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之后,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三万骑兵离开长安,二出河西,此时距他上一次回兵,还不满两个月。此次出兵,公孙敖率部同出北地郡(今甘肃庆阳),按计划是与霍去病分道进军,过黄河后霍去病部先向北,而公孙敖部先向西。然而,分道之后没有几天,公孙敖部就联系不上了。
“不管他了!”霍去病说,“我们按原定路线继续。”
“公孙将军应该是迷路了,”赵破奴说,“这一带的地图还是靠不住,向导也是。”
对方则很干脆地回答他,“指望地图和向导?那你就等着迷路吧!”
此次行军,霍去病这一部的路线,是过北地后一路向西北,在灵武附近渡过黄河,向北越过狼山再折而向西,涉过钧耆流沙,到居延海后沿弱水向南,直插弱水上游的浑邪王部。
为了方便读者查看地图,此处用现代语言翻译一下这些古地名:从西安出发,向西北方向行军,经过甘肃省的庆阳环县一带,也就是当时的北地郡,到宁夏的灵武过黄河,这一段总长七百多公里。然后沿黄河西岸向北,直到内蒙磴口县的狼山鸡鹿塞,这一段接近四百公里。由南向北穿过狼山后,进入巴丹吉林大沙漠,也就是钧耆流沙,向西一直到额济纳,也就是古时的居延泽,这一段是接近六百公里。从额济纳沿着黑河、也就是弱水走一段,然后转而沿着其支流北大河,向南直插到酒泉,这一段是将近四百公里,最后从酒泉附近进入祁连山。可以看到,在进山之前一共要行军两千一百公里,是一个巨大的“几”字形!如果直着走的话,大约是一千三百公里,也就是说,迂回了整整八百公里!
那么,为何要搞这么大的迂回?为何不跟上次出兵同样路线?又为何要走大沙漠呢?
霍去病早就跟天子和大将军解释过了自己的想法,“若是还像上次那样自东向西奔袭过去,敌人必然会有所防备。如何才能够出其不意?只有自西往东打,才能够出其不意。为了实现这一点,就只有靠迂回,也就是向北绕道这一片沙漠。如此虽然要多走一千几百里,并且还是极其艰苦的沙漠地带,但却能直插河西匈奴的后腰,而且沙漠里绝少有人游牧,也断绝了匈奴人通风报信的可能性。”
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一个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但在他心里同样重要的原因,“上一次我是从近处往远处打,东面进东面出,这是最大的失误!是我给了敌人合兵一处的可能,最后才会被堵得那么结实!整整六千条人命啊......”
埋骨在皋兰山下的六千部下,是插在他心中的一把利刃,每每思极,痛彻心扉!虽然所有人都认为,河西第一战取得了不可思议的胜利,皋兰山下证明了汉军骑兵的阵战实力,打出了汉军骑兵的威武气势,但他自己却不是这么看的。这段时间以来,他一遍遍地反思着自己的失误之处,“像皋兰山下那样的胜利,是此生的第一次,也必须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再也不可以打得如此惨烈了!”
所以在这次制定路线时,他的心里总是默念着,“我要从远处往近处打,绝不能走回头路,必须让他们没有时间反应,没有机会集结,没有可能再合兵把我堵住!”
过黄河之后向北的这一段(今银川平原以北),是六年前卫青打下来的,现在属于朔方郡,所以汉军行军到此,补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在出境之前,霍去病再次要求全体轻装,马匹的粟米带足,每人三百只箭矢带足,至于口粮还是只带十天的。他这次也算得很清楚,这些口粮主要是用于穿越大沙漠的,一旦找到了匈奴人,就靠吃匈奴人的了,毕竟根据上次的经验,匈奴人的饭还是“相当不错”的嘛!
