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了短短半年的时间,就彻底解决了河西匈奴的问题,开辟了战略意义如此重要的一片疆土,这是前所未有的功绩了,必然会被载入史册之中。
除了留名青史,现世的荣耀和封赏也是必然会有的。半年之内霍去病已经连续三次获得益封,现在名下的食邑已有万户,也就是说,他已成为一个“万户侯”了!有汉以来除了开国时的功臣萧何陈平等人,开国后就再没有人凭军功而得此爵了,直到出了卫青,现在又加了一个他,但是他还不到二十岁,用惊世骇俗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也。
而且,今年他的麾下还一下子出了三位新的列侯:赵破奴被封为从骠侯,高不识被封为宜冠侯,仆多则被封为辉渠侯——单看这些封号,不知道的人会奇怪这都是谁想出来的,大白话一样没有一点文采,只有“辉渠侯”还算凑合,可能是在说仆多是义渠人的荣耀吧。(义渠之地直到战国末年才归于秦国,因此仆多很可能带有游牧民族血统,不过仆姓还真不是个异族姓氏,而是渊源于周朝的仆夫官称。)
其实,“从骠”和“宜冠”都是圣上刘彻的意思,他是有含义的,一曰“从骠”、一曰“宜冠”,就是为了凸显他们跟从的是冠军侯骠骑将军,真是字里行间难掩他对霍去病的厚爱。
封赏如此优渥,圣上如此厚爱,可是与此同时,围绕着霍去病的毁谤之声,也早已是甚嚣尘上:裙带幸进、骄狂任性,恃宠奢靡,贵不省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人性就是这样,如此快地上升,本来就让很多人无法适应了,何况他还出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阵营,他的辉煌越发地反衬出了世家子弟的无能,对世家贵族来说,这是最不能接受的。
纵观所有对他的攻击,其实都比较务虚,来来去去只有一个核心内容,“人品不行、修养太差”,反正在世族集团看来,那种出身的能有什么好教养?何况还是个有娘养没爹教的私生子。
所以,对于霍去病的大放异彩,真正特别志得意满的人,其实只有天子刘彻一个——除了开疆拓土带来的成就感,他还有了一种面对世家权贵更加扬眉吐气的感觉。
刘彻跟世家权贵之间的矛盾相当复杂。他的父皇汉景帝,在位十六年,虽然执政上不乏可圈可点之处,但总体形势仍然应该说是内忧外患。除了“七国之乱”兵连祸结之外,更大的问题则是法纪废弛,统治阶层腐败严重,王公贵族嚣张无法,世官制度弊病丛生。除了这些内忧,在外更是饱受侵略,连续三次与匈奴和亲,可是换来的却是匈奴连续三次大举寇边,然而朝廷除了和亲纳币,竟然更无应对良策。
刘彻即位时年仅十五周岁,登基之初,他曾下决心实施大刀阔斧的改革,目的在于限制诸侯和权贵的特权,加强中央集权,以便更好地抵御外侮。但是所有的政治改革,都必然涉及到权力与资源的重新分配,必然引起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弹。开国六十余年来形成的世族权贵集团,自然是对新政强烈不满。当时窦氏太皇太后还在世,不满新政的列侯权贵们聚集到她的身边,不断地告状诋毁;而协助刘彻推行新政的御史大夫赵绾,却针锋相对,上书建议皇帝不必将国事请示于太皇太后。窦氏终于被触怒,找个由头逮捕了赵绾,逼他自尽于狱中,随后罢尽刘彻任命的官员,逼皇帝重返文景之时的政治思路,“建元新政”至此也就无疾而终了。
“建元新政”失败之后,刘彻一直韬晦了五年,直到太皇太后去世,他才终于可以亲理大政。然而,此时很大部分的权力却仍然不在他的手中,而是把持在世家权贵手中。
先秦之前,华夏曾有长期的世官制传统,就是官职限定在贵族范围之内,贵族子弟世代继承祖上的权位。汉初以至景帝时期,制度上虽然已经改为选官,但实际上人选的范围有限,基本上还是只能从世家权贵的子弟中选拔。这些权贵子弟,如果说他们不做事只添乱,那也是冤枉了他们,更准确地说,他们也不是不做事,而是把持着所有的机会,不容许别的人有机会做事!当然如果他们真能把事情都做好也行,但问题是他们又做得不够好,文不能富国,武不能强兵,对付匈奴屡战屡败,跟皇帝谈起条件来却有板有眼,动辄就拿天下的名义和天子打擂台,这让刘彻怎能不深恨他们倚敌自重?
