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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密信

公元1115年(北宋政和五年)阴历三月初三早晨,雄州(今河北雄县)知州和诜早早起床,独自在院子里漫步。院子里有一棵大杏树刚刚开花,花朵洁白烂漫,非常漂亮。和诜很喜欢这棵杏树,他围着树转了好几圈。初春的晨风略带着一些寒意。花香不时从杏树上飘下来,淡淡的,一缕一缕的。和诜感到,这晨风这花香让自己头脑很清爽。

这时,白沟驿馆的一个驿官忽然登门,给他送来了一枚蜡丸。

雄州是大宋河北东路的一座边关重镇,原名瓦桥关,曾随燕云十六州一起被契丹占领。公元959年,周世宗柴荣率军北伐,瓦桥关契丹守将不战而降。柴荣进驻后当即下诏,将瓦桥关改名为雄州。雄者,巍然勇猛也。大概柴荣是想以此彰显武功,威慑契丹。

和诜来雄州任职已经两年多了,他是武官出身,年龄五十出头,身材较矮,一张胖胖的圆脸,慈眉善目,单纯从外表来看,不太像个武官模样。然而,俗话说的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和诜不仅是武官,他还出生于将门之家。

和诜的父亲名叫和斌,是著名将领。当年,大将狄青南征时,和斌曾率骑兵一部做先锋,英勇善战,所向披靡。凯旋回朝后,受到了宋仁宗的亲切接见。宋神宗时,安南(今越南)入侵,他受命率步骑三千出击,殊死决战,大败敌军。后来,他长期在广西戍边,晚年回到东京,官至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侯。

和诜依靠他爹的庇荫,参军入伍提干,步入仕途,最初在河北军队中任职。他喜欢钻研兵器制造技术,元祐年间,曾研制出一种轻便弓弩,叫做制胜强远弓,又称凤凰弓。这是一种脚踏弓弩,据说能破坚于三百步之外。他把这种新式弓弩呈献给宋哲宗皇帝,宋哲宗很高兴,下令全军推广,和诜以此成名。宋徽宗继位后,他继续在军中任职,历任右武大夫、威州刺史等武官职务。

对于一般州府,朝廷都是派遣文官去担任知州或知府。但雄州不同,雄州历届知州都是由懂军事的武官来担任,这已成为多年来的一个惯例,因为雄州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处于防御辽国的最前线。

从雄州城往北走三十里,便是宋朝与辽国的界河,即白沟河。这里有个渡口,叫白沟渡口。宋辽两国来来往往的使臣,一般都从这里坐船过河,然后沿着驿道,南下宋朝首都东京汴梁城(今河南开封),或者北上辽国首都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宋朝与辽国在白沟河岸各自设有驿馆,负责迎来送往。

白沟还是一个通商口岸,宋辽两国在此开辟榷场,边贸交易十分红火。宋人用茶、盐、布匹、粮食、瓷器等,换取辽人的羊、马、骆驼等牲畜,以及刀具、马具、皮具等产品。宋朝每年送给辽国的五十万匹两银绢,也在此地交割。自“澶渊之盟”一百多年来,两国从未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边境平安,两岸融洽,老百姓安居乐业。

和诜以为,这枚蜡丸里肯定装着从辽国传来的情报。他在辽国燕京、涿州等地安排了几个细作,经常有情报通过白沟驿馆传递过来。白沟驿馆既是一个官办宾馆,又是一个秘密情报站。

和诜掰开蜡丸一看,出乎所料,里面竟然藏着一封密信。写信人名叫李良嗣,是辽国的一个光禄卿官员。和诜感觉此信很重要,自己无权处置,也不敢耽搁,于是,他立即赶到府衙起草奏章,迅速上报。

出雄州城,沿着平坦宽阔的驿道南下,路两旁全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景色。过了波浪滔滔的黄河,再往南走不多远,便可到达东京汴梁城。

东京城是一座繁华的大都市,有一百五十多万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此时,东京城里的杏花桃花已完全盛开,满城飘香。不论是走在通衢大道上,还是沿着僻静小巷,到处都能看到一枝枝美丽的花朵,从黛青色的高墙上伸出头来。尤其是贯穿京城的汴河、蔡河、五丈河以及金水河沿岸,一树树杏花,一树树桃花,连绵不断,争奇斗艳,绚丽的美景吸引着众多市民驻足观赏。

