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元年的春季多风,长安城外西郊的练兵场上,此时正是尘沙大作、杀气腾腾,大将军卫青站在将台上,东北风呼啸而来,吹卷着他的大红披风。
此时骑兵正在一队队地驰过台下,根据前方令旗的变化,分别驰向不同的方向。与通常骑兵不同的是,这些骑兵的马缰绳都不是握在手里,而是拴在左右两个马镫上,骑兵在飞驰中仅仅用脚来控制马的方向,两只手则完全解放了出来。
卫青点了点头,身为高超的骑手,他自然明白仅靠腿脚来驭马的难度;而作为久经沙场的骑兵将领,他自然也知道,两只手都能随时使用武器,战时将会增加多么大的威力。
“不错”,卫青嘉许地看了看立在身边的霍去病。后者今天身着全副重甲,听到这句嘉奖却没有说话,而是朝台下做了个手势。随着这个手势,前方的令旗变换了几下,只见顷刻间队形大变,变成了细长的纵队,军旗在前,数千骑兵紧随军旗纵队奔驰。
卫青凝神细看,只见这个纵队共有十列,随即问道:“为何每排十骑?”
霍去病答道:“每排十骑是一个静态的说法,动起来应该称之为十列纵队。舅父看,其实只有最外侧的两列是接敌的。一旦接敌,速度即可能变慢,此时则由其内侧的一骑及时递补。这个队形,我称之为旋刀。”
显然,这把旋刀的左右两侧为刀刃,而内侧几列则负责传输兵士到前方的刀刃之上(像是两条并排着的传送带,分头向左右旋转运行),卫青观看良久,若有所思,“利用旋转来保证速度,故名之为旋刀?”
对方答道:“是的。而且,以刀名之,还取其纵向插入之意。若是扇面冲锋,一扫一大片,那就不是刀了。扇面接敌容易陷入缠斗,而缠斗是骑兵最大的陷阱。一旦缠斗起来,谁都没有速度,双方损伤就是一比一,最终我方即使赢了,也只能是惨胜,又何谈大胜全胜?”
卫青凝神细听,没有插话,霍去病继续说道:“为了避免陷入缠斗,必须保持队形,必须能反复组织起多次有速度的冲锋。以我军为刀锯,以敌军为木板,以锯木之势,这么‘噌’地拉一下,换个方向再‘噌’地拉一下,如此一刀一刀地拉下去,敌军怎能不土崩瓦解?”
“嗯,反复组织多次有速度的冲锋?”卫青联想起上次对方在御前谈喂粟时的表述,已然有所会心,谨慎地开口了,“去病,这就是你新的冲锋队形了,那么你想的是……”
霍去病点了点头,“是的,我想的是阵地战。”
卫青看了他一眼,“奔袭呢?”
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两者应出现在同一战中,奔袭为开局,阵战为结尾。”
卫青还在思考他这句话,霍去病继续说道:“舅父,在歼灭敌人有生力量方面,奔袭是非常有效的,然而其局限在于,光靠奔袭,无法歼灭敌人的意志。敌人总会觉得,他们是一不留神才被我们得手的,我们虽然大胜,而敌人却不甚畏我。”
卫青看着外甥眼中的火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霍去病继续道:“再说,我们不可能总是攻其无备,总有主力对决的那一天。所以,奔袭之后应有后手,那就是依靠阵地战来绞杀。”
卫青已然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确实,汉军对匈作战的下一个阶段,就是必须练就合适的阵地战打法。
因为这是战争态势发展的必然要求,汉匈战争的烈度是在不断升级的。十年前汉廷废除了和亲政策,正式对匈用兵,用兵之初,匈奴人因为长期的优势,并不是非常重视当时的汉军,所以那时匈奴人战争动员的力度并不大,他们的主力多数时候是处于分散状态的,只在前沿集结一部分主力。因此开头几年,汉军采用奔袭往往可以攻其不备获得胜利。但是打到后来,战争的烈度不断提升,特别是漠南之战以后,两边的对垒之势业已成型,匈奴人的动员力度也是越来越强,主力规模也是越来越大:前年打右贤王时,首次歼灭了他们的上万主力,而去年出定襄时,匈奴主力已达数万人之众,今年虽然没有打,但根据线报,他们的主力仍然是基本保持着半集结的状态。
战争升级的这整个过程,卫青是亲历者,他当然是非常明白的,“不错,越往后打,越会打到匈奴的主力。只有阵地战的绞杀,才能大规模歼灭他们的主力,也只有这种胜利,才能是决定性的,才能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
霍去病接口说道:“所以阵地战时,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又何谈令敌畏我?成功的阵地战法,必须以一当十,才谈得上摧敌意志。”
卫青赞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外甥,“很好,摧敌意志!不过去病,说到以一当十,你这旋刀冲锋的妙处,是不是还藏了点没跟我说啊?”
