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后接连下了几场大雪,长安城内外已经是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之中,独有红梅傲雪盛开,在大将军府中一处能赏到白雪红梅的花厅里,卫青今日备下了酒宴,为老部下苏建饯行。
在一年半前的定襄战役中,右将军苏建和前将军赵信以三千人遭遇上了匈奴的数万主力,激战一日后几乎全军覆没,赵信带着八百骑投降,苏建则只身逃归。当时曾有人建议卫青处死苏建,理由是弃军而逃按律当斩,大将军也有此专阃之权,正好可以借此立威。不过卫青却说:“我身为大将军,何患无威?即使职权允许,我也不会专权斩将,还是囚车押送回去,请圣上处置吧。”
其实这就是卫青特有的柔和的方式,苏建是自从漠南之战就跟从他的老部下,他当然是想保全苏建的,但他不是直接替苏建辩护,而是如此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这番意思天子当然是能够意会的,当时的律法可以交钱免死,不立刻杀掉苏建,就等于是饶他不死了。因此,苏建最终以钱赎命,不过平陵侯的爵位终归是保不住了。
这事过去也有一段时日了,最近苏建又被起用担任代郡(今山西阳高、河北蔚县一带)太守,他在赴任之前,自然是要来跟大将军告辞一番的,因此卫青特地在自己府中设下了饯行酒席,邀来作陪的李广和公孙敖,也都是一起征战多年的宿将。
酒过三巡,苏建起身走到李广面前,深深地作了一礼,“我离开长安之后,三个犬子,就拜托你多管教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的三个儿子现在都是郎官,而李广目前任职郎中令,所有的郎官都归他管,所以他自然要拜托对方替自己管教子弟。
当然李广所任的郎中令这个职务,是位列九卿的高级官职,不光是要管郎官,还要负责宫廷警备,职责非常重大。在这个位置上,其实并没有精力对具体某个郎官关照得太细,但是苏家的几个孩子,李广都是很熟的,此刻听苏建说到这里,忙看着对方夸奖道:“老弟言重了,你的家教那么严,你家三位公子,为人做事都非常有规矩,哪里还用得着我来管教!特别是你家那个老二,在这么多子弟里更是格外出色。”
苏家的老二名叫苏武,跟霍去病同岁,今年都是十九岁。卫青虽然不熟,但依稀记得听外甥提过一句,大意是说苏家老二很是硬朗,当下暗自点头,看来这孩子是随了父亲,他爹苏建绝对就是一条硬汉。
苏建这时候自然也得赶紧谦虚几句,“老兄太过奖了,论起将门虎子,还得数你们李家的老三,武儿还得多向他学习。”他指的是李广的第三子,也是李广目前唯一在世的儿子,名叫李敢,比苏武大五岁,在后一辈里也是一位数得着的出色人物。
不过既然谈起了后一辈,就没有人能不在第一时间里联想到霍去病,因为不管别的年轻人怎么出色,他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于是苏建向卫青问道:“去病是在忙着备战吧?等开了春,圣上真的打算让他自己统兵去河西吗?”
卫青点点头,“是的。不过去病只有一万人,这一战不图歼敌多少,圣上要的就是‘寇可往吾亦可往’这句话。”
这番话的意思众将都是明白的,一万人,正是当今天子的一个用兵习惯,给一万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就是让你去寻机突袭的,这也是对将领的一种考验。比如奇袭龙城那一战,是卫青首次为将,当时连他在内的四路将领,就是各给了一万人——卫青那一战通过了考验,虽然七百人的歼敌数目并不算多,但重点是唯有他取得了胜利,而其他几路将领全都没有。一战成名之后,卫青后来的三战,圣上都是给了他三万人,此时才开始以大规模歼灭为作战目标。这三战又全胜之后,他被晋为大将军,有节制全军之权,出定襄的两战,就都是带十来万人了。
此刻说到河西用兵,将领们自然是各有见解,公孙敖便说道:“去病这个不要后方辎重的思路,毕竟是颇合陛下的脾胃啊!”
