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素宁来说,这次见面跟以往的见面一样,只能够略解相思之苦,却无助于回答横亘在自己心中的问题。
在未曾认识他之前,她曾经以为自己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种是世俗联姻,门当户对、红尘纷扰,那种生活是她绝对不想过的;第二种呢,隐逸山林、神仙眷侣,她曾以为这终将是自己的归宿。没有想到这个人的出现,给她带来了第三种选择——嫁给一个英雄,做他身后的女人。
可是这种选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每一次出征,你都是要日夜不安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收到的会不会就是噩耗,说到底,心里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的!这种可怕的滋味,你不是已经尝到了吗?而比这更难受的是,这种选择,还意味着你可以做他的妻子,却没有可能做他唯一的女人。”
秋季很快过去了,一进入冬十月,元狩四年就开始了。过年下山之前,素宁去跟师父告辞,师父却闲闲地提了一句:“过完这个年,子沂就十五岁了,可以尝试着让他独立带一下蒙馆,因此开春之后,为师打算带你出去游历一趟。”
这句话要是放在从前听到,她只怕会欢喜得跳起来,可是现在却是喜忧参半。
她一回到长安就等着见面,可是今年春天马上就要开战,霍去病的事情愈加繁忙了,尽管是在年节期间,他们也是好不容易才见到了一面。
不用说,霍去病一听说素宁师父的打算,立刻就是心里一紧,“什么,你要走吗?”
素宁赶紧柔声解释:“你先别急,不是马上就走,现在天气这么冷,得等开了春才会动身。师父想去看望几位老朋友,也想去看看我的几位师哥,他们自从出去参学,有的都好几年没有回来了。”
“开了春动身?”对方不觉黯然,“我出兵的时候你都不能送我了?”
“你什么时间出兵?”
事关军事机密,他不能回答得太具体,只能模糊其辞,“会晚一些,漠北开春晚,三月还会下雪。”
素宁默然了一会儿,轻轻说道:“本来以为是我送你出征,不料要变成你送我远行了。”
霍去病则勉强地说道:“也好,送远行的滋味应该好过送出征吧?”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是心中沉重,是啊,远行的游子总还能回来,出征的军人就不一定了。
而霍去病说完这句话,又觉得哪里不对,“自己这是默许了对方可以走吗?答应得也太大方了!你真的能接受吗……女人做做学问,当然可以接受,然而出去远游?这哪能让人放心!”
他想了半晌,还是苦于不能真正地约束对方,只好说道:“虽然同样是见不着面,但是我宁可你待在蒙馆里,哪里也不要去。这样我想你的时候,至少还知道你就在南山之中,心里会踏实得多,若是连你人在何处都无从知道,那种相思太痛苦了!”
素宁柔婉而小心地说道:“但是我是真的很想去,看看那些名山大川,见识见识高人逸士,你出征都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对方依然沉吟不语,她只好继续说下去:“师父年纪都这么大了,之所以决定出这趟远门,还不是为了我嘛。师哥们都能自己出门游历,而我和素盈姐姐小时候,师父就曾经说过,将来会带我们专门出去一趟的。他还说,他栽培女徒弟决不会比男徒弟有任何省略!谁知道素盈姐姐早早地嫁人了,我如果再不去,既对不起自己多年的期盼,也辜负了师父的栽培之心。”
人家把话说到这个分上,霍去病心里再不痛快,也实在不好再反对了,他只能叹了口气,“好吧!出去看看是好事,其实我是又替你高兴、又不愿你真去,总之,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师父。”
素宁刚刚感激地微笑了一下,却又听对方忽然说道:“呃,你师父既然要拜会很多朋友,恐怕也有从他们的门人弟子之中,替你选择佳婿的意思吧?”
素宁一怔,她还真没想到过这里,不过一想倒也不无道理,便点头说道:“嗯,我猜师父恐怕有这个意思,不过你何必担心,你不会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吧?”
霍去病不理会这句玩笑,却板着脸正色道:“你听好了,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若是你跟别的男人有任何牵扯,就永远不要回来找我!我霍去病绝对不介入这种事情,也绝对不会碰这种女人……”
警告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完,被警告的人已经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骄傲的凤凰啊,请您放心好了!我会妥善自处的,天底下不是只有您才懂得爱惜羽毛!”