外甥则粲然一笑,“舅父也看出来了!”
他们舅甥二人心照不宣的这个妙处,就是放箭。
过去扇面冲锋时,未接敌时双方均可放箭,而接敌混战之后双方均无法放箭,谈不上谁有优势。而现在的旋刀冲锋,却是以薄薄一刃深入敌阵,四面皆是敌人,这意味着我军可向四面放箭,而敌人却不能向我方放箭——因为汉军的队形是如此之薄,匈奴人一旦放箭,射到自己人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射到汉军!如此以有箭对无箭,差别就太明显了,插入敌阵之后,两侧都是密集的匈奴人,汉军每一箭射出之后几乎必有杀伤!最起码,敌人想把旋刀纵队从中间断开,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卫青的脸上也挂着笑容,还未及接话,霍去病又接着说道:“不过,尽管向两侧放箭非常重要,但目前我最看重的方向,还是正前。”
他遥遥指着队伍最前方的玄色军旗,“舅父看,那就是旋刀的刀尖。我希望这柄旋刀内侧的骑兵,在后排的时候要向侧面放箭,一旦到射程以内,则必须瞄准军旗正前方二十丈放箭。这样可以减轻刀尖接敌的压力,有助于保证刀尖的速度——只有保证了刀尖的速度,才能保证全刀的速度,只有保证了全刀的速度,这个战法才能发挥足够的威力。”
在奔驰的战马上,瞄准军旗前方二十丈放箭(汉代一丈相当于今天的2.3米),这么做的风险不必多说,误伤自己刀尖的可能性太大了!卫青思忖着,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开口说到,“那么去病,你的位置在哪里?”
“就在刀尖处。”
一听这个回答的语气,就知道他认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卫青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考虑了片刻,他还是尽量和缓地说道:“一军主将,如此轻入险地,对全军真的是好事吗?”
霍去病当然听出了舅父的不赞同之意,他也能理解对方的慎重态度,可这点正是他和舅父的区别,所以对这个意见他并不打算接受。虽然从小就崇拜舅父,然而让他照搬舅父,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因此他的眉毛一挑,“我看没什么问题。”
卫青了解外甥的性格,知道多说也没有用处,只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又郑重地说道:“那么,这些人只能用弩、不得用弓!而且,你们得注意弩型的选择。去病,兵库新造的强弩,你试过没有?”
“当然试过,”霍去病一笑,“舅父以为我回城是为了别的事么?不就是为了看他们的弩造得怎么样了嘛。前段时间我练兵的重点是骑术和队形,等到强弩装备下来之后,我这一万人可要好好地练练射艺了!”
从将台上下来之后,卫青信步向南面走去,那边有一队骑兵正在进行识别旗令的训练。只见一名旗手手举令旗站在前方,而骑兵们则是一个一个地疾驰过来,根据令旗的变化做出相应的战术动作,或是变换方向、或是加速减速、或是用弓用弩、仰射平射……地面上则画着复杂的白线和标记,所有动作都必须在规定的线格内完成。
卫青暗暗点头,已是理解了外甥设计这项训练的意义。在大多数的军队中,根本做不到每个人都懂得旗语,那些不识字的大头兵们,很多人的脑袋跟榆木疙瘩也差不多,还懂什么旗语?对他们来说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指挥或者命令,就是跟着自己的伍长或者什长走、听伍长或者什长的话而已。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全军的反应链是很长的,无法适应旋刀冲锋这么高速的打法,外甥显然是在试图缩短整体的反应时间。
他凝目看了一会儿,这套旗语还是相当复杂的,而且对响应速度的要求又极高,所以不时地有士兵出错,或者是动作与旗令不符,或者是未能在规定的线格内完成动作。
“这些人都能练出来吗?”卫青问道。
“不能的。出错的会受罚加练,我罚得很严,实在不行的也就只能淘汰了。”
卫青颔首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了一下太阳,只见日已近午,又打量了外甥一下,口中爱惜地说道:“重甲半天了,累了没有?”
“还行。我吃饭也不卸甲的,”外甥答道:“当刀尖的,必须适应这几十斤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