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卫皇后的感觉很对,她敏感地捕捉到了天子心思的变化。刘彻现在所考虑的,就是如何保证霍去病不再作为卫氏的人或者太子的人,而是真正成为自己的人。那么,卫青是他的舅舅,太子是他的表弟,还有什么关系能比这个更近?答案很清楚,只能是夫妻关系,也就是婚姻。所以,必须让霍去病尚主。
一年半之前,霍去病坚拒了卫长公主,刘彻当时是不悦的,现在却颇有些庆幸之感,因为卫公主毕竟与太子一母同胞,并不是最好的选择。除了卫皇后所出的公主,自己又不是没有别的女儿,他想娶哪一个都可以,关键是他必须得娶自己的女儿。
当初希望对方尚卫长公主时,刘彻主要是出于对这个小辈的欣赏和爱惜,而现今的考虑,则主要是出于对重臣的控制需要。在他看来,霍去病最重要的利益攸关方,不能是任何别人,只能是皇帝本人!只有这样安排,才既对皇权有利,又对国家有利,也对霍去病本人有利。
圣意已经起了如此大的变化,霍去病本人还不曾知晓。这些天来,他的情绪一直颇为纠结,唯独在上山看望素宁的时候,心情才能轻松一些。冰融雪消之后,山路已经好走多了,而如今春分已过,更是东风骀荡、草木着花,完全可以一路上山一路赏花,只是他没有多少心情看花赏景罢了。
刚刚走到蒙馆外面,就看见一帮男孩们正在玩打仗的游戏,他一眼就看到了小虎,还有那几个他送过来的亲兵遗孤。
这几个已故亲兵的遗孤(漠北之战后又多了两个),虽然这两年他每次过来都能见到,但是他在这边很久都没有公开身份,所以他们包括小虎在内,好长时间都不知道他就是骠骑将军。孩子们是不会多想的,虽然常有骠骑将军的亲兵来给他们送些吃的穿的,但他们只当这是来自将军和亡父战友的关怀(当然也确实是),并不晓得这些人其实是来给将军传递信件的。
待到订婚之后,霍去病跟素宁一商量,就把身份向孩子们公开了。可想而知孩子们当时是有多么激动了,他们最崇拜的人忽然现身,而且还要跟他们最亲爱的人结婚!他们好几天都兴奋到无法入睡的程度。
至于这几个孩子的学业表现,霍去病也问过素宁,大体上,没有一个是学文的材料——对此他倒并不意外,至于学武嘛,有两三个应该能学出来,不过最让人欣慰的是,几个孩子的人品都是没有问题的。
今天孩子们玩得正在紧张激烈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来了,他也没有出声,静静地观察了片刻,发现他们玩的应该是“决战梼余山”,不由得会心一笑。只见有几个孩子大约是抓阄的手气不好,被迫假装匈奴人,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左贤王”。而另外一拨的孩子们,当然都是汉军骑兵了,小虎更是当上了“骠骑将军”,正在大呼小叫地发号施令!所有的孩子都是手持小弓小弩、木制长刀,还假装胯下骑着战马,嘴里则不停地喊着冲啊杀啊,虽然只是孩童的游戏,但场面也是羽箭纷纷、杀声震天,颇有几分激烈的色彩。
这时一个孩子呼喊着从附近跑了过去,却不小心一跤绊倒,重重地摔在了一块石头上面,眼看着手都磕出血了!然而这孩子却是极为硬朗,立刻爬起身来,咬着牙吭都没吭一声,就继续追击“敌人”去了。霍去病看得清楚,坚强咬牙的那一瞬间,这孩子脸上的眉目神情,简直跟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不由得心中一酸、潸然泪下。
不一会儿素宁也出来了,两个人一起饶有兴味地观看着男孩们的打仗游戏,时不时会心地对望一眼——因为每个孩子的特点在这时候都表现得清清楚楚,还真是蛮有意思的。好一会儿后,孩子们跑到远处去了,他们两个才回到屋里。
霍去病想起了今天要说的事,赶紧说道:“哦,我很快要扈驾去甘泉宫春猎,来回得十来天,上巳节应该是赶不回来了。”
素宁道:“没关系,你哪天赶回来,咱们就哪天过上巳节。”
霍去病点头答应,又见对方侧头瞧着自己,神色颇为特别,不禁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嗯,刚刚才发现,似乎这段时间你的神情变化挺大的。”
“是吗?看来还真是相由心生,这段时间我心里确实变化很大。”
“愿意跟我说说吗?”
霍去病微微叹了口气,“愿意是愿意,可是,这该怎么说呢?”他理了理自己的思路,“简而言之,曾经我觉得自己特别聪明,什么事情都能想明白,而现在我才知道自己仍是糊涂人一个!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的智慧,这真乃人生最大的痛苦!”
“为什么说自己没有智慧呢?”
