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夜训的主要内容是分进合击的奔袭,霍去病最后强调的是:“行军时所有马匹必须衔枚,我要看看你们能有多静!进攻开始后只准用鸣镝,不得命令不准有火把!”
像是这样的夜战训练,骠骑军里一直抓得很紧。其实,不光是骠骑军,整个汉军的夜战训练都是抓得很紧的,这与大将军卫青的用兵经验有关,他攻打右贤王那一役,就是一场大规模的夜战。
实际上,霍去病虽然敢于冒险,但是对待夜战的态度,他却一直比他的舅父要保守。自从八百骑偷营那一次之后,两军的主力对垒,他都是倾向于放在白天的,比如河西二战打浑邪王时,尽管在夜间就到达了作战位置,但正式进攻是在拂晓时发起的。因为旋刀冲锋这种战法,旗令是特别重要的,夜间看不清楚旗令,使用火把也有弊端,只能用鼓声和号角来代替,放箭的方向也只能用鸣镝(响箭)来指示。但是建立在听觉基础上的指挥系统,毕竟无法完全达到视觉那么好的效果,所以夜战弄不好就是混战,就算不是混战,也不会比白天的战损比更低。
而在霍去病看来,胜利是无需多说的,关键就是如何降低战损比。既然能在白天以更低的战损比取胜,干吗还要拖到夜里?所以,尽管他的夜战训练是一丝不苟的,但是在实际用兵中,他总是尽量避免夜间作战的。
每次训练都会暴露出一些问题,不过今天最惨的,还是在大将军府里喝高了的那些人。其中有几位甚至在马上颠着颠着就呕吐了起来,但是就算把苦胆水都吐了出来,他们也只能咬牙强撑着。
这一切都是霍去病计划之内的事情——“要的不就是让你们长记性嘛?估计有了这次教训,类似的错误你们是不敢再犯了。”
其实他管治下属的风格,也不是一上来就如此硬朗的,特别是刚当校尉的那段时间,他对部下的管理曾经是相当宽松的,因为作为一个自我要求极严的人,每当批评部下的时候,他总是刚说没有几句,就觉得已经说得够重的了——他会很自然地想到,倘若此刻站在底下挨批的是自己,恐怕已经受不了了......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完全搞错方向了!虽然说响鼓不用重槌敲,但问题是人群中根本就没有多少响鼓,相当多数人的自我要求都低得超乎想象,而且脸皮还都厚得超乎想象!对于这部分人,你要是指望他们自觉,那你是永远也指望不上的,而且光靠批评教育,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没有惩罚那是绝对不行的。
他并不是看不起这些人,再怎么说,军人比起一般人群还是要强出很多的,至少他们有血勇、有奉献精神,只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典型问题,比如粗鲁、不开窍、服硬不服软......总之不狠练他们是不行的。因此没过多久,他的风格就变得硬朗严厉起来了,他的想法整个儿换了:“找你们的毛病还不容易么?既然到处都是问题,那咱们就一样一样地整改!你们的毛病不是多么?那我的花样也多!”
所以偏偏在今天赴宴之后训练夜袭,这种事情不管别的将领做不做,反正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这几年下来,骠骑军训练之精严,早已是全汉军的典范,现在若是再问他类似的管理问题,得到的回答估计应该是:“整治你们这帮浑人,我还不有的是办法!”
战云已然密布,此刻武备抓紧,文事同样也不能松懈。在汉军即将大举北击匈奴的时刻,对汉帝刘彻来说需要考虑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军事与外交的配合。
他已经与张骞反复讨论了好几次,讨论的重点是如何争取当前西域最有实力的国家——乌孙。这个国家也是匈奴人重点争取的目标,因为它有六十三万人口,这在游牧民族里是极其可观的,相当于有二十万人能骑马打仗!其实在张骞第一次出使归来之前,汉朝人并不知道这个国家,张骞的本意是去联络大月氏,只可惜大月氏已经无意再与匈奴为敌,不过正像那句俗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知道了乌孙国的存在,正是那一行的重大收获。
立春之前,刘彻终于下定了决心,下诏派遣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主要目的地正是乌孙国。这一路要经过西域的多个国家,并且还打算分派副使去往更远处的康居、大宛、大夏等国度,为了充分彰显大汉的国力,此次的使团人数多达三百,还带有牛羊万头,以及价值上亿钱的金帛财物。
霍去病得到张骞将要再次远行的消息后,心里是觉得颇为不舍的。他与张骞虽然年纪相差了整整二十四岁,男儿壮心却是相通,早已将彼此引为朋友。当前的河西走廊已经控制在大汉的手中,所以张骞肯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被匈奴一扣留就是十来年,然而乌孙国毕竟远在七千里之外,此行一去,没有两三年也是无法再次相见的。
临别之际,他特地设宴为张骞饯行,执壶斟酒之后,他举杯看着对方的眼睛,刚说了一句“远别在即”,就有点接不下去了。
张骞却仍然是笑呵呵的,“何须如此?托你的福,河西走廊已经没有匈奴人了,我的安全是可以放心的,一切顺利的话,估计三年也就回来了!呵呵,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三年其实是很快的!”
