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臭皮囊
北宋时期的州长助理是个可以把人清闲死的工作。不过,清闲和权力是两回事。北宋时期判官的法定权力其实和州长差不多。州长和判官在政治事务上不和的事屡有发生,而州长居然无可奈何。一位喜欢吃螃蟹的京官外调,有人问他喜欢去哪里当州长。他说,有螃蟹的地方和没有判官的地方。足见判官权力之重。
州长也很清闲,每天也只是喝茶赏花品酒论诗。扬州作为淮南治所,经济繁荣,交通发达,是北宋时期的重要城市之一。王安石到扬州后,就深为扬州的人杰地灵而感动。不过,他很快发现,在扬州所能感动的也只是人杰地灵。扬州州长流动性很大,王安石呆了还不到一年,扬州州长就换了好几个。王安石是个想做事的官员,可当无事可做时,他必须要找事做。当其他同僚陪州长喝酒、听歌、吟诗时,王安石在埋头苦读,同时笔耕不辍。
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奇书,比如《鬼谷子》,比如《金瓶梅》。还有一本已经失传的《淮南杂说》,他的作者就是王安石,完成的地点就在扬州。
《淮南杂说》原名《王氏杂说》,后来这书名据说是韩琦帮忙取的,这是一本仿照《孟子》结构和叙述的书,但都是王安石的思想。王安石比孟子还要胆大。孟子只说,君王如果昏聩,臣子就有借口推翻他。王安石却说,君王即使不昏聩,但没有能力拯救万民,有能力的臣子就可以干掉君王,自己来替君王拯救万民。
这本书在后来王安石变法期间,成为政敌攻击王安石最好的借口。
在扬州百无聊赖(还好有书可以写)时,王安石第二年请假回老家临川结婚。王安石这时已经二十三岁,在十四五岁就当爹的宋朝,王安石是典型的晚婚人员。家里给他安排的老婆是表妹吴氏,长得还可以,能诗善词,温柔贤惠,二人初次见面时,吴氏根本就没有看上王安石。王安石长得特别黑,扔在煤球中,很少有人能分辨出他的脸和煤球。王安石的脸很有几何味道,方正而且极大,最要命的是左右耳根有黑痣三颗,也是极大。
据说王安石后来进入中央后,有人嫌他这副尊容不够威严和有气度,就建议他用“澡豆”洗脸,这样就会让他看起来会比煤球稍白一点。“澡豆”是古代我国贵族经常使用的一种护肤用品,成分是豆沫和多种药材。
原料并不难找,像王安石这样的人家制作起来非常容易,可是王安石却根本听不进去,他并不以貌丑为耻,反以貌丑为荣。他的逻辑是说人的相貌是天生的,这些改善面部皮肤的高档护肤品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与其天天拿这个洗脸,还不如拿点时间来做学问。
男人丑一点无所谓,奶油小生大都难以成事。令吴氏最不能接受的是王安石的个人卫生。王安石似乎是提倡个人卫生的反面教材,蓬头垢面,可以连续几天不洗脸不漱口,至于他的衣服,如果没有人提醒,他甚至想不到来换洗。
就连他胡子上也经常有虱子出来观光旅游,据说王安石当上宰执后,有一次和同事禹玉一起去见皇帝,或许也想看一下龙颜,王安石身上的虱子就从他衣领跑到了他胡子上。禹玉一伸手将虱子给捉了,随口说道:“这虫子不错嘛,曾经在宰相的胡须上游荡过。”
王安石也觉察到了,有点尴尬,不过他反应快,连忙自嘲说:“它不但光荣而且是幸福的,连皇上都亲眼看到了它。”这就是王安石,连见皇上面时都不注意形象,更不用说对着老婆了。相较于王安石,吴氏却是天生洁癖,每天会抽出一部分时间来洗啊洗的。这样两种生活习惯的人在一起,肯定要闹矛盾。
吴氏虽然看不上王安石,但也不能公然反对这门婚事,所以二人就入了洞房。据说,第二天,吴氏就捏着鼻子把王安石推进了澡堂子。
蜜月期后,王安石夫妇回到扬州,夫妻生活还算融洽,王安石一门心思写他的《淮南杂说》,吴氏则专心致志的思考如何让王安石知道个人卫生是何物,但很遗憾,王安石不知道。