而后在朔方郡的西北方,汉军穿过了狼山,这段出境的穿山峡谷(即后世的鸡鹿塞),正式宣告着行军的艰苦阶段开始了。这是一条土黄色的峡谷,地貌相当独特,地面上非石非沙,而是一层厚厚的黄土粉尘!哪怕一骑驰过,都能扬起漫天的黄烟,何况现在是数万骑经过,弥漫的黄土完全是遮天蔽日,呛得人几乎无法喘气,更不要说开口讲话了。每个人从盔甲到战袍、从眉毛到胡须,全都成了统一的土黄色,用大家的话说就是“一人吃掉半斤土”。
不过吃土虽然艰苦了点,霍去病还是觉得挺知足的,因为峡谷里的这条河还是有水的,而且水量还不算小呢——斥侯已经向他报告过,这是一条季节河,如果他们不是夏天来此,就只能见到干涸的河床了!没有水,那才是真正麻烦的事情。
穿过狼山之后,三万汉军就算是离开了汉境,与此同时,绵延数千里的大沙漠(今巴丹吉林沙漠),就在他们的面前展开了。进入沙漠之后,眼中所见就极为单调了,一路相伴的只有头顶的骄阳,以及两侧连绵不断的巨大沙丘。此时夏至刚过,正是一年里最为暴晒的时候,每天都是烈日当头,清晨天亮得极早,而沙漠的地面被如火的骄阳燔烤半个上午之后,就已经滚烫不能行走了。所以他们每天的时间安排都调整过了,从巳时到酉时休息,夜间和一早一晚比较凉快的时间则用来行军。
虽然带的有水,但将令必须节约饮水,毕竟下一个水源不见得一定能够找到。实际上,每次来到一处水源地,霍去病都要暗自感叹造化的神奇——这片沙漠里的水是怎么来的,确实是一个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问题,天天如此暴晒,终年又不下雨,可是这片沙漠之中,又确实分布着湖泊和泉眼!虽说湖泊多为咸水,但泉水却一定是可以饮用的。站在高大的沙丘之上,几十里外的一棵树都能够清晰地望见,有树的地方就有水,水边往往会有一两户蓄养着骆驼的匈奴人......
如此行军了两天之后,赵破奴已然是忧心忡忡。这天太阳西坠,大军刚刚启程,他催马赶到了霍去病身边,忍不住开口相问,“将军,这片沙漠也不知道还有多远才能到头,咱们这么走下去,也不知道方向对不对......”
霍去病转过头来,他的嘴唇上也全是小小的裂口,脸色也黑了许多,这或许是由于缺水或者暴晒,但他眼里的道道红丝,分明就不是因为缺水或暴晒了,赵破奴只看了一眼,就不由得心里有点发紧,脸上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对方没有理会他的神色,只是指了指前方的天空,“方向没有错,居延泽就在那里,你看那片云。”
赵破奴抬眼望去,临近傍晚的天空,仍然是一片湛蓝,其他地方没有一丝云彩,只是在西边的天际线上方,挂着不大的一朵白云。
只听霍去病说道:“你注意到没有,我们走了两天,天气很晴朗,别的位置基本上看不到云,但那个位置却一直有一片云,今天还比昨天更大了些,这说明了什么?”
赵破奴接不上话,霍去病自己说了下去,“什么是云?地气上而为云。那个位置有云,说明那个位置的地面上有水!而且不是一小片水,是一大片水!那会是哪里呢?只能是居延泽!”
居延泽?弱水的终点?难道真的就在那片云彩下面吗?赵破奴还是不敢全信,“地图上居延泽的方向可是不太一样啊......”
霍去病摇了摇头,“不能光指望地图,要用脑子!居延泽是什么?弱水咱们是亲眼见过的,水量并不算小,最后就是流进了居延泽,然后呢,不再流出了!你想想看,一个大湖只进不出,那么它的水都上哪儿去了?只能是就地蒸发了!这么大的蒸发量,这湖的上空还不该整天有云吗?”
赵破奴还是有点似懂非懂,霍去病不想再跟他啰嗦,招手叫过传令官来,“传我的令,可以解甲。”发完令后,他也把胸前铁甲的扣带松开,取下头盔放在鞍前。
这支骑兵部队的大部分成员穿的都是皮质的轻甲,不过“刀尖”部分的成员,则必须是铁质的重甲。平时霍去病的要求是,凡是上阵重甲的人,在军营里就要重甲,必须完全适应这几十斤重量,他自己也不例外。当然,这种天气身着这么重的铁甲行军,也确实太难以忍耐了,好在此处绝无可能接敌,所以这几天他都传令,行军时可以解甲。当然所谓“解甲”,也只是解开扣带而已,完全脱下来还是不可能的。
(注:江苏徐州楚王墓中出土的铁胄(头盔)重量为4.7公斤,铁甲衣的形制为扎甲,重量为17.5公斤;河北满城中山王墓出土的铁甲衣,形制为鱼鳞甲,重量为16.85公斤。楚王刘戊卒于公元前154年,中山靖王刘胜卒于公元前113年,河西之战发生于公元前121年,所以霍去病穿鱼鳞甲的可能性大一些,反正不管是哪一种,分量都是够重的了。)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赵破奴还是在自言自语,霍去病只得说道:“听我的没错,走吧!”
赵破奴还想问点什么,只见对方挥了挥手,“节省体力,少说废话!”
往后的行军中,赵破奴一直留意着那片云彩,令他惊异的是,那片云居然真的一直没有消失,而且面积居然真的越来越大了!两天后的下午,当西边半天都是白云的时候,前方的斥侯传来了喜讯,“已经看到居延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