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圣上一怒而去,皇后连忙起身恭送,转回身后,她勉强地笑了一笑,眉宇之间却难掩忧虑之色。太子早已委屈地伏进母亲的怀中,皇后温言抚慰了儿子几句,吩咐身边的宫人,“叫孩子们都歇歇,进来用些茶点吧。”
几个男孩子一起进了殿,各样茶食细点早已摆了上来。太子刘据先让过表哥,然后稳稳重重地开始用点心;刘旦和刘胥兄弟两个都是胃口极好,很快就把自己面前的盘子吃得七七八八;只有二皇子刘闳,一向脾胃娇弱,面对着满案的果品细点,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半天只进嘴了一点奶酪。
霍去病一边随意地用着点心,一边默默地思索着,他觉得今天的情况有哪里不对。实际上,自从刚才摸到了三皇子的后肩,他的脑子就一刻不停地转起来了,“这个事情太奇怪了,三皇子只有七岁多,四皇子更是只有五岁多,是谁已经在教他们使力了呢?”
“他们的外家是陇西李氏,家传的武学,当然不缺人来教导习武。但是这么小的孩子,无论学弓箭还是练拳脚,按说都不应该用大力,这时候如果硬让孩子用力,早早地把筋肉练硬了,虽然短期内貌似勇猛有力,但其实是把孩子毁了,一辈子成不了真正的高手!以陇西李氏武将世家的家学渊源,怎可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这只可能是故意为之。可是为了什么呢?有没有可能,是为了把太子比下去……”
“太子性格是柔了一点、习武是差了一点,圣上的不满是多了一点……最近几年圣上当然会更喜欢锐气十足的感觉,因为正在用兵嘛,等过了这个阶段,他应该就能认识到柔的好处了。将来如果太子登基,必然是个宽柔的皇帝,这种宽柔若是放在别的时代,也许会使天下废弛,但若是正好放在这个父皇之后,正所谓一张一弛、宽猛相济,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今天的问题是,似乎有人恰恰想利用这点来大做文章,趁着圣上尚武,想方设法来凸显太子的不够优秀。为什么要埋汰太子?自然还是为了推动自己的人选上位。李姬生的皇子,不仅仅代表着陇西李氏,还代表着一大批根基深厚的世家权贵。这些世家多年来互为婚姻,早已经彻底地勾连在了一起……”
“可是,这样早地练孩子,孩子将来再无可能成为高手了啊,哪个长辈肯忍心这么做呢?”霍去病又细想了一会儿,心中倒也隐隐明白了:“能否成为高手,还要取决于很多其他条件,比如坚韧和聪慧。他们的长辈,说不定也看出来孩子欠缺那些素质,才不惜拔苗助长,让他们早早地表现出众一些,以博取最重要的利益。毕竟,对一个皇子及其背后的势力来说,当不当太子才是最重要的利益,成不成高手根本就不能算事。”
“而且,对于这两个皇子背后的势力来说,这件事当然是越早越好,趁着所有皇子们都还小,比较容易做手段,真等都长大了,那谁更出色还真不好说。再者说,拖得越久,太子的外家实力就会越强,不是吗?”
这时候,一直很安静的二皇子刘闳说话了,打断了霍去病的思索。这孩子虽然不怎么吃东西,身体也格外娇弱,但说话却是比一般的小孩子清楚明白得多,明显心智出众、相当的聪敏细致。只听他转向霍去病问道:“骠骑将军,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打仗可以取食于敌,而其他将军们就做不到呢?”
霍去病笑了笑说道:“殿下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话?狼行千里吃肉,马行千里吃草。”
刘闳不解地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此刻其他三个孩子也都安静下来,一起看了过来。
霍去病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什么人吃什么饭。战场上也是如此。如果你只敢在国境附近转悠,自然只能吃自己带的干粮;如果你敢深入敌境几百里以上,自然就可以吃到敌人养的牛羊。”
一说起打仗,三皇子刘旦马上来了精神,“你们知道吗?本朝最能打的,就是李广老将军!”
太子刘据马上反驳,“不对,是大将军和骠骑将军!”
刘旦回嘴道:“李广老将军都六十多岁了,身经大小七十余战!大将军才打过几年仗?”
见刘旦如此强词夺理,只论资格不论战功,刘据气得站了起来,就要跟对方好好评评理,却忽然看到表哥在对面冲着自己轻轻地摇头,他只得强自按捺住自己的火气,气呼呼地又坐了回去。
他这么硬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越来越气闷,再也没有心情吃东西了,于是把盘子往外一推,又站起身来,“我吃好了,先出去走走!你们慢用。”
皇后担心地望向儿子出去的方向,霍去病立起身来,“姨母别着急,我去找他谈谈。”
刘据回头看到追出来的表哥,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下去,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表哥,你为什么不让我反驳他?”
