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去年河西之战巨大胜利的鼓舞,积极准备对匈奴的下一战,已经成为元狩三年汉廷的既定方略,年节刚过,汉军练兵的节奏就已经十分紧张了。
河西受降之后,匈奴右部的主要势力已经被基本剪除,右贤王剩余的残部龟缩在遥远的西北方,已经不足以再为大患,来自汉帝国西边的威胁基本解除了。但是,匈奴还有另外三分之二的实力,一是东北方的左贤王部,二是正北方单于伊稚斜的本部,这两部的实力都不弱于当年的右部。更有难度的是,单于本部与左贤王的地盘是连在一起的,并不像当初的河西匈奴那样独处一方,如果进攻单于,左贤王还不可不防。
但是这阻碍不了刘彻的决心,他的打算就是倾全国之力,以十万骑兵与单于对搏于漠北。当然这十万骑兵,全部要按照全新的战术打法进行训练。
本来以为有了两战河西的胜利范本,在全军推广霍氏战术不会是一件太难的事情,但实际做起来,却发现阻力远远比想象的大得多。霍去病感觉到,其实真正难练的,不是兵,而是将!而且,越是高阶的将领,说服他们就越困难,至于李广这种老将,一辈子马上搏杀几乎全都是静态的,要让他认识到骑兵搏杀的关键在于速度,那真是难上加难!
为了说服这些人,他也是绞尽了脑汁,想了好多招术。这天,他又请大将军出面,把几十位将校全都召集到自己这里。很快众人都到齐了,大家四下一看,只见空中悬着几根木桩,地上也栽了一些木桩,不由得都是面面相觑,不知这位想法经常出人意表的骠骑将军,这次葫芦里要卖的又是什么药。
只见霍去病叫过一个亲兵,让他举刀,向着一根木桩全力横劈。众人看得清楚,刀痕深达寸许。
接着他又命人把一柄刀紧紧绑在一匹马背上,然后让人全速赶马经过木桩,刀锋划过处,刀痕接近两寸。
“看到了没有?”霍去病面对众人朗声说道:“骑兵只要有速度,全速的时候哪怕不使劲,也比静止的时候使尽全力更有威胁。”
然后他又命令那名亲兵上马,全力加速,经过木桩时全力横劈,这下大家看得清楚,木桩直接被劈成了两半。
亲眼看到这个强烈的对比效果,诸位将领不禁一阵议论纷纷。道理其实并不难懂,只不过在对比实验中能看得更清楚而已。单论速度的话,人的挥臂速度是可以很快的,肯定会超过马速,但是,这个问题不光跟速度有关,还跟重量有关。马的体重是最大的,但是静止时马的速度没有,这个体重再大也发挥不了作用,马只有跑起来才会有动量,虽然这个动量只有一部分能传递到刀上,但是总体效果已然大为不同。
此时霍去病又让那名亲兵再次上马,还是全力加速、全力劈刺,只是这次经过木桩时不是正面一劈,而是反手一劈。此时众人看去,木桩上只有浅浅的刀痕。
“看到了没有?这说明什么?”霍去病再次朗声解释,“这说明当一击不中时,反手一刀是没有效果的!骑兵最好的做法是放过这个敌人,而迎向下一个敌人!而我军骑兵在战场上,很多人却都有反手一刀这个习惯!这其实是步兵的习惯,当然静止搏杀的骑兵也可以这样打,但是对于保持速度的骑兵来说,这是个多余的毛病!这个毛病必须改掉!”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眼光扫向李广,但见对方捻着胡须,神色虽然不是不以为然,但也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霍去病不禁暗暗摇头,唉,要打动此人真是太难了!
不过,他也并不打算再针对此人多说些什么,因为李广老将军这个人,不好沟通,怒点很低,而且性喜缠斗。他们这种人的特点,就是心里没有“对事不对人”的概念,所以,你跟他很难就事论事地沟通,一不小心就容易得罪着他,闹不好他就会认为你是针对他个人的。生活中这样的人本来也有不少,但李老将军比别人更麻烦的是,他会没完没了地跟你缠斗下去!想想霸陵尉那件事情吧:霸陵尉不开城门的态度是不客气,但说到底人家是按规章制度办事,似乎不应该看成针对他李将军个人的侮辱吧?都过去多久了他还不消气,最后非得把人家杀了才算。
所以,霍去病虽然很小的时候也崇拜过李将军的射虎之勇,但真正从军之后的这几年,他对这位前辈一直是敬而远之的,一点儿也不想去招惹。有时候他会因此而联想到舅父,想想舅父这个大将军当起来也真是不容易,跟谁都得沟通,什么样的人都得使用,若是换了自己,绝对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跟他们纠缠。
骠骑将军讲完,大将军卫青开口了,首先支持了骠骑将军的观点,“反手一刀看着是小事、是细枝末节,但是汉军的训练,就是必须要抠紧这些细节,因为战场上决定生死的,正是这些细节!”
说到这里,卫青又严肃地扫视了一眼诸将,“我再说一点,诸位都要留意,就是左右开弓的问题。这次我视察的几个营里,有的对这个问题不够重视,有些弓兵只能开右手弓,左手弓很不娴熟!明显是要求不严、缺乏训练......”
一听到这里,李广来了兴致,大声插话道:“大将军所言极是!单手开弓那还配叫做弓兵吗?这个毛病必须得扭过来!不然到了实战,那差别可是不小啊!”