霍去病犹豫了一下,简略地回答道:“因为真正有智慧的人,取舍之间不应该如此犹疑。”
尽管并不愿让未婚妻为自己担忧,但他还是说出了“犹疑”二字。他这段时间的犹疑,不用说,正是因为李敢。尽管早已清楚地看到了陇西李氏的要害所在就是李敢,可是他却一直被同袍之情所困扰,反复抻量至今,仍然拿不定主意。
“还有,以前我认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而今我再不敢这么说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对错几分,我没有智慧知道,现在的我,只敢问自己的发心到底正不正而已。”
能说出今天这几句话来,他也算是不容易了,因为古今多少聪明人,大都是过于自以为是、过于倚赖自己的聪明,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聪明并没有通往真正的智慧,那还是极其困难的。所以素宁听到这里,也不由得赞了一句,“不敢言对错,只敢问发心,能这么想,岂不是这个人的‘我’字小多了?现在你若是再摆个图,只怕我要揉揉眼不敢认了,这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吗?”
听到这么一赞,霍去病立刻觉得自己的心里好过了许多,不禁露出了笑容,“那可怎么办,下辈子你怎么认我呢?”
素宁笑而不答,霍去病又感叹道:“哎,你说,怎样才能让自己有真正的智慧呢?”
“嗯,这个问题也太难了吧!你问的乃是内圣之道,这岂有速成之法?我也正是因为内心没有智慧,所以才在这里为情所苦呢。”
“那我还不如你,你为情所苦,我还以苦为乐呢!”
素宁听到“以苦为乐”时不由得心中一动,好像这四个字暗藏着什么玄机似的,不过此刻要讨论的显然不是这个,于是她打住自己的思绪,认真地说道:“知道吗,你这句话特别打动我,不敢言对错,只敢问发心。我觉得至少这句话应该是合道的,你说呢?”
对方笑答:“当然了,内圣之道虽无速成之法,但总要先诚意正心嘛。”
素宁打趣道:“果然大司马没有白做,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境界更上一层啊!”
霍去病却收起笑容,转为长叹,“我跟你说,我真的不是更上一层,而是落到了底线!”
“底线?”
“对。”霍去病道:“我的底线,就是不在战场上,我真的不想用到算计这两个字。”
“算计?”
“对,不是不会算计,只是不想算计。但是……只恐怕事不得已,再不愿意也难免走上那一步……”
此刻说出“算计”这两个字来,他的心情也是万分复杂。所谓算计,其实本来正是兵家的长项。华夏兵家不离道统,但却是道统中最理性、最犀利、最冷血的一个分支。诸子百家研究人性的不少,但谁也不曾把人与人之间的谋算公开化过,都是遮遮掩掩、欲说还休,惟有兵家与众不同,把一切谋算都摆到了桌面上,研究得透彻系统、解说得酣畅淋漓!兵圣孙武说过“上兵伐谋”,又有哪位兵家的哪一篇兵法没有讲到谋算呢?
所以,要说他这样的兵家人物会不懂得算计,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这么说吧,陇西李氏人数虽多,但真要一个个地去问他们,却未必能有人说得出自家的要害是在哪里,但他却能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就是优秀兵家的厉害之处。一个有如此眼光和素养的人,避实击虚、围魏救赵、瞒天过海、欲取先予、釜底抽薪……这种种的手段又有哪一样会不知道呢?
但是,兵家的信条是“以奇用兵,以正治邦”,所有的犀利与铁血、算计与诡诈,说到底都是针对敌人的。老子云“慈故能勇”,战场上的英勇、冷峻乃至无情,其根源也是心里面的仁义与有情。所以这种人的心里是比一般人更重情义的,你让他转头向内,把对付敌人的手段应用在庙堂之内,他的心里也是比一般人更为犹疑与抗拒的。
素宁听出霍去病的话里似乎大有深意,不由得担心起来,“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犹疑的到底是什么?”
“这我没法跟你细说,总之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栝,此两者或利或害。”
他说得这么含糊其辞而又引经据典的,素宁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宽解,只好笑了笑说道:“大丈夫处世,论是非不论利害,今日怎么说起利害来?”
霍去病反驳得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其辞,“错了,我们兵家论的就是利害。”
素宁一时无话可答,只听对方又犀利地追问了一句,“怎么,难道从利害出发,就算发心不正?”
“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时。”
霍去病却慨然反问,“这话说说当然容易,真遇到事呢?万事万物错综复杂,是非对错怎么检验?”
素宁只能默然低头了,这个问题实在无法回答,大家刚刚都承认了自己没有真正的智慧,既然没有真正的智慧,又怎能知晓究竟的对错是非呢?
霍去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似乎要把胸中的郁积也一起吐出来一般,“是非对错我说不清楚,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利害岂可一概不论,反正我只能看住我自己的发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