在扬州的第三年,中央下放了一位高官到扬州担任州长。他就是名动天下的韩琦。
韩琦仪表堂堂,器宇轩昂。他的老爹是北宋名相韩安国,韩琦没有靠老爹,而是通过考试进入政府。据说考中那天见皇帝时,晴朗的天空突然出现五色祥云,众人认为是吉祥之兆。韩琦喜欢提意见,做谏官时,一次弹劾五位宰相,名动天下。有事无事就给皇帝写信,说这样不好,那样不行。宋仁宗认为这人一片忠心,所以让他到西边去搞定西夏。
西夏的历史很单纯。唐朝初年,帝国西方一支党项武装的首领拓跋赤辞投降唐,被赐姓李,迁其族人至庆州(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内),受封平西公。唐朝末年,因参与平定反政府武装黄巢军团有功,受封夏国公。五代时期,夏国公成为割据势力,北宋建立,归附宋王朝。仁宗时代,因为宋在对辽的战争中屡战屡败,新一代夏国公元昊,就有了自立门户的心,并且屡屡得逞。北宋政府使尽浑身解数,都对其无可奈何。
王安石在江宁守孝时,韩琦被派到陕西,担任陕西路(陕西西安市)军政副长官(安抚副使)。和他一起来延州的还有那位绘画《百官图》的范仲淹。
1041年春,韩琦派敢想敢为的将领任福主动出击西夏,想不到在好水川,任福的军队被西夏野战军全歼。韩琦失魂落魄,回延州的路上,被无数百姓拦住马头要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早已成了孤魂野鬼,韩琦给不了。据说韩琦痛哭不已,从此后,韩琦只对内作宣传,再也不作军事行动了。
韩琦的对内宣传是学习的范仲淹。范仲淹一年前刚到陕西,只知道学乌龟拼命防守,他却向中央宣传说,西夏人现在老实很多了。因为范仲淹在此,用西夏人的话讲就是,范仲淹胸中有数万甲兵。开封方面居然真就相信了荒诞不经的吹牛。
韩琦发现自己的名气明显落后于范仲淹,于是,和范仲淹联合制造谎言。就在王安石到扬州上任的那一年,又有顺口溜来了:军中有一韩(琦),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仲俺),西“贼”闻之惊破胆。
——宣传是一种手段,问题是,宣传过后必要有实力跟上。韩琦和范仲淹对内宣传是高手。但是,这种宣传只能堵住自己人的胆怯之情外露,却不能堵住敌人的拳头。
很快,陕西各地相继失守,但西夏李元昊也不想打了。因为北宋答应给他钱,他一算计,觉得和平要比通过军事抢劫合算的多。于是,韩琦与范仲淹同时被调回京城。一年后,宋仁宗让范仲淹和韩琦拿出国富兵强的计划,范仲淹几乎憋的便秘,才提出十条措施,这就是庆历新政。但很快失败。韩琦被贬为扬州州长。
对于王安石,韩琦早有耳闻。但相见之下,韩琦仍然感到意外。王安石太有才华,思想太另类太偏激了。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生在平静如水、诗情画意的大宋朝。
韩琦的到来也使王安石感到兴奋,他当时还不知道韩琦最擅长对内宣传,他以为韩琦必然是个实干家。但他很失望,韩琦每天的工作和前几任州长没有任何区别。尤其让王安石感到难受的是,韩琦这个人脾气不好,而且主观武断。据说他在陕西时,有个人前来见他,希望为他效劳。韩琦只看了一眼,就打发走了。他的幕僚问原因。韩琦说,你看到他额头的红包没有,肯定是四处磕头要官搞出来的,这种小人,我坚决不会要。
王安石可是见识了韩琦的主观武断。
有一次,他起来的很晚,蓬头垢面的来报到。正要回去补觉时,韩琦叫住了他。
韩琦说:“我来了很久,也知道你们这些人每天晚上都在做什么。但你还年轻,趁着年轻应该多读书,而不是去风花雪月。那种东西也就那么回事。”
王安石知道韩琦说什么,韩琦以为他每天都在嫖妓,或者是跟老婆缠绵床榻。王安石从来都是个不喜欢解释的人,韩琦说完,他微微点了点头,依然如故。
