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受伤的原因是:今天是先李广将军的冥寿,郎中令李敢清早起来祭祀过父亲之后,因为心情沉痛,独自在府内喝了几口闷酒。后来陆续有别的人到府致祭,李敢不知被什么人挑唆起了情绪,就借酒冲到大将军府里来了!
李敢一过来时,卫青已经看出他带了酒意,所以尽管对方眼睛血红、满面悲愤、毫无礼数,他并不打算与其认真。但是李敢就站在庭中,大声地质问起来,“你为何要逼死我的父亲?你为什么要故意让他去东路迂回?你到底是存了什么私心?”
尽管这种种言行已经是非常出格,但卫青还是好好地解释了几句,然而对方却置若罔闻,而且越来越激动,一副拼死也要讨个说法的架势。当时周围的人并不少,都知道此人喝多了,都在想办法劝解,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李敢竟会突然拔剑!而且直接刺向了卫青!卫青猝不及防,就这么被刺伤了!
霍去病听到这里,按在剑柄上的手已经在微微地颤抖,然而他也看到了舅父的眼色,那是很明确的命令自己克制!他只能服从命令,用尽全身力气按捺着自己的激愤。
“就在大将军府公然行凶!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李敢这是活够了么?他的这些所谓“质问”,一听就是无理取闹,如果是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人,问一问或许还可以理解,但是对于经历了漠北之战的人来说,这根本就是不需要解释的,为何派李广去东路迂回,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本身是非常清楚的!”
“舅父在李广的事情上存私心了吗?显然根本不可能!当时戈壁环境极端艰苦,前方还有单于优势兵力列阵以待,战斗部署直接关系到全军的生死存亡!当时的一切部署都是为了胜利,为了全军能活下来!在这种情形下,试问他能怎么发私心?说到底,他就是想发私心都根本没有空间!不信你有本事发一个看看?”
“你李敢也是从漠北回来的人,你也知道那一战究竟是什么情形,就算你信不过大将军的为人,可是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吗?再者说,父亲去世半年多了,你这当儿子的如果有异议,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这会儿来找大将军理论?”
“还有,你李敢有资格跟大司马大将军理论吗?大司马大将军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三军统帅加内阁首脑!刺伤这么一个人,那不是普通的以下犯上,那是多大的干系!你凭什么竟然敢?”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归结起来就是一个问题,“李敢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他是纯粹的酒后撒疯吗?还是另有缘故呢?”
卫青的伤是在左臂,出了不少血,但是未曾动着筋骨,所以还是属于皮肉轻伤。霍去病非常仔细地察看着伤处,因为伤口的位置、角度、深浅,都能够反映行凶者当时的想法。过了一会儿,他皱眉问道:“当时您闪避了吗?”
“没有。”卫青没再更多解释,因为外甥能问到这里,已经抓住了要害之处。那一刻的具体情况,谁也没有他自己知道得更清楚了,他记得在对方突然拔剑的那一瞬间,自己是万分错愕的,根本就不曾闪躲!换句话说,自己之所以既没有送命、也没有重伤,而是仅仅受了手臂上的皮肉轻伤,完全不是因为自己躲开了严重的一击,而是因为对方要刺的本来就不是要害,本来就只打算让自己受点轻伤。
这时候霍去病止住侍者的帮忙,亲自动手,慢慢地把舅父的伤口重新包扎了起来。此刻他也已经想明白了。李敢的武力是什么水平?那是全军数得着的骁将!他又有剑在手,舅父又全无防备,他若是成心拼命的话,完全刺得死舅父,而此剑偏偏就能避开了所有的要害,仅仅刺到了左臂,而且还未动筋骨!这充分证明此人根本就不是醉酒失去了控制。只不过若是刺死或者重伤了大将军,他自己当然也活不成,而比较轻微的刺伤,才是他们想要的效果,也是让舅父最难处理的局面。
这种程度的伤害,真是意味深长。说白了,别看对方口口声声父亲之死,那只是幌子,别看对方是红着眼冲进来的,那只是演戏,人家根本就不是真来拼命的!准确地说,人家是来挑衅的,俗话叫做别苗头,我们就是要踩你一脚,你能怎么着?
