个卓越领导者的基本素质:韩琦虽然对他有恩,但领导者绝不应该有个人感情,领导者是做事,而不是做人。所以,他下令废除宋仁宗的规定,并且葬礼从简。
韩琦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新领导居然这样对待自己。不过,韩琦可真不是吃素的,他又婉转进攻:“如果简约葬礼规格,恐怕让天下人认为您这新领导不孝。”宋神宗盯着韩琦,“谁说过祖宗定的规矩就不能改,如果真是把金钱都用在葬礼上,辽人来攻,我们拿什么给当兵的发薪?士兵不打仗,国破家亡,我岂不是更不孝!”
韩琦震在当场,多年官场经验告诉他,他的政治生命可能要终结。因为从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新领导是个太有主见,太有城府,太有魄力的人。这样的领导,如果不能与他的思路相合,只有离开。
领导不喜欢的人,永远不需要领导亲自开口,中国官场中这样的事例俯拾皆是。官场油条们敏锐的感觉到韩宰相将不再受到领导重视,立即在吕公著明示与暗示下,展开对韩琦的弹劾行动。
宋神宗找来韩琦聊天。他拿出一份弹劾信,问韩琦,有人说您三朝为宰相,专权的很。实际上,这种指责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任何人在高位久了,都有专权的特征。不专权才不正常。韩琦承认这项指控,不等宋神宗炒他,他先炒宋神宗:我要求辞职。
宋神宗暂时没有答应,因为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韩琦。当时政府中被宋神宗看在眼里的有三个人,富弼、司马光和吴奎。在经过几番考察后,宋神宗认为司马光在进取上要略强于其他二人。经过反复思考,宋神宗任命司马光为最高监察长(御史中丞),让他拿出一份富国强兵的计划来。
司马光下笔如有神,但仍然是老掉牙的论调:“君主心术要有三点:一要仁慈,二要贤明,三要威武。治国的大要也有三点:一是任用官吏,二是奖赏守信,三是有罪必罚。”最后自信满满的说:“我已任职三朝,每次都把这六点呈献给领导,我平生努力学习,所以取得的心得体会,全在这几点上。”
宋神宗皱眉,典型的有脚书厨,学了大半辈子,居然只学到这么点东西,而且全是大道理,根本就没有可操作性。司马光是典型的最正统儒生的代表,这些人的治事思想如上帝创造世界一样,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但上帝是如何创造的光,他们说不出来。
宋神宗失望的样子让司马光情绪也极为低落,东京城里的野猫开始洗脸,这意味着有客人将到。这位客人自然就是王安石。
吕公著一直在宋神宗面前提到王安石,因为二人的关系很好,一旦王安石进入中央,韩琦注定就要滚蛋。韩维也在宋神宗面前推荐王安石,韩维是真够朋友,而且他觉得王安石的确是个精英人物。
宋神宗找不到他值得找的人,终于就想到了王安石。一旦确定,韩琦也就不得不走了。
韩琦辞职之前,宋神宗问他:“你走之后,谁可以接替你的位置呢?王安石如何?”韩琦内心澎湃,但脸上无喜怒之色,很平静的回答:“王安石担任领导的秘书还可以,但如果您让他当宰相,恐怕万万不可。他是个器量不足的人。”宋神宗认准的事,很少有力量可以使他改变。他问韩琦,只是照顾一下韩琦的老脸。
韩琦走后,他又问吴奎,吴奎天生胆小,曾与王安石在群牧司共事过,把祖宗没有规定的事当成是洪水猛兽。一听宋神宗要他评价王安石,他立即两眼放光。他说:“王安石是典型的书生,做事迂腐,而且固执己见,绝非辅相之才。如果他被重用,肯定会做出大家无法接受的事,造成混乱,不可收拾。”
宋神宗感到很纳闷,众人对王安石的评价居然是人间地狱。很快,宋神宗就找到了症结。吕公著和韩维是王安石多年以来结交的好朋友,据宋神宗的调查,这三人意气相投,从没红过脸。而对王安石做出负面评价的人大都是和王安石有过节的,韩琦就是其中之一。还有那位写过《辩奸论》的苏洵老头,他认为王安石沽名钓誉,大奸似忠,可能是因为王安石在做皇帝秘书时曾拒绝过他多次非工作上的请求。
王安石这个人太有个性,如果一个人,他看在眼里,那是无论如何都可以。但如果这个人不进他法眼,那什么都不可以。在多年的官场生涯中,王安石一直保持着特立独行的个性,不进入任何圈子,但却用完美的道德和才华聚集了一个小圈子(韩吕二族)。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不与人同,一副无法替换的傲骨,使人看上去极不舒服。他的朋友也许很少,却每个都是最有用的。儒家门规认为,每个人即使你是圣人,也应该温良恭俭让,对人应该温和,不要昂首挺胸,小心月满则亏。王安石正是儒家门规强烈抵制的人。于是,这些人纷纷抨击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