多年之后,王安石到中央主持变法,有人提到韩琦时,王安石说,韩琦阁下只是脸蛋好一些。也就是说,韩琦空有一副臭皮囊。
如果这是真的,显然,韩琦误解王安石这件事不足以让王安石说这样的话。实际上,在扬州,王安石经常向韩琦提出处理问题的方法,但韩琦一个都没有采用。用韩琦的话讲,王安石的很多方法都不符合实际,空中楼阁一样。韩琦真想对王安石说,你这些处理问题的方法,我和老范早就在中央示范过了,结果呢,我来扬州了。
王安石也想对韩琦说,你们搞的那些简直是小儿科,连挠痒痒都算不上。庆历新政,所以不成功,就是因为你们太胆小了。
几个胆小鬼搞的改革
宋仁宗是个特别善于做皇帝的人,性格柔顺,善听人言。很多国家政事都被他扔给臣子们来完成,他从不参与讨论和制定计划,而只是裁决。北宋帝国到了他的年代,颓势显而易见。辽国刚老实不久,就有西夏闹事,为了让西夏安静下来,又出了不少钱。
官员的日益增多,使中央政府捉襟见肘。宋仁宗不明白,国家为什么总是处于贫困线以下,而军队为什么总打败仗。他希望能有人帮他扭转这种局势。1043年,他把名声大震京城的范仲淹和韩琦调回开封,任为总参谋部副主任(枢密副使)。他对两位热烈的渴求,希望二人搞一次改革。
范仲淹是个极为伶俐的人,他深知,改革者就是绑着炸药向前冲,只要有人扔过来一点火星,改革者必然是粉身碎骨。想要跑到终点,就必须清除站在路上准备向他身上扔火星的人。
第一个必须要清除的人是他在陕西的老上司夏竦。夏竦博学多才,能写一笔漂亮的文章,特别是在填词方面,当时无出其右者。真宗时代,夏竦就官运亨通,仁宗上台后,对他也是特别照顾。西夏闹事时,夏竦主动请命,到陕西担任防御西夏总司令(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不过,和北宋所有臣子一样,夏竦对战争也是一窍不通,所以,北宋总是吃败仗。
夏竦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忽悠人,跟现在酒过三巡便烧黄纸、拜把子不一样,他不用喝酒就可以马上跟你拍肩膀称兄道弟,当你感激得热泪盈眶时,他转身就把你卖了。当时很多人都瞧不起他,但又不敢得罪他,因为宋仁宗喜欢他。他在宋仁宗面前表现得像个灭绝多年的君子一样,任凭别人说他什么坏话,宋仁宗就是不信。
范仲淹知道搞掉夏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能主动出面。于是,就指示好朋友、谏官欧阳修等人上书宋仁宗,说夏竦在西夏的工作成绩实在不能恭维,如果再让他做参谋部主任(枢密使),恐怕人心不服。宋仁宗可能也明白,这是范仲淹提出改革的一个条件,所以坚决的罢免了夏竦。范仲淹一击就中,转身就瞄向了宰相吕夷简。
吕夷简绝不是一般人,他老子是宋太宗时期的名相吕蒙正。吕蒙正病逝前,宋太宗问老吕,你的几个儿子怎么样。老吕说,吕夷简那是绝对的可以,其他都是猪。吕夷简有政治魄力和过人的智慧,在外交上成绩斐然。几年前,范仲淹抨击他利用手中权力拉帮结派,吕夷简快速行动,轻易的就把范仲淹贬出了中央。
对于这样的对手,范仲淹凭借那点小聪明根本不够资格。不过,这一次,范仲淹成功了。因为宋仁宗要用他改革,吃人家的嘴短,宋仁宗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吕夷简在几个言官的攻坚下,辞去了宰相的职务。实际上,吕夷简当时有病在身,即使让他作宰相,他也没有心情。
一切障碍都被清除,可宋仁宗还是没有等到范仲淹主动上门来为他排忧解难。终于宋仁宗等不及了,有一天,把老范请到办公室,交给他几张纸和一只笔,说:“给他妈我写!”范仲淹咬着笔头,绞尽脑汁,终于在一张纸上凑足了十项改革内容,叫做《答手诏条陈十事》。主要是:严明进退奖惩,抑制侥幸得官,精选科举人才,选拔各级长官,平均分配公田,加强农桑耕种,完善军事防备,推广恩德信义,重申法律命令,减轻赋税徭役。