所以,亲理国政的第一年,刘彻就大力完善“察举制”,要求各地方官随时考察,选取人才推荐给中央。除了推荐,也允许人才自荐。于是,公孙弘、董仲舒、主父偃、朱买臣等一批名臣,乃至于司马相如、东方朔等著名文人,都在短时间内冒了出来,正所谓“汉之得人,于兹为盛”(《汉书》)。对于没有背景而自己看中的人才,刘彻会毫不犹豫地破格任用,例如那个提出了“推恩令”的主父偃,没有任何背景,却在一年之中获得了四次升迁!
在大力选拔人才的同时,他更进一步设立内朝,以与世家权贵把持的外朝争锋。设内朝则必须有效忠于自己的亲信班底,说起来,卫氏姐弟就属于刘彻最早期的班底,在遇到他之前,他们一无所有,正是因为效忠于他,他们才有机会成为皇后、成为大将军。六年前立卫子夫为皇后时,刘彻可以说是顶着所有世家权贵的压力,他之所以一意孤行,并不是完全出于爱情,他此举的目的之一,是要向全天下宣告:无论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来历,只要你忠于天子本人,天子就可以给你一切!总而言之,天子要的是你对他本人的效忠,而不像那些世家贵族,表面上忠于的是天子,而实际上他们早已自成一个集团,忠于的是自己集团的利益。
当年他对自己的班底信心未足时,也曾经想过要拉拢甚至分化权贵集团。卫子夫的大姐嫁给官居太仆的公孙贺,二姐嫁给陈平的后人陈掌,也是出于类似的考虑。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样做也许能分化拉拢一两家,但不可能瓦解了整个权贵集团。而七年前的龙城之战则是一个转折点,卫青在军事上的巨大成功,让刘彻的信心一下子膨胀起来,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骑奴出身的亲信,竟然一举扭转了汉匈之战长期以来的劣势局面!“你们都来看看吧,这就是朕的人!不要以为只有依靠你们才能打仗!”
而今日霍去病交出来的成绩,自然更加令刘彻喜出望外了。所以,尽管霍去病从小到大都得到天子的厚爱,但是到了今年,这种厚爱之情算是达到了极致。
那么在霍去病这边,不到二十岁就当上了万户侯,这个滋味又如何呢?