“我当然不放心!你这样一个人,别人见了难保不会起心动念。”
“我又不是孤身一人,有师父呢!我家里应该也会派人跟着。”
这个回答显然未能令对方满意,素宁只好又说道:“我家里这边,你也尽管放心,叔父非常明理,他一向都尊重我的意思。再说我们这一枝是出过事的宗室,轻易也没谁会来攀亲,何况,逢年过节我也从不出面拜见亲友的。”
霍去病板着脸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道:“哦?为什么不出面呢?”
“虽然我们这一枝乏人问津,但若是亲友长辈们看见家里放着这么大一个女儿,难免不会操心到那方面去,外人知道了,更会品头论足。我平常在山里住着,年节在家里也是躲着,慢慢地亲戚故旧们也就忘了叔父家里还有我这样一位姑娘。既然我没有议嫁之心,就不要到人前去转悠,更不可显露自己的才华容貌,省得给自己招惹麻烦。”
对方终于点头表示了赞许,“你做得很对。”
“所以你该相信了,远行到了外面,我一定是藏愚守拙的,绝对不会让别人觉得我是明珠美玉,以至于想方设法要接近我,从而搅进情缘的旋涡。”
其实霍去病已经被说服了,这也正是他欣赏她的地方,因为他们两个一样,都是丝毫不肯苟且之人,只不过今天他忽然意识到,不肯苟且的原因有所不同,自己主要是因为心性骄傲,而对方则是因为持心端严。
他又想了想,恐怕还是赔个不是为好,“呃,刚才我说的有些话,可能有些造次了,不妥之处还望见谅。”
素宁道:“嗯,不能怪你,还是怪我自己没有做好。”
“你哪里没有做好?”
“比如,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我就做得不好,后来我自己检讨了好多次……”
“检讨什么?”
“我后来一直反复地想,那天虽然是你一直在问我问题、引我说话,但我也确实有问必答、说得太多了。是我自己没管住自己,不自觉地向你展露自己,以至于牵扯出后面这一段情缘……”
霍去病赶紧打住了她,“行了行了,这段情缘有何不好?你那天没有管住自己,说明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好吧。”
“不过你对自己的心念,竟能审察体会得如此细致入微,倒让我有点想不到。”
“这没什么,师父教我们做的修养功夫,一是止,‘知止不殆’的止,二是观,‘万物旁作吾观其复’的观。”
霍去病不禁笑了笑,“好吧,都是你们道家的话。”
“儒家的话也是一样啊,《大学》开篇就讲‘知止’,曾子还说过‘吾日三省吾身’呢。”
霍去病并不想争论学问,不过他对素宁的师父却一直都有点好奇,“对了,说起吕老先生,他是因为修道而没有家室吗?”
素宁摇了摇头,“不是,师父其实是个性情中人,他有他的故事,结局就是这样。”
“性情中人?”霍去病感觉有点意外,但是转念一想,“嗯,也对,性情中人最真啊!不管修什么道,没有真就没有根基啊。不过听你的口气,他的故事似乎是个悲剧?”
“对,的确是个悲剧。你以为修道的人都有神仙眷侣吗?不是这样的。修道的人虽然很多,而神仙眷侣却是很少很少的。”
“神仙眷侣”这几个字一出口,两个人都是心中一震,一时之间谁都没有接着说话,而是各自想起了心思。
霍去病这边,是一听到这么卓尔不凡的字眼,就很自然地立刻联想到了自己的那个说法,对了,就是那个“人间传奇”。于是,他禁不住把神仙眷侣和人间传奇放在一起比较了一下,看哪个更,怎么说呢,更符合自己的心性吧。比较的结果,是觉得其实这两者,都还蛮符合自己心性的。
而素宁的心中,则更是百感交集,“如果你选择神仙眷侣的生活,很多问题就不存在了。两个人,志同道合,天天都在一起,不用日夜不安,也没有别的女人,这不是很好吗?师父想给你安排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人选吧?其实,神仙眷侣的可能人选,以前也不是没有在你的视野中出现过,可是为什么,你却偏偏都是无所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