霍去病的神色轻松了一些,“马上漠北就要开战,可惜你参加不上了。”
张骞想起上次领兵的经历,叹口气摇了摇头,“领兵打仗,我确实不是材料,我只能搞搞外交,这军事上的事情嘛,还是得靠你和大将军。”
说到这里,他也举起酒来,“我马上就要出使,你很快也要出征,这杯酒,既算是你为我饯行,也算是我为你饯行,来!”
两人举酒对视,张骞收敛起笑容,庄重地说道:“我即使西出流沙,但仍然可通消息,若是王师大胜,西域诸国都会震动,我的任务也就好完成了!看你的了!”
霍去病迎向对方期待的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饮了一会儿,张骞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屯蒙草堂的吕老夫子吗?”见对方默默点头,便继续说道:“我时常惦记着他,只是未曾找到身毒国,不好意思前去相见啊。”
霍去病以宽解的口气说道:“虽然还没有找到身毒国,但不是说西域就有身毒国圣人的教法吗?你这次帮着他搜集搜集,回来见到,他想必会很高兴。”
回想起当年在屯蒙草堂的夜谈,两个人的心中各有感慨,良久,张骞说道:“时光荏苒啊,不知不觉竟然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还记得吕老先生说过,游牧民族如果没有圣贤教化,终归会变成匈奴那样,这次我除了要与乌孙人通好,还要劝他们东归祁连山、在浑邪王休屠王的老地盘上游牧,若以长远来看,也拿不准这样做对不对啊!”
他这番话涉及到乌孙国的一段历史,就在不到一百年前,乌孙人还在祁连山一带游牧,曾与月氏人为世仇,后来得匈奴人之力,才移居到伊犁河一带,然而他们逐渐壮大之后,也并不想一直蜷伏在匈奴人脚下。另一方面,河西之战后,匈奴势力已经撤出了河西,光靠汉人移民一时也填补不上,这么大一块地方空着也不安全,所以圣上与张骞谋划之后,认为让乌孙人东归也不失为一个方案。
霍去病却认为这个方案并不理想,“依我看来,人家很可能根本不愿意回来,虽然这是他们祖先放过牧的地方,但早已时过境迁,他们现在的牧地也很不错。不过,其实他们不回来对我们更好。”
“哦?何以见得呢?”
霍去病道:“可能因为河西之地多有戈壁沙漠,把中原的华夏人吓住了,但实际上,祁连山绝对是一座宝山,可耕可牧。那里有许多万年积雪的冰峰,水源富足,山中更是多有牧场,虽然不像漠南草原那样一望无际,但是总量绝对不少,匈奴人乌孙人可以在那里游牧,难道我们华夏人不能游牧吗?神农氏之前,我华夏先民难道不是在游牧吗?而且祁连北麓山前一带,河流水量颇丰,适宜农耕,完全可以屯军。”
张骞沉思着,只听对方口气激越地说道:“祁连山与河西走廊,乃是我华夏向西张去的臂膀,战略地位无比重要,这一点大家没有异议。而我的观点是:这块地方必须彻底控制在我华夏人的手中,就算那里只能游牧,也要我们自己派人过去游牧!不管出于何种考虑,委之于异族终归不妥。千载之下,不能给子孙留下后患啊!”
“不能给子孙留下后患......”张骞缓缓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你可知道,这也是我心中时时刻刻念着的一句话!我们在这个位置上,是要谋千秋之计的......你的意思我懂,我会周全处置的,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