从这十项改革条目来看,就明白当时的北宋已经病入膏肓。该进的官员不能进,该退的官员偏不退,像死尸一样阻挡着新鲜血液。很多人靠谄媚而得到官职,其实没有一点真本事,不但不能给国家创造价值,反而本身就在毁灭价值。要命的是,一些世袭制,有的大官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是镇长县长了。百姓没有田种,只好给大地主打工,但吃不饱。军队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打仗。
宋仁宗看了这份改革报告,认为可以。任命范仲淹为副宰相(参知政事),历时一年零四个月的“庆历新政”开张了。
“庆历新政”这艘大船正向惊涛骇浪驶去,船长是宋仁宗,和很多想要改革但又意志不坚定的皇帝一样,他很恍惚,总舵手是范仲淹,副手是精明而认真、有着过份负责精神的参谋总部副主任(枢密副使)富弼,还有朝气蓬勃的韩琦。再加上宣传部门的领导人文坛大佬欧阳修,一心向上的右谏议委员(右正言)余靖、目光如炬的谏议都察院负责人(知谏院)蔡襄和菩萨心肠,罗汉手腕的谏议委员王素。
上述这些人就是庆历新政时期的参与人,他们之中的每个人都是各有千秋、不同凡响,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才气横溢,但是没有一个够得上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大佬。
庆历新政的第一重要步骤就是淘汰不合格的官员,范仲淹派出一批心腹,将所有政府官员的名字都写在册上。范仲淹根据心腹们的评语来用笔打勾或者是×。富弼每次看到范仲淹那工作的热情,心上直发冷。他说:“被勾销的人,如果一家人痛哭怎么办?”范仲淹头都不抬,说:“一家人痛哭,比一路人痛哭如何?”
问题是,范仲淹派出去的那些人是否凭良心说话。范仲淹只凭几句评语,就干掉一个苦读十年,好不容易混到吃皇粮的官员,这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反对的声音很快就响了起来,几乎是震耳欲聋。先是宰相章得象策动一些谏官弹劾范仲淹,说他想擅权,拉拢不法分子,想对国家不利。反对官员指出,如果按照范仲淹这种做法,国家百分之九十的公务员都要被裁撤,到时候政府连看大门的都没有了。还有反对者说,范仲淹干掉的官员中有某某人是范仲淹的仇人,范仲淹很显然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报私仇。
宋仁宗感觉到有生以来最大的压力,他开始怀疑范仲淹。范仲淹和韩琦对皇帝的这一态度大感意外,蔡襄却早已预料到了。早在改革未开始前,蔡襄就提醒宋仁宗说:“今天下的形势就像一位病人,现在您找到了最好的医生,可以负责的说,医生绝对能治好旧病。关键的问题是,您要对好医生信任不疑,才能收到良好的效果。”宋仁宗当时坚毅的点了点头。
范仲淹提到往事,宋仁宗下定决心,支持范仲淹的新政。但是,很快,大风暴来了。
制造大风暴的人是夏竦,他从参谋总部主任的位置上被强退下来后,一直等待机会报复。机会终于来了。国立贵族大学讲师(国子监直讲)石介始终想升官发财,迫不及待地想要攀援庆历新政这艘大船。当初,夏竦被搞下台,范仲淹等人上台,他就适时的落井下石,给朝廷写信说:“众贤上进,如春草破土;大奸退去,如泥巴脱落。”夏竦恨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