他自己当然也是高兴的,但并不是狂喜,而是高兴的同时,心里也觉得颇为沉重。最近他经常想起张良,这位“仁、智、勇”三德兼备的兵家前贤,一直是他非常崇敬的人物,与张良的同门后辈有所交往之后,心中更是对其多了一份理解和亲近。当年的张良是如何对待万户侯的呢——高祖要封他为万户侯,还让他自己任意选择封地,然而张良坚辞不受,最后是隐居于留县而终老。
但是他再细细思之,“你能学张良吗?‘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决胜完天下的张良可以这样说,但是要到什么时候,你才可以说一句功成身退呢?其实荣耀富贵,你也不是多么看重,你只是还没想清楚这一生到底还要做些什么……没想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
不知不觉地,时间已经到了九月底,元狩二年就要结束了(当时九月为每年的最后一个月,十月过年),眼看即将入冬和过年,这日刘彻召集几个熟悉匈奴情况的重臣,合议五属国匈奴人的后续安排问题。
今天的议题都与军事无关,霍去病在这种时候基本都是不发言的,他只是端正地站立在一侧,挺拔的身躯配上深色的衣服,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他不说话,只是很注意地观察着殿中每一个人的言行,今日的圣上情绪很好——因为他并没有端坐在上首,而是站起身来,在殿中不停地走动着。
刘彻是有这样的习惯,兴奋的时候就喜欢走来走去地说话。他也是身材高大之人,宽大的玄色袍服走起来衣袂带风,仪态威严而又潇洒。众臣工也都知道今天圣心喜悦的原因——后宫昨日又降生了一位公主。虽说不是皇子,但是添人口总是喜庆之事,何况是天家呢。
“原来被掳入河西为奴的汉人,一定要全数甄别出来,国库出钱,好好地让他们回乡安置。”刘彻说到这里,大臣们都没有异议,这些汉人确实受苦受难了,国库出钱安置他们是理所应当的。霍去病也默默点头,他其实比其他人感受更深。
“其中竟然还有朕的刘姓宗室,唉!”刘彻不胜感慨地叹息了一声。霍去病知道,圣上所说的乃是在“七国之乱”之后被贬黜的宗室后人,其中有一支被贬到边关,不幸又遭逢匈奴人掳掠,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汉室王孙又能如何,也是照样被掳去给匈奴人为奴……这一家人当时他亲自接见过,那个情形说起来也是令人洒泪,想想同为“七国之乱”的受害者,素宁真的算是很幸运了,他一直很想把这件事告诉素宁,只不过,他们不是吵架了么……
这个话题没有争议,一到下一个题目,殿中的气氛顿时隐隐有些紧张起来。其实还是涉及到钱——眼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这个冬天是否应该接济一下五属国的匈奴人,以便他们能够顺利过冬呢?
问题是,这两年国库一直非常缺钱。今年两战河西,加之浑邪王率众来降,统算下来,一年的战争和安置费用已经高达一百余亿钱了!同时,那几项水利和道路的大工程也还都在进行中,费用加在一起也有十几亿钱,总而言之,国家的财政十分困难。
而且浑邪王率众来降时,刘彻给出的待遇非常优厚,一下子封了五个侯,给了匈奴部众大量赏赐,还征发了两万辆马车,帮他们搬运辎重去往五属国安置。在国库如此困难的背景下,这些作法难免让所有汉人的心里都不舒服,因此激起了朝野上下的一片反对。
导火索是那两万辆马车,当时国库没钱向百姓买马,只能打白条赊账,所以百姓们心存疑虑,纷纷藏匿马匹。刘彻大怒,要问罪长安的地方官,老臣汲黯却直言不讳:“匈奴祸害汉家百姓多少年了!现在好容易有了投降过来的匈奴人,本该赐给战死疆场的士兵家里为奴才是!陛下不但不这样做,还要反过来让汉朝百姓去伺候他们,百姓能不生怨恨吗?”
优待浑邪王,自然是出于政治考虑,但这并不是那么好理解的,汲黯是刘彻亲口称许的“社稷之臣”,连他都不能理解呢!今天再讨论补贴匈奴人的过冬粮草,自然还是反对的声音居多,好在刘彻已经吸取了教训,早就有所准备,一看形势不利,就只打算让少数人发言,于是便目视张骞。
张骞会意,上前一步说道:“陛下,今年这两次大战,河西匈奴人的成年男丁已然少了一半,长途跋涉之后,他们的牲畜损失也是极大,刚刚抵达陌生的地方,立刻就赶上过冬,现在那边已经下雪,如果朝廷不特加照抚,老弱妇孺在这个冬天必然伤亡惨重,令人不忍。”
他特意在“老弱妇孺”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一时之间没人开口,刘彻便顺势把话接了过来,一开口先引了一段《尚书》:“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这种话自然是无人能够反驳,他便又徐徐说道:“好在,今后河西再无战患,朕已决意,戍守陇西、北地、上郡的士卒都要减少一半。”
此言一出,殿中的气氛登时缓和了许多,因为此举既能减轻国库的负担,又能宽免徭役的压力,并且相当于让大汉百姓可以分沾到战争胜利的经济利益,朝野上下肯定是会一致称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