霍去病平静地笑了笑,“因为不用你来反驳,他自己已经反驳了自己。”
“什么意思?”刘据不解。
“他不是说‘七十余战’么?这四个字就说明了一切问题。”霍去病慢慢地跟刘据解释,“七十余战的战是哪个战?是战斗的战,不是战役的战。李广将军这一辈子都局限在战斗层面,接敌一次就算一次战斗,所以他一辈子只能看见战斗,只是一员战斗层面的猛将,根本就没有上升到指挥战役的主将层面,所以才会有七十余战的说法。要照他这个算法,我打河西应该算几战啊?每一国至少应该算一战吧?等等,有的还不止一战呢!”
听到这里,刘据已然破涕为笑,“表哥,我懂了!”
“懂了就好。所以将来你甄选将领时,可要记住‘身经百战’并不是什么很厉害的意思!”
刘据笑着点头,“我知道了!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
“你猜猜是为什么?”
刘据想了想,“嗯,因为你是大人,他们是小孩,你觉得胜之不武,是吗?”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主要的是,就凭他们今天的表现,他们还不配长这个见识,更不配由我来教导。”
这话说得相当苛刻,不过刘据却觉得很痛快,他很喜欢表哥,包括喜欢表哥的锋芒,原因之一就是这种痛快的感觉。而刘据自己的性格更为接近卫皇后和大将军,像他们这种柔和厚道的人,一般是不会这么说话的。
他只见表哥的面色郑重了一些,又低头向他问道:“据儿,在我眼里打河西是两战,在大将军眼里,他已经统兵打过六次战役,你可知在你眼里,这些应该算几战吗?”
刘据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霍去病说道:“应该是一战。所有这些都属于一次战争,那就是汉匈之战。不管是前几年的漠南、去年的河西、还是明年的漠北,都只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你一定要站在这个高度去看,因为你的父皇就是这么看的。这个高度,就是战略。”
年仅八岁的太子刘据,已经无数次地听到过“战略”这个词,但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什么是战略告诉他,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听懂了。
“好,下面咱们再来谈谈你的这个眼泪问题。”只听表哥接着说道。刘据赶紧用袖子抹干自己脸上残余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表哥。”
“对啊,咱们是男人,无缘无故的,委屈什么?这样吧,我给你三次机会,如果你再这样掉眼泪超过三次,咱们以后就不玩举高高了,如何?”
刘据赶紧使劲点头,只见表哥冲他伸出了手,“一言为定!来,举一个!”
于是伴随着开心的尖叫,他又被高高地抛了起来。殿中的皇后听着儿子的声音,终于轻轻地舒了一口长气。
过了一会儿,几个皇子该去做功课了,霍去病正打算就势辞出,不料皇后却道:“去病你等一下,有件东西给你。”
说着她从妆奁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绢包递了过来,霍去病接过来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枝金钗,镶玉点翠、雕工精美,他不由得疑惑地抬起眼来。
皇后温言说道:“过几天就是上巳节了,这件首饰,你可以送给自己的意中人。”
霍去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姨母这是什么意思呢?皇后赏给外甥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也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赏这么一件女人戴的首饰,何况还是在上巳节这么一个含义特殊的时间点上。
忽然之间他会过意来:“这其实是姨母的一个表态,说明关于我不肯尚卫公主这件事,她是理解和支持的。而且,这个表态很可能不仅仅代表皇后自己,而是代表全体卫家人作出的!”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有些兴奋,抬眼看向皇后,只见皇后仍然是面带温婉的微笑,闲闲地向他说道:“你今年正好是二十岁了,正是该议亲的年纪,你自己不操心,长辈们也要为你操心哪,你拿着吧,姑娘家都喜欢这些的……怎么,可有要送的人吗?”
“呃,怎么说呢……”霍去病一下子想起了小溪边的情形,不由得尴尬起来,人倒不是没有,只是自己一直被拒绝,这总不能说出来吧,太难堪了,而且没有人会相信的。
卫皇后是善解人意之人,一看这样情知有点情况,虽然有心打听,可也不愿意为难外甥,于是笑了笑岔过话题,“上巳节是多么美啊……想当年,我第一次见到陛下,就是在上巳节……”
霍去病不好接话,只得默默地点着头,只听皇后又温言说道:“知道你忙,就不留你用餐了,再过一会儿公主们就都过来了,我也不得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