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善于讲故事,我只是去回忆。我当然也不会无理取闹。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像一架年久失修的老钟,只是滴滴答答地记录着时间,至于准确与否,已不在乎了。当时我其实很想有一包烟,于是我掏掏口袋,可惜没有钱,要买香烟不为别的,我只是想把自己想象成衣衫破烂,满脸胡茬,两手脏兮兮地叼着烟,在大街上游走。
街道的氛围完全不同于我沉闷的心情,车水马龙,行人如潮,微湿似雾。
这是深秋的夜晚。刚下过雨的天空辰星朗朗,看过去像在深蓝色染料中不小心撒入了一些金粉。天空高远而宁静,毫无将塌之感。
车我行我素地驰来骋去,带着一声长啸,惹动的马路上的树叶像一群害羞的小姑娘,娇声聚到一块儿,像一只只握住的手,像一堆堆静止的贝壳,一层秋雨一层凉,风扭动着柔软的身躯,穿梭在行人之间,车辆之际,路灯昏黄的光被它的帽子遮的忽闪忽闪,地面同时跟着忽明忽暗,风的帽子像带着些许遗憾与怅然回到地面,变成了手,集成了灰暗或黄绿色的贝壳。
我叫启明,那一年我经历了一次失败,那一年我十八岁。
至于我的名字,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早晨,天上悬着一轮明月,它的旁边偎依着一颗闪亮的星,有的人说那是启明星,于是善良的人们便借花献佛,把星的名字给了我。在我出生的头十八年里,我从没离开过家乡。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虽然没有鸟瞰全城,但我可以想象,在城市中有明亮如彻的豪华楼宇,也有灰暗的,点着如豆油灯的贫民窟,还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房子。街道是笔直的,道路亦平坦,路两旁的法桐气焰嚣张地伸展枝干,剩余的叶子像褴褛的衣服,衣不蔽体,风起时便瑟瑟发抖,我陡生同情。汽车亮着灯,像海中游弋的,可发出磷光的章鱼,纷纷繁繁。交通灯信守原则地交替闪亮,车辆被堆积阻滞,心焦的司机蠢蠢欲动,车欲行又止,产生出黑色的幽默来。
看到红绿灯我向西拐了弯。我的右手一侧是一个小型广场,它的水泥板被行人踩得歪歪斜斜。洼处有少量积水。广场北侧有五块大的广告牌,上面亮着灯,是广告的内容很醒目,春雪食品,下面画着嫩绿的蔬菜,还有油炸的白条鸡,颜色酥黄。
广场上行人寥寥,或许夏天应该热闹一些。会有学舞蹈的老太太们。
当遇到红绿灯时我已经走的脚疼了,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于斯年我进去这座城市的一所学校学习,准备考大学。
心里的惆怅,前途的渺茫,尘怨素愁,让我心乱如麻。我是这样想的,找一个地方把今晚打发掉,不回学校了。我想象我的将去之处,盖货物的雨布,废弃的小屋,宽大的屋檐下,诚恳的人家。我渐渐模糊了,我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眼睛被湿风吹得有些湿润,让我看东西有别样的朦胧。眼镜片上沾了许多灰尘,使我看到的东西都点缀着小小的光圈。
商店的灯陆陆续续关掉了,城市暗淡了许多。还有少数仍在坚持,它的主人望穿秋水似地等待着顾客,执着并顽强地抗争这铺天盖地弥漫而来的夜。
我抬头向前方望去,当我的眼睛从眼前明亮的灯光中挣脱出去后,才发现前方也有亮光,而不是黑乎乎的一片。并且,前方像是弥漫的紫色的气雾,这让我想起鬼神要出没的妖气,或怨气。前面是几栋楼房,当我走近,我更加清楚地看到,是一股股浓烟飘出,散开,阵风吹来,烟柱似蛟龙,张牙舞爪爬上天去。整个天空是混沌的黄色。
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他们是一群以烧烤为生的人。烧烤在今天是一种流行的小吃了。尽管权威人士屡次告诫,烧糊了的东西食用后会诱发癌症,但现实的人们只想着大快朵颐,丝毫不受未来命运的制约。
马路上,僻静的楼房之中的行人很少了,除了像我一样在游走的人。因此他们面临着“僧多粥少”的局面。每路过一个行人,他们眼中便显出希望之光,脸上洋溢的笑容让人想起一个人面对大把钞票的激动的笑,他们恨不得眼球上长出手和脚,疯狂地捕捉每一个饮食男女。
当我深入其中,我才知道这里的路况有多差。满地是浮着油花的污水,而我,也真成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了。我踩着污水中的碎石板,在“SX”与“SD”之间跳来跳去。我自觉得我穿着体面的衣服,不能沾上一点油污,我找到一块洁净的泥地,脚下的泥土很松软,让我得以喘息。他们确实是专业烧烤者,有的是单男单女,有的是兄弟,还有的是夫妻开的店。他们有的不挂任何招牌,有的则明确告诉行人他卖的是正宗SX烧烤,还有的是HN小吃。
在这几栋楼夹缝中是一个三岔口型的道路,即一个“丁”字。在这个丁字路口鳞次栉比排着20多家小吃店,他们每天的生活污水把道路浸得油晃晃,像一个感冒的人流出的鼻涕,而他们的店像这个人下巴上的胡子,密密麻麻。
他们的店硬件设施都很简陋,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用粗的铁丝焊成一个架子,架着一个黑的,生了厚厚一层锈的,一端有一个圆孔的方盒子,像装白酒的盒子一般,里面装着一些烧得红红的火炭,火炭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盒子的旁边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的油污厚的可以挖一勺做菜,上面放着几个圆盒子,像盛染料的,放着红的、白的、黑的东西,一个干净的塑料袋上并排放着用竹签穿好的肉、鱼、鸡肝,还有乌贼。那些鱼和乌贼好像已经登陆了一个世纪,整个身心全变红了。他们往往是站着工作,有客人时便招待之,没有则切切肉,穿几串,做准备工作。盒子的另一边是一个篓子或筐子,里面放着各种水果,苹果、香蕉、桔子、菠萝,有的还放着一个盛热水的盆子,烫着几瓶啤酒。电线在天上或地上纵横交错,有的干脆浸在污水里,时刻有漏电的危险。竹竿挑着电灯,被绑在桌腿上,顺从地照着人们来准确无误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