良辰美景三月天,正是赏花好时节。这天,宋徽宗与郑皇后也在赏花,他们并肩走在延福宫凝和殿北侧的一个土坡上。这个土坡名叫杏冈,长着一大片杏树林,花开烂漫,清香四溢。他们在一棵高大的杏树下停住脚步。抬头仰望,高大的树冠撑起一片璀璨的云霞,繁花累累,鲜艳夺目。树叶还没长出来,树枝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花瓣,花瓣们簇拥在一起,白中透着粉,粉中露着白,她们是那么热闹、灿烂、妩媚,又是那么娇羞、温婉、柔情。花香从树上倾泻下来,有时浓有时淡,清爽香甜,沁人心脾。

“圣人,你发现没有?今年的杏花儿似乎比往年香啊。”宋徽宗说着,深吸一口花香,似乎有些悠然陶醉。杏花那娇嫩欲滴的姿色,醍醐灌顶般地激荡着他的内心,愉悦着他的精神。

郑皇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回答说:“是啊,官家,今年的杏花儿比往年香,开得也比往年多,花儿多将来结的杏子也多,这应该是吉祥之兆啊。”

也许是被初春的气息所感染,郑皇后感到自己好像年轻了许多,脸上升起了一团红晕,心头荡漾着少女思春一般的情怀。

郑皇后生于1079年,今年已三十七岁,比宋徽宗大三岁。她是开封人,生长于一个普通官宦家庭。她十二岁入宫,在向太后身边当侍女。她儒雅秀丽,聪慧端庄,喜欢读书,能言善辩,后来晋升为钦圣殿押班。

宋徽宗为端王时,每当下朝都不忘到慈德宫叩拜向太后,向太后总是令郑氏和王氏这两个美女陪侍。后来端王继位当上皇帝,向太后便将郑氏和王氏一并赐给了他。郑氏不仅长得漂亮,头脑机敏,文才出众,而且她会赋诗作词,还会撰写奏章,尤其擅长品鉴宋徽宗的书法与绘画,因而很受宠爱。

宋徽宗原配皇后姓王,即宋钦宗的生母,也是开封人,也生长于官宦之家,这与郑氏相同。她出生于1084年,比郑氏小五岁,十六岁时与端王赵佶结婚。赵佶继位后,王氏即被立为皇后。

但王皇后姿色一般,不善言辞,又不会用心取悦宋徽宗,所以生活一直很落寞。后来,有个宦官诬陷她行为不检。宋徽宗令刑部组成专案组调查了一番,虽然情况并不属实,但此事对王皇后精神打击很大,让她更加郁郁寡欢。1108年9月,王皇后在孤独抑郁中去世,年仅二十五岁。

三年后,郑氏被册封为皇后。

郑皇后为人很低调,生活很节俭,从不铺张浪费。在为她制作皇后冠服时,她叮嘱有关人员说:“现在朝廷财力不足,不要制作新的了,就用我原来那件贵妃服改制一下即可。”

宋徽宗对郑皇后很了解,说她“柔明婉淑,谦慎持身”。同样,郑皇后对宋徽宗也很了解。

郑皇后觉得,赵佶这个皇帝不同寻常。他执政很勤恳,每天都要亲自批阅奏章。他身上既有艺术家的浪漫气质,又有政治家的狂热激情。他继承了父亲宋神宗的思想,继续走变法图强之路,梦想开创大宋的盛世时代。他精力特别旺盛,除了忙于社稷大事,还要忙书法绘画,忙饮酒品茶,忙谈经论道,忙调风弄月-----

现在,他最宠幸的妃嫔是刘婕妤。刘婕妤出身于一个贫寒的酒保之家,十岁时选美入宫,给崇恩宫刘太后即宋哲宗皇后当侍女。刘太后去世之后,经过内侍总管杨戬介绍,她来到皇帝身边。她年轻漂亮,聪明伶俐,工于心计,又会甜言蜜语,眉目传情,现在几乎夜夜陪伴在皇帝身旁。

突然,一阵狂风吹来,高大的杏树被吹得摇来摆去,数不清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像雨点一般簌簌落下。郑皇后心头一震:苍天突降狂风,横扫杏树,蹂躏杏花,莫非要发生什么灾难?

狂风一晃而过,高大的杏树依旧挺拔而立,只是满地落红凄凄惨惨,显得一片狼藉。

这时,内侍梁师成急匆匆地跑过来禀报:“官家,银台司刚呈来一份紧急奏报,还有一枚蜡丸。”

“从哪里来的?”

“雄州。”

郑皇后一听是雄州,便赶紧提醒道:“官家,雄州是边关重镇,不可马虎大意。快回殿看看吧,处理政事要紧啊!”

