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汉自己预估粮食的产量和市场价格,比如,庄稼汉甲认为自己种地有诀窍,老天爷又帮忙,一亩地可以产一万斤粮食,那么,当时的市场价格是一斤一块钱,王行长就可以给庄稼汉贷款一万块钱。庄稼汉乙认为老天爷太孙子,而自己又没有务农诀窍,一亩地只能产一斤粮食,那么,庄稼汉乙只能从王行长那里贷款一块钱。春天贷款,秋收时还款,利息为百分之二十。
因为是把“青苗”(庄稼)抵押给政府,所以,政府和百姓将其称为“青苗法”。
这种原始模式,古已有之。战国时法家巨子李悝在魏国主政时,就曾出台一项政策。大丰收时,政府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向百姓收购粮食储存在固定场所,也就是今天的粮库。当天老爷不厚道,颗粒无收,庄稼汉哭天抢地时,政府再把储存的粮食以低廉的价格推向市场。
北宋初期,粮库遍地,一些政府官员兼经济学家说服政府,在各地建了无数粮库。但是,天长日久,粮库里装的是不是粮食,颇受怀疑。王安石在宁波搞“青苗法”时,中央官员报告宋仁宗说,咱们大宋粮库里的粮食,就是天蓬元帅来,吃上几十年不成问题。宋仁宗很高兴,派人去查。操他娘!粮库里的老鼠都被饿死了。粮食到底去了哪里,只有负责粮库的官崽子们知道。
即使粮库里有粮食,因为开春时需要播种,倘若前一年不是丰收年,庄稼汉已经把种子吃了个精光,粮食都吃光了,哪里还有钱购买政府推向市场的粮食!庄稼汉不可能喝西北风,所以就借高利贷来买种子,结果,天老爷如果帮忙,还能过冬。如果天老爷偷懒或者捣乱,庄稼汉连高利贷都还不起。
眼光犀利的王安石自然就想到了“青苗法”。
“青苗法”是好是坏,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叙述。在那时,它的好坏,不必我们说,时人就有暴烈的真知灼见。
王安石的县令传奇恐怕仅此而已,宁波给了王安石最大的功绩是,在一把手任上,王安石知道了权力的可爱——权力,可以使你做很多你喜欢做的事。
京城的房子,你买不起
王县长在宁波历练了三年后,回到京城开封,等待吏部的下一次任命。本年是1050年,王安石正好三十岁。
王安石回到京城所受到的欢迎程度令他本人无法想象。韩氏家族与吕氏家族对他的吹捧上天入地,让人误以为王安石是“吸风饮露”的神仙。吏部对王安石的考核也是相当美满,惹得无数从外地回来述职的官员极为嫉妒。看中王安石的不仅仅是韩吕家族,还有当时昭文馆大学士文彦博。昭文馆是国家图书馆三馆之一,在这里担任大学士,相当于实质上的组织部副部长。
从祖宗脸面角度来看,文家是个倒霉鬼。文彦博的祖先是春秋时齐国陈公子完,死后谥为“敬仲”,所以,文彦博的祖先姓“敬”。他的曾祖父敬崇远爬到政府高层时,恰好是后晋石敬瑭时期,因为和老石的名字相抵,所以敬崇远只好改姓“文”。后汉建立后,又改回“敬”。谁知没有得意多久,北宋建立,赵匡胤的老祖宗有位叫赵敬的,文家又改回“文”。如果较真的话,文彦博应该叫敬彦博。
文彦博学问广博,为人宽大,善机变,喜欢推荐新秀。王安石在吏部等待调令时,文彦博找到了王安石。二人一交流,文彦博坚信面前这个小王是可塑之才。他对小王说,当初你不肯进三馆,是想到外历练。如今历练已成,我可举荐你到三馆,先干一段时间,只是走个流程,很快就做京官,牛逼着呢。小王委婉拒绝,说,我还欠练,再到地方上练练,反正我还年轻,机会多的是。
文彦博见小王说得坚决,就不再强求。不过,他认为王安石的价值观有些问题。人在三十岁之前是靠技艺获得成就,这一点,王安石做到了。但在三十岁之后,想要成就,就要靠价值观和人脉。王安石在地方上的人脉质量肯定不如在京城。不过这一点,文彦博没有明白说给王安石听。
由于王安石拒绝参加三馆的招聘笔试,所以,吏部只好分配他到地方——舒州(安徽潜山)州长助理(通判)。
前面我们谈到,州长助理是个闲职。这只是表面。北宋立国初期,赵匡胤在地方行政中做了点手脚。北宋之前,州长主管一切行政军事,很多时候都是武人。赵老大规定,地方州长必须要是文人,而且州长下必须要有一个通判,两人在军政上都没有独断权。不过,州长名义上毕竟是第一长官,不是权力熏心的判官,都不会和州长对着干。
在去舒州的途中,王安石顺道去拜访了一下贬到青州的范仲淹。听说王安石要来,范仲淹极为高兴,不顾年老,站在门口等王安石。把王安石迎进屋后,范仲淹对王安石说:“小王啊,你这几年工作干得不错,有前途,好好发扬。”王安石没想到范仲淹这么给自己戴高帽,距离拉近了,他就向范仲淹请教庆历新政的问题,为什么会失败?症结在哪里?