大将军正在讲着话,底下随便插话,就算是附和,也不合乎规矩。别的将领是没人敢这么做的,但李广是资格最老的,全军都知道他的性格,所以卫青只是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动地点点头,又接着说道:“嗯,李广将军所部在这方面是楷模,骠骑将军所部也做得不错,那些做得不够的,这次我就不点名了,自己回去改进!”
演示结束了,诸将纷纷散去,霍去病一回身,却看见校尉李敢并没有走,正在等着自己,“霍将军,我想跟您谈谈。”
李敢是李广的第三个儿子,由于两个兄长早亡,实际上等于是李广唯一的儿子。他比霍去病年长五岁,若论军事素质,在年轻一代中绝对算是佼佼者,只不过因为有霍去病这么一个人,其他年轻人的光芒一直都相形见绌而已。霍去病也知道此人一直都有跟自己较劲的意思,只怕是要对今天的演示挑挑毛病,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静等着对方的挑战。
但是李敢一开口,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霍将军,我希望能调到您的麾下。”
霍去病打量着对方,迟迟没有开口。对方显然看懂了他目光中的疑虑之色,停顿片刻之后又补充道:“我认为您的打法是对的,就是应该这么打!”
确实,听到这么恭敬而又严肃的两句话,霍去病无法不感到意外,因为说话的这个人,是李广的儿子,是从小排挤自己的世家子弟中的一员,是曾在蹴鞠场上、射箭场上、跑马场上、狩猎场上,总之多少场合上面,跟自己较劲过多少次的人物。
在霍去病风头出尽的那两年,李敢自然也不会服气,可是一次又一次地较量,却一次又一次地落败。自从霍去病进入军中当上校尉,两个人没什么机会再在那些场合较量了,但是同一时间段的李敢,也顺理成章地随父从军,也任职校尉,四年下来,人家已经是冠军侯骠骑将军,他却仍然还是一个校尉。
因此,李敢能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他本人的品质也相当不错。试问换了我们能做得到吗?能放得下权贵子弟的傲慢吗?能放得下年龄的差距吗?能放得下一次又一次被比下去的羞辱之感吗?而李敢就能。今日他当面请调霍去病麾下,至少是放下了嫉妒之心,不失为一条磊落的好汉。
所以此刻,霍去病直视着他的眼睛,心内也油然而生一份敬意,略一沉吟,回答道:“你可知道,到我这里来很危险?你武力超群,是有可能被用作刀尖的。”
李敢慨然答道:“我为的就是这个!”
霍去病心中的敬意又加重了三分,权贵子弟他见得多了,一般都是脾气比锐气大、毛病比本事多,像这样既有本事又肯真的去出生入死的,太少见了!此外,军中的权贵子弟甚多,请调霍部的却只有李敢一个,其他人都觉得霍去病的打法太过凶险,避之唯恐不及,而唯独李敢能够看出奇险中的优越之处,也说明他确实是一名素质非常全面的军人。
李敢之所以能有这个眼力,跟他去年的经历有关——去年当霍去病打河西二战时,他则随着父亲率四千骑兵出右北平,结果陷入了左贤王的包围圈。当时士兵们都颇有惧意,眼看着军心不稳,李广就派儿子独率几十骑驰入匈奴军中,直穿敌阵,又从侧翼突围而回,他回来后向父亲报告说:“匈奴人也没有啥,很容易对付!”至此才军心稍安。
李广那一战虽败,但无掩于李敢的勇不可当,至少他是到匈奴阵中穿过一个来回的,试问汉军中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虎父无犬子,信然。
而当他弄明白霍去病的打法时,心中则完全是那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当自己带人冲进敌阵之时,也是一个纵队,但大家一路都是用刀,根本就无暇放箭!每每劈开一个人才能前进一步,速度根本就提不起来,那一趟敌阵穿得实在是备极艰苦。所以,旋刀纵队用旋转来保持速度的精巧构思,以及对弩箭的出神入化的使用,他一旦看到,当即心下叹服,因为这些,恰恰解决了他认为不可能解决的问题。
此刻,尽管已心生惺惺之意,但霍去病还是不能当面就答应李敢,因为李广并不认同霍氏打法,而李敢请调这边,就等于是跟他的父亲公开唱反调了,谁闲着没事去得罪李老将军啊!
但是幸好还有舅父呢,他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是故意又沉吟了片刻,“你再慎重考虑一下,确实想清楚了,去找大将军。”
李敢应该是立刻就去找大将军了,因为没过多久,卫青就把霍去病叫去,开口问道:“李敢请调你部,你考虑好了没有?”
霍去病答道:“李敢的武力是没有问题的,头脑也不错,如果他过来,带一带有可能作为刀尖,这样我的旋刀就可以增加到三把。”
卫青点了点头,因为这个理由足够了,他很清楚刀尖这一将最是难求,“好,那就这么定了。”
他又沉吟了一下,“只是他父亲那边......,可能还需要说一说。不过你就别管了,专心练兵吧。”然后他看着自己的外甥,想了想又觉得应该叮嘱点什么,“此人以前好像不服气你,是不是?他这次主动请调,我还是很意外的。”
“对,我也没有想到。”外甥老老实实地答道:“不过舅父放心,该注意的我会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