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下这溢着御酒芳香的冰凉泉水,霍去病终于有时间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塞外风光,这一带景色的广阔雄奇,是他从未见过的。
过焉支山已经八百余里了,与焉支山以东的祁连山相比,西边这一段的祁连山要高峻得多,气势磅礴的雪峰东西绵延达数百里。往北面看,也有一列平行的山脉,只是比较低矮,那就是走廊北山,它虽然不似祁连山那般高峻壮美,却也一直连绵不绝,自西向东分为几段,每段也各有不同的名字。所以河西走廊名不虚传,诚然是一条走廊,南北两面都有山脉遮挡,而东西两个方向却毫无遮拦,特别是在盛夏,这里可以完整地看到地平线上的日出和日落。
万里苍穹下,这里白天的阳光格外耀眼,令人的眼睛都难以完全睁开;而夜晚的银河则分外璀璨,壮美得令人不敢仰视;至于最美的时刻,还是这里的黄昏,大漠落日,晚霞灿烂,祁连山上连绵的雪峰金光闪闪,宛若天上的神阙仙宫。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这里的大风从来不曾停过,天上的白云跑得是那样的快,旌旗永远都是猎猎作响,耳朵里则永远灌满了呼呼的风声。
站在这个地方,你会感到典籍中的描述真是用语精当,“金玉之域,沙石之处,天地之所收引也”(《黄帝内经》)。诚然如此,此地不管阳光有多么热烈,哪怕中午的温度比长安的夏天还要更高,但空气永远都是无比干燥的,“天地之所收引”的意思其实很容易理解,一旦到了这里,每个人的皮肤自然都有干燥收引的感觉,那不就是天地之间的收引之气嘛。
他一面打量着眼前的风光,一面默默地思忖着,“从乌鞘岭一直打到了这里,河西匈奴的主要冬牧场,我已经趟了一整个遍,现在,是时候往回了。”
其实,如果此时沿着河西走廊继续往西,也不是绝对不可以,西边还有别的绿洲。从俘虏口中知道,西去二百里还有一片绿洲草原(即现在的玉门),那里又是浑邪王的一国。但是他对这个情报的考虑是,“这一国的规模较小,其精锐也已经不在,打的价值不大,何况我还要回兵去碰浑邪王,不能再耗费太多马力了......”
因为他目前的主要麻烦,正是马匹的损耗。这些天以来,虽说仗打得很顺利,一万骑兵的减员并不多,但是两万匹战马已经减损了三分之一!一方面水土不服、一方面奔袭强度太大,特别是昨日在戈壁滩上行军,又忍痛弃去了不少的马匹......总而言之,这个形势还是颇为严峻的。
从俘虏那里还得到了一个特别有价值的信息:自前方此国再往西三百余里,还有一个绿洲(即现在的敦煌),那里就已经不是匈奴人了,而是小月氏人,他们是月氏人当年西迁后留下来的一支,大约有万余部众。就连专程去寻找过月氏人的张骞,也只知道月氏人在河西走廊留下了一部分,但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所以霍去病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是心中一动,“月氏人是匈奴人的宿敌,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可惜这次来不及了,下次若有机会,一定要联络联络这个小月氏!”
一天之后,汉军回到了鱳得(今张掖),按照霍去病的预计,浑邪王怎么也应该赶回来了,然而出乎他的意外,浑邪王却没有回来。
“浑邪王竟然没有急着回救老窝!”这一条他确实万没想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紧张地思考着,心中隐隐地升起了危险的预感,“若是后面同时遭遇浑邪王和休屠王的主力,那么情况就很严重了!”
他的预感是对的,实际情况的确是很严重,浑邪王和休屠王已经合兵一处了!
浑邪王之所以没有急着赶回来,说到底正是因为害怕。霍去病六天踏平五国,打得实在太猛,浑邪王手中虽然有四万多主力,却仍然觉得独自面对霍去病的风险太大。再说了,他还有笔小账要算,“汉军明明是从东面休屠王那边打进来的,你休屠王没有拦住他们,凭什么全让我来出力气呢?”于是,他想到了与休屠王合兵的主意,这样的话,虽然功劳需要分给对方一半,但是自己的风险却也大大地降低了。
合兵一处的浑邪王和休屠王主力,也就是河西匈奴的全部主力,一共八万多人,此刻就集结在东面不到一百里外的皋兰山下,扼守着汉军回兵的必经之道!