说起这个问题,范仲淹那是感触良多,很久没人问过他这方面的问题了。现在王安石提出来,范仲淹挺高兴,侃侃而谈:“新政最失策的地方可能就是我们拿了各级官员开刀,没有干部的支持,新政就搞不下去,因为改革不是一个人的事,是需要所有公务员都来参与的。”短短几句话,对王安石触动很大,他也在思考,思考自己未来的路,如果他也能导演改革的话。
王安石初到舒州,就确认角色,该管的管,不该管的绝不过问。丰南县有个叫陈圣的知县,因为任期满了职位要另调,心想刚来的王安石好像跟京师中很多人都混了个脸熟,托他走点后门或许有戏。于是带着丰南的土特产就找到王安石府上来了。陈圣已经五十多岁了,按照宋朝的惯例,早就该升迁了,只是这人在任上时不时地有会贪污点小钱补贴家用,官小养二奶养小三的也不容易。
不过陈圣方法不高明,一贪污就被人告,导致他五十老几了还仅是一任县令。来到王安石府上,陈圣没说几句话王安石就识破了他的用意,沉着脸问他:“你送给我的这些钱是怎么来的。”陈圣赔笑着回答:“是小人攒下来的工资。”王安石说:“我的职位比你高一倍,我的工资都不够用,你凭什么能攒下这么多?”说完,就让家里人把陈圣赶了出去。
被搞得灰头土脸的县令陈圣走后,官场上人也得出这么一个共识,王安石油盐不进。所以从此以后王府门前就冷清了下来,直到多年以后王安石到了中央,来访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在舒州任上就任半年以后,开封方面就来了一封信。信是中书省文彦博宰相写的,他对王安石说,小王你一走,我是昼思夜想。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回京城来。三馆的笔试和面试,我老文已经给你省了。赶紧来!
这封信先被州长看了,州长羡慕的垂涎三尺,发动所有官员给王安石送贺礼。但王安石却无动于衷。州长嫉妒的发狂,对王安石说,你小子是怎么打通关系的,居然不用考试就可以进入中央高层。
正如驴不能懂交响乐一样,王安石对州长的羡慕反应平淡。他说,我不会回京城。他给文彦博写信说:我不是不想仕途光明,但实在是有苦衷。去年我带着老婆孩子在京城住了才几个月,都不敢吃肉。京城的消费太高了,我一家老小北漂后连住房子都困难,哪里有心情做官啊。
王安石没有说谎,北宋京城开封的房价的确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房价为什么高,因为地价高。半吊子经济学家王禹偁说,开封的地价简直离谱,城内地价是寸土寸金。
三馆大学士陶毂经常深入基层,大打亲民牌。他描述老百姓住房紧张情况时说,很多家庭住房面积太小,人口又多。所以就绞尽脑汁,有的在花板与地板中间加一层成了复式房,卧室里放不下一张床,就放箱子,让孩子睡在里面。第二天起床,箱子收起,放上饭桌,就成了饭厅。陶毂说,他曾真切感受过百姓的智慧,十几平米的房子居然住了四世同堂。即使是这样,还是债台高筑搞来的房子。
普通百姓如此,做官的同样如此。
特别喜欢王安石的大文学家欧阳修当初在中央工作好多年了,月薪接近7000元人民币(200贯),可始终买不上房子,只能在一条胡同里租房子住。
苏东坡弟弟苏辙参加工作几十年,月薪也是接近7000元人民币,但到七十岁那年也没有在开封买上房子。后来实在熬不住,又不想回老家,只好跑到开封南边(相当于现在的北京与河北廊坊的位置关系)一个叫许昌的城市买了个一居室。
王安石在宁波当县长时,月薪是4500元(十五贯),如果到中央做官,薪水也不过7000元,他有老婆娃娃,有弟弟有妹妹,还有老娘和老老娘。一大家子人就靠他那点工资,不喝西北风才怪呢。
当王安石在舒州感叹京城房价太贵的第二年,“胸中有数万甲兵”的范仲淹去世。王安石对范仲淹的感情如何,似乎没有史料可以认定。范仲淹搞的改革最后以他本人潜逃而告终,这一定是王安石所鄙视的。问题是,范仲淹在整个国家的影响力不容置疑,虽然有些是他自我炒作出来的。
王安石闲暇之余,写了封悼念老范的文章。文章说,老范之死,是国家的损失,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德行,但希望自己的文章可以聊表心意。我在舒州太忙,万里之隔,就不亲自去哭您了。写篇文章当作是祭奠。还有美酒和好菜,前辈您慢慢品尝。
范仲淹无法品尝美酒,除非世界上有鬼。王安石的美酒却被欧阳修端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