宋徽宗急忙回到崇政殿,见御案上果然摆放着一份奏章和一枚蜡丸。他先拿起奏章快速浏览了一下,感觉和诜有些小题大做,就这么点事情还需要紧急奏报吗?

宋徽宗掰开蜡丸,取出密信,信中写道:

辽国光禄卿李良嗣上拜安抚大师足下:

我叫李良嗣,本是汉人,家住燕京霍阴,从远祖开始便在契丹做官,虽然身穿契丹服装,拿着契丹俸禄,但从没忘记自己是汉族后人,很早就想穿上汉服,回归中原,可是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近几年来,契丹国君天祚帝排斥忠良,任用小人当权,朝政黑暗,女真人趁机造反,而官兵纷纷溃败逃散。盗贼也趁机四起,攻陷州县,老百姓生活在苦难之中。契丹一片乱象,灭亡指日可待。

最近,天祚帝又下诏要亲征女真,军民听说之后,都惶恐不安,因为军民都不愿打仗,不愿为一个昏君而去送死。我虽然愚昧无知,但对契丹目前的形势也看得很清楚,即契丹已经衰败,必将走向灭亡。

我日夜筹划思虑,想苟且偷生却没有一处安身之地。后来想到《易经》上说,“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论语》中也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我很早就钦佩祖先哲人的智慧,由此获得启发,我想,何不趁此时机举家南归,投靠大宋,恢复我汉家后人之身份,以实现自己平生之志向!

恳切希望大宋朝廷念我一片诚心,将我接纳。如果能获得皇帝睿旨恩准,请预定日期,我将俯伏前去,不胜万幸。

一看这信的抬头就知道,这信并不是直接写给皇帝,而是写给安抚使的。

宋朝在河北设有四个安抚使路,即大名府路、高阳关路、真定府路和定州路,这是按照军事防御需要而设置的,也称作按“帅司”分路,安抚使一般由各路首州的知州兼任,“掌管一路兵民之事”。雄州属于高阳关路,治所在河间府。作为行政区域的路,河北则分为东西两路,这是按照转运使而划分的,也称作按“宪司”分路。

看完密信,宋徽宗仰靠在龙椅上沉思起来。对于女真人,他大体了解一点。他知道那是一些生活在辽国东北地区的山林野地之人,他们分成若干个部落,擅长打猎与捕鱼。那里有黄金、珍珠和松子,还有一种颇负盛名的猎鹰,名叫海东青,个头不大但很凶猛,可用它来捕捉天鹅。

李良嗣预言辽国必将被这些女真人所灭亡,这可能吗?宋徽宗摇摇头,他有些怀疑。

后来的历史证明,李良嗣的预言是正确的。但宋徽宗对女真人的实力并不了解,他不可能具有这样非凡的政治洞察力。

宋徽宗将密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对是否接纳李良嗣,他犹豫不决。

宋辽两国早就有约定,双方均不得收留对方之叛臣。对辽国来说,这李良嗣不就是个叛臣吗?如果将其接纳入境,大宋就有违约之嫌,此事一旦被辽国获悉,必将引起纠纷与麻烦。

然而,李良嗣在信中说他祖祖辈辈是汉人,南归之意又那么真诚,那么迫切,如果将其拒之门外,于心何忍?再说,燕京本是中原汉土,那里有众多汉民,如果他们知道李良嗣被大宋拒绝入境,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会不会对大宋感到心寒?

类似情况在宋仁宗时曾经发生过。1044年(宋仁宗庆历四年)秋,有个名叫刘三嘏的辽国驸马,因与公主不和,偷偷逃到宋朝广信军(今河北徐水县西)寻求庇护。刘三嘏是汉人,他说自己是为燕云百姓重返中原而来,请求大宋发兵进攻辽国,收复燕云这片汉唐故土。有些大臣建议收留刘三嘏,想通过他了解辽国上层秘密。但枢密使杜衍坚决反对,他说:“我们大宋一向忠于信诺,如果招纳叛臣,那么我们便理亏,况且此人乃契丹皇室女婿,这样的人岂能与之商讨国家大事?不如送其回国。”宋仁宗采纳了杜衍的建议,令广信军守臣将刘三嘏遣送回国。

宋徽宗想来想去,最终对这封密信没做出批示,他觉得,涉及外交大事应该谨慎处置,于是,他派内侍张迪出宫,将和诜的奏章和李良嗣的密信,一并送到太师府,请蔡京太师与童贯太尉共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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