皋兰山(不是今日兰州的皋兰山,而是甘肃省山丹县境内的龙首山),属于河西走廊的北山,匈奴主力之所以在那里集结,是因为他们非常熟悉这一带河西走廊的地理:西面宽阔的绿洲,到了这里却突然收窄,而且中间还有一条河(今名山丹河),汉军基本上只能沿着这条河走,只要守在这里,就不愁遇不上霍去病。匈奴人确实不是好惹的,岂能容你一万汉军吃饱了抹抹嘴就走?浑邪王和休屠王也都是咬着牙的,“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居然冲进我们的地盘搅了个天翻地覆,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此番要让你来得了走不了!”
被河西匈奴的八万主力堵住了!斥侯报告之后,霍去病的心中沉落下去,但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话。就在前面一百里?他在脑中回放着这一带的图像,已经知道那是哪里了。那个位置,正是这一路上最险要的位置!记得前几天自己经过那里时,也曾经特别地留意过,那里北面是高大的皋兰山,南边也切进来一座矮山,两山之间不足二十里,而且中间还有一条河穿过。
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敌军重兵扼守窄道,两军已经互相知道对方的位置,相距只有小半天的路程。目下需要决定的就是,打还是不打?
打吗?打的话,敌人的数量是自己的九倍,怎么打?离开汉境时的一万汉军,在转战五国之后,还剩了九千出头,除了战斗中的损失,押送重要战俘等事情也都占用了人手。对于这么长的战斗路线、这么多的交战次数来讲,这次带的兵力本来就够少的了,谁料到又同时遭遇上了河西匈奴的八万主力。
不打吗?不打的话,就能跑得掉吗?此地离汉境将近一千里!拼命撕开一道口子、然后让敌人在你身后追上一千里?让每个人都从背后被射成刺猬?问题是,就算最后能跑回去一部分,也绝对不能这么做,这不就是逃吗?不战而逃,根本就不能考虑这种极度可耻的选择。
静静思考了片刻,他的心中逐渐生起了一丝悲壮,“难道这次,是真的回不去了吗?”
“回得去也罢,回不去也罢,反正这一战根本没有避开的余地,那就打吧!”
他继续思考着,心中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准备了那么久,这正面较量的一战,终归是要打了......不管面对多少强敌,这一战一定要击溃匈奴人的自信!”
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单于叔父罗姑比的样子,“你们不是被我俘虏了还不服气吗?你不是说我没本事跟你们正面较量吗?”
他不再权衡了,决心已定。深深吸过一口气后,他把传令兵叫了过来,吩咐立刻集合全体军官,马上召开战前会议。
在这次战前会议上,霍去病明明白白地讲了三点:
“第一,兵力悬殊,从形势上看,我们是被敌人堵在这里,需要寻求突围。然而如何突围?对方这块肉太大了,我们吃也吃不下、甩也甩不掉,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旋刀把它切成烂肉!只有把肉切烂,我军才可能突围!”
“第二,所以此战必须以尽可能多的斩伤为目标!要知道,每个人负伤后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走!因此,敌人在哪里集结,我们的旋刀就要向哪里冲锋,必须令其溃散!”
“第三,不管怎么说,敌人是我们的九倍之多,所以我们这些人,很大可能是回不去了。死就死吧,以我们荡平五国的战绩,死了早就值了!我们完全可以全部战死在这里,但是在战死之前,我们必须打出汉军的军威!必须击溃匈奴的自信!匈奴人以前从不畏惧汉军,只要能让他们从此以后惧怕汉军,那我们的死,就会更加值得!”
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在一瞬间阴沉了下来,阳光不再刺眼,雪峰不再耀目,云朵不再洁白......这片绿色的草原即将成为战场,忽然间长风呼啸、尘沙陡起,一股土腥味比血腥味更早地扑入了人们的鼻中。
此时此刻,悲壮的气氛逐渐地弥漫到了尘沙之中,从主将到士卒,必死的决心慢慢在每个人的内心中升起,“人生百年,无非一死!死就死吧!这一仗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