苏建则道:“不管怎么说,去病这胆量和锐气我是真心佩服,不带辎重粮草,换了我还真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
李广却完全不以为然,“他也就是初生牛犊吧!真等打老了仗,他就知道仗没有这么打的!说到底这小子就是还没有吃过亏,一次两次蒙上了,哪能次次都蒙上?等真吃亏的时候就晚了!”这番话当着大将军的面说,未免有些过于刺耳,不过他这个人说话的口气一向就是这么冲的,而且大将军一向宽厚,从来不计较这些,大家也都习惯了。
其实卫青的心里,对外甥即将开始的这一战,也不是完全没有顾虑的。身为一名曾多次率轻骑远程奔袭的将领,他欣赏道家的一句话“重为轻根”,换句话说,轻骑的“轻”必须建立在辎重的“重”上,轻骑突进可以,但后方辎重还是要有的,如果准备充分的话,可以离开补给线几天,但是完全不要补给线,那还是太险了。这些天来,他在心里反复地思考过,如果这一战是自己去,应该怎么打......难度确实很大,因为河西的纵深实在太大了,而且山川险阻,这一趟绝对不是出境奔袭六七天就可以回来的,即使换了自己,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卫青想着这些,不觉有些出神,对李广的话并没有应答。公孙敖却听不惯李广的口气,但也不便直接反驳,便换了个角度说道:“去病才刚满十九岁吧,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这么年轻就是独挡一面的主将了,这个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他只是想换个角度说话,并没有刺激李广的意思,不料李广听到这里,却被触动了满腹心事,不由得重重地长叹了一声,“什么机会难得!唉,这就是命啊!”
公孙敖自知失言了,赶紧把嘴闭住,众人也都是一时默然,因为他们听李广叹命都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座的将领中,李广的年纪最大,已经六十余岁,却只有他未曾封过侯。他一辈子以勇猛著称,与匈奴作战次数最多,然而大战却从未胜过。他曾经打过好多次艰苦的战斗,可是真到了大捷的时候,他却又总是缺席——比如三年前击败右贤王那次,一次俘虏了十多个匈奴小王,跟随大将军出塞的裨将们,一下子就有十个人获得封侯,连他的堂弟李蔡也在其中。不是那些人打得真比他好,有的人其实就是捡来的功劳,然而那次战役,他偏偏就没有参加!何况还有十七岁就封侯的霍去病,人和人怎么比呢,也难怪他总是慨叹自己的命运不济。
大家都知道李广的脾气不好,这个话题过于敏感了,所以半天谁都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苏建开口说道:“其实呢,凭心而论,这次的机会也不能怨圣上没有留给咱们,咱们不是谁都没有把握嘛......”
他这算是说了一句公道话,半个月前的御前军事会议上,当天子的手在地图上指到河西走廊的时候,当天子问到“有谁愿往”的时候,李广苏建公孙敖,他们当时不是都在场吗?不是没有人接话吗?不是只有霍去病一个人说“愿往”的吗?
他们当时想的都是:“这一战怎么也得出境一千来里啊!河西那个地方没有人去过,地图也不怎么可靠,粮草辎重也难以跟上,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走?怎么吃?怎么找?怎么打?怎么回?每个问题都无解啊,这种仗又有谁敢打?”
此刻说到这里,酒席上的气氛不免有些微妙,卫青觉得最好换换话题,便对苏建说道:“你这次到代郡做太守,面对着匈奴左贤王部,压力必定很大,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代郡是一个防御压力很大的边郡,谈到当这种边郡的太守,天下没有任何人比李广更有发言权了,他曾经历任七郡太守,陇西、北地、雁门、云中、上郡、右北平,北部边郡几乎轮流守过一个遍,当然也包括代郡。此刻听卫青说起这个,他不免来了兴致,立刻就把自己的“命运不济”丢到脑后了。只见他端着酒略微思考了一下,便放下杯子,对着苏建郑重地说道:“从历史经验来看,如果今年春天去病真的出河西作战,无论胜败,匈奴人必然会很快报复,代郡等几处边郡被袭击的可能性很大,你确实要做好准备。”
这是老成之语,苏建自然点头称是。李广接着说道:“你赴任之后,第一点,要尽快备足滚木擂石以及箭矢,特别是箭矢,到时候每人三百箭都不一定够用!当然真的接战时,你可以把湿柴草糊在城墙上,这样能回收一部分敌人的箭矢。”
听到这个不怎么登大雅之堂的经验之谈,大家都是不由得一笑,可是又知道确实很有道理。只听李广继续说道:“第二点,你必须要严防奸细,城中之人必须得彼此作保,没有三个以上保人的,战时必须收监看押起来,这个是马虎不得的!”
听到此处,众人心中都是暗暗服气,毕竟是历守七郡的人,精细周到之处无人能及。这时李广又道:“第三点,你要立刻加强当地士卒的弩箭训练,这两三个月真的不必练别的,只需苦练弩箭就可以了!再说现在新造的六石蹶张弩,射程比原来的臂张弩远多了,我看还是很适合守城的,你一定要争取让武库给你调拨一批!”
见苏建连连点头,李广松了一口气,一只手端起酒来,另一只手挠着自己花白的头发,“让我想想看还有什么......对了!匈奴人若是败撤,你不可轻易去追,千万要防着有诈!”
这是他用血的教训换来的一句话了,大家都是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