作为李敢曾经的顶头上司,霍去病总觉得自己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刺伤大将军,而且并不是因为醉后失控,此人焉能胆大妄为至此?此人胆大自己是知道的,毕竟是战场上的刀尖,胆气自然不同凡响,但是如此妄为呢?这难道完全是其个人蓄意为之的吗?他觉得自己无法相信。
霍去病凝思了很久,现在他最初的激愤与冲动已经过去了,他尽量冷静地把这件事梳理了一遍,慢慢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李敢酒后情绪激动是有的,胆大包天是有的,为父亲之死而心存不平也是有的,来之前有预谋也是有的,但是他应该不是整件事情的主谋!他毕竟只是一员武将,尽管在战场上很勇猛,但政治上的头脑还是相对简单的,他应该是并没有完全地意识到自己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准确地说,他这个战场上的刀尖,被当成政治上的刀尖来利用了!”
“在李敢背后挑唆他的人具体是谁,现在还不能确定,但脱不出今天去李府致祭的这些姻亲故交。当然这个挑唆者也未必是真正的主事人,真正谋篇布局的人还得往后找,反正李氏的现任族长李蔡是脱不了干系的,再后面还有没有别人,就不好说了......”
他推测得不错,李敢身后的确是有人指使的。对这些人来说,短短的十来年,眼看着卫氏崛起得实在太快,皇后、太子、大将军、大司马,照此势头发展下去,一旦太子登基,权力分配中自己就彻底失势了。因此他们数年来处心积虑,尤其是趁着卫霍忙于漠北远征的时候,暗中做了不少手脚,终于让皇帝对太子越来越不满意,进而有了易储的念头。而大将军作为太子最重要的保护人,最近又似乎颇为不得圣眷,所以他们觉得可以尝试着发起一点正面进攻了。
进攻总得需要一把刀,而李敢,正是最为合适的刀尖。因此这件事情,从表面上看,是李敢自己的个人行为,因为父亲之死的一时意气,失手刺伤了父亲生前的上司。而实质上呢,则是由李敢代表陇西李氏以及世家集团,动手刺伤了他们多年来的竞争对手和眼中之钉,代表有着世家背景的皇三子和皇四子,动手刺伤了太子的保护人!
派出李敢对着声势日退的大将军下手,他们这个点确实找得很聪明:伤你一下又怎么了?你上报圣上啊!私宅里吵翻了拉拉扯扯的,误伤有谁说得清楚?你若不上报,就等于昭告众人,大将军已然自身难保,遇到这么大的事情都只能吃哑巴亏了!你就算上报,我们也不至于就把李敢赔进去。谁不知道他刚死了父亲?思父心切、借酒浇愁、酒后失控、失手伤人,本来就是情有可原嘛!再者后果又不严重,你伤势轻微,还能让人赔你一条命吗?舆论会有利于他的。何况圣上刚刚任命他为郎中令,最近对他十分爱重,别忘了漠北之战的封赏以及柏梁联诗的次序,你最近可是不得圣眷啊!所以无论上报还是不上报,你都损失定了。
霍去病知道,假如自己与舅父的表面关系还像从前一样,这些人应该还会忌惮自己,李敢就算再胆大妄为,也未必就敢真的动手。但是这几个月来,也许是舅父和自己表演得太默契了,让这些人都信以为真了,所以他们才会觉得,卫与霍的距离正在明显地拉开,现在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
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你们这些人也不知道用脑子想想,我对舅父的感情,是说变就能变的吗?我就算一年都不去大将军府,就算事事独断专行,难道心里面的联结就能断得了吗?”
然而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目前想别的也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后续该怎么处理,他默谋了一会儿,抬起眼睛看着舅父:“要不要报告圣上?”
卫青微微摇头,“不要上报。”
“不上报......”霍去病怒气难平地走了几步,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意外,首先舅父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不会揪住谁不放;再者,如果公开闹起来,要对抗的不仅仅是陇西李氏一族,而是一个相当庞大的世家集团,公开对抗是占不了上风的;更重要的是,大司马大将军绝对不能在朝堂上制造这种公开的分裂。
“您不上报,不代表圣上就不知道。”他站住说道。
卫青点点头,虽然外甥是刚刚想到这里,但他却早已想得很明白了。这么大的事情,整个长安城的上层很快就会传遍,这位至尊是何等耳目聪明之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那么,就看圣上知道以后如何处理了。总的来说,这个账是无法认真去算的,圣上知情后惩戒一下李敢,大体有个公道也就是了,若是真的要重重处罚李敢,自己还得出面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