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几乎是跳着来到她跟前的。她的眼神虽有些激动,但并不强烈。只是一种生意来了的欣慰。
她大约25岁,皮肤白净,扎着一条马尾辫子,两缕头发从腮边垂下,风吹过轻抚她的脸。
多少钱一串?我有些底气不足。
瘦肉的一块钱六串,软骨的一块钱五串。声音很甜,我对自己说。
这个呢,我指着鸡肝问。
五毛钱一串。
这个呢,我指向乌贼。
一块钱一串。
这是什么?我指着一片片白色的,圆圆的东西。
豆腐卷,一块一串。
我权衡了一下,没有再继续问,选了一块钱六串的瘦肉。
她一直没有不耐烦。这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耐心。但我又转念一想,这可能是因为她的职业所迫。她必须有好的职业道德,最起码的。
于是她数出十二串来,吹旺了木炭。
我穿的大衣衣领很高,于是我扶起衣领,把下巴缩进衣服里,脖子僵硬起来,只留两只眼左顾右盼。我看她的手,虽然做这种工作,每天免不了风吹日晒,还烟熏火燎,但她的手还是能证明她是个年轻女子。皮肤白净光滑,手指没有难看的骨突,没有畸形,修长,这让我觉得她刚入此行。
她的手巧妙地上下翻飞,像两只蝴蝶在花丛中觅食。轻灵而富有美感。我忽然觉得欣赏这种灵动之美会让我忘记许多东西,只专注于眼前。
肉串经火一烤,发出滋滋声。颜色由肉红色变成惨白。她左手拿着所有肉串,右手拿起毛刷,刷油,刷那些红的黑的佐料。然后再两只手各六支,一抖,一颤,一捻,两只手跳着舞蹈。
见我似木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说让我先到棚子里,等烧好了就给我送进去。我应了一声,进入了。
棚子里有两个青年人已经基本上吃完了,在闲谈。我数了一下,一共四张小桌子,七八个马扎,凳子的。满地有数不清的竹签。有两张桌子上各放了一个火盆,已经奄奄一息。我捡了一个马扎坐下,伸手试试盆火,尚有余热。于是我开始捡地上的竹签,这些油腻腻的竹签很有弹性,一端也很尖。发达的竹子纤维使几乎快折断的竹签支支浮浮不肯规矩,我眯起眼吹木炭,竹签的水分及油污发出浓烟,像世界上最古老的火山要喷发。
竹签在暗火中燃烧,只是一味冒烟,根本不能取暖。我只好双手合十,挤在腿腕里。缩成一团维护体温。帐篷里几乎到处是脏兮兮的,雨布在随着风势起伏吸张,看上去听起来蛮有节奏。我看了看,帐篷没有门,也就是说人可以随进随出的。
这时她进来了。差不多一米六的个子,她穿的是黄绿色抑或是蓝色的面包服,在昏黄的灯光下认不准。穿着紧身的牛仔裤。使人觉得她很苗条,脚上是一双跟很高底很厚的皮靴,她还戴着套袖。
她把肉串小心翼翼递到我手中,说慢慢吃吧。又看了一眼冒烟的火盆,说别烧这些竹签还有用。便出去了。
难道这些竹签要重新利用?我一头雾水,检查了一下手中的这些,没发现什么问题,便小心吃起来,她在外边仍忙着做准备工作。
小小的一串肉串中多少味道啊?既辣又咸,初一入口,似乎没有什么肉味,只有佐料的味道,似乎还有炭火的味道。但慢慢一嚼便从齿缝中纷纷传出鲜美的肉味。像整装待发只等一声令下便蜂拥而出。我细嚼慢咽,嘴里辣的有些失去知觉。我不时停下来靠喘气来抵消其辣,她切的肉片薄厚均匀,因而肉丝很难塞进牙缝。
小心归小心,最后还是出了问题。当我像吃丰硕的鸡腿那样需要把肉挣下来,富有弹性的竹签似乎对我怀有敌意,因为我毕竟剥了它们的防火服,于是它崩地一弹,一滴带着各种佐料的油,重要的是它饱含辣味,鬼使神差落到我眼睛里。
是的,先是感觉眼球上某一地区那么一凉,于是我紧闭双眼,于是再睁开全球已经是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泪水如开了闸的洪水,眼睛的这种保护功能让我手忙脚乱。我摘下骨瘦如柴的眼睛用衣袖擦。仿佛一生的眼泪要在这一次用完。泪水如泉水,从眼球的四面八方涌出来,汇成的小溪能托起小船,我的衣袖全湿了。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我是先听见她关切的询问,在感觉到她把手按在我正要擦眼泪的手上。她的手温热。
怎么啦?她半蹲下来。
没事儿,没事儿。油崩到眼里了。
这样擦会把眼睛弄坏的,她直起身,又说,你跟我来,我给你找点水冲洗冲洗。
我想我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紧随其后,泪眼经风一吹,更加剧烈起来。像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在肆虐。
跟着她走过了一条漆黑的,用砖抑或是用水泥块铺成的过道后,我们来到一间小房子门口。她摸摸索索打开门,开了灯。并不是灯光暗淡我才用鼻子感受周围的,也不是因为眼睛疼的睁不开,主要是满屋子化妆品的味道在开门的霎那间便涌入我的鼻孔,这肯定是她住的地方。
你先坐在床上。她说。
于是我局促不安地坐下来,褥子很厚。差不多有沙发的感觉。她用力抱起半桶矿泉水,我想帮她,她说不用。屋子的一角有一个瓷盆,她轻轻一踢,一声瓷釉于地面的刺耳声,盆滑到了屋子中间。水咕噜咕噜从水桶的小孔流出,完全没有我的眼泪来的畅快。水差不多有半指多深,她既命令又温和地对我说,快过来洗洗,洗完了这儿有毛巾,我得去照看摊子了。你走时别忘了关灯锁门。说完关上门走了。
我应了一下,虽然有话想说,但她未给机会。我于是洗眼珠。水质不仅口感好,对眼的抚慰也无微不至,好像水中的矿质迅速与油滴攀姻结亲,到脸盆那更广阔的空间去。
我轻轻用并拢的四指舀起水,水欢快地被掬起来,然后象征性地在我脸上眼眶停留,又回到盆中。我渐渐有些不耐烦,眼球也洗得涩涩的,好像最外面的膜被搓掉,转起来不灵活。
我擦干了脸,戴上眼镜,检查了一下视力,觉得无大碍,只是有点疼。
虽然我在走出房门前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到底是再呆一会儿还是马上走,但我还是放下毛巾只瞥了一眼那面墙,布满红黑格子,便关灯锁门了。
我其实是很害羞的,虽然我希望能多呆一会儿,这或许叫虚伪吧。人生五彩缤纷,因而产生的思想色彩斑斓,有感性的人生,有唯美的人生,有信仰的人生,总之,人们总在以自己不熟悉的人生态度在生活。若自己对目前的人生心知肚明,他有自杀的嫌疑。我有时候内心会急切的升起一种渴望,一种母性的归来。甚至对她的栖身之所也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温存。这让我眷恋不舍。然而我也会急于逃离此处,像是冥冥之中有神圣在警告,在鞭策,我我总是在渴望后的下一闪念做出逃避的选择,好像离开自己身败名裂的是非地,好像一种千夫所指的逃避。好像一只猫,面对一盘刚出锅的鲜鱼,急于要吃又怕烫了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