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毕母亲,霍去病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由于特殊的身世,他从小住过很多地方,有时也会自嘲地说自己是“居无定所”。母亲嫁人没有带着他,所以他住得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外婆家,也就是大舅的家里,后来二舅卫青结婚另立门户了,他也会经常住在二舅的家里。此外由于受到圣上的钟爱,他有时也会住在宫里,当然十四五岁束发之后,按规矩他就不能再留宿宫中了,可他马上又做上了郎官侍中,于是在宫中值宿成了他的分内之事。
但两年前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调入了军中,不能再值宿宫中了;外婆去世了,大舅那边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了;而二舅卫青的第二次婚姻是尚平阳长公主,府里也不方便他随时进出了。一时之间,他好像只能住在军营,回城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住了,于是舅父帮他选了这么一个住处。
这个住处,只有内外两进院子,地方不大,家人也不多,但是这里毕竟姓霍,算是他自己的家。在他封侯之后,这里就升级成了“冠军侯府”。不止一人对他说过,应该合理扩充一下府第的规模,他也认为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不过他的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所以一直都没有实际的动作——其实他基本上是常驻军营,很少真回这个家里来住。
他喜欢军营中的生活,也跟这个年龄的大多数男人一样,觉得家里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只是到了必须回长安的时候,把这个家作为一个落脚之处而已,就像今天这样,送完母亲已是深夜,城门早已关闭,再回营就有点动静太大了,所以也就回家了。
深夜回府,自然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外院的家丁赶忙围过来牵住马匹,霍去病摆摆手,止住他们行礼,脚不停步,刚一进入内院,又有几个年轻漂亮的侍女围了上来。
舅父给他安排下这个住处时,本来并没有什么侍女,这几个侍女都是后来的,而且都是各有来历。既然是府第,自然就会有仆妇侍女,全天下都是这样,霍去病从小见惯了,也从来没有多想过。
其中一个侍女是他的外婆给的,也是幼年时服侍过他的,外婆去世之时,特意把这个侍女留给了他。这是他幼时的故人,既有一份当年两小无猜的情分,又夹带着一份对外婆的念想,自然是有足够的资格跟着他的,他也觉得自己是有义务好好照拂人家的。
还有一个侍女是母亲给的,道理嘛也很简单,儿子大了,在正式婚娶之前,当娘的总得挑个自己看得上、也信得过的人放在他的身边吧!既方便照顾生活起居,也算是安插一个眼线帮她看着儿子的动静,当然后面这层意思霍去病不能说破,只能笑纳母亲大人的美意。
另外两个则更有来历——她们来自平阳府,是他去年受封冠军侯的时候,长公主以贺赏的名义赏赐给他的。平阳长公主向来是最擅长挑人的,她给的人自然是性情温婉、体贴周到、聪明灵巧、外加姿色才艺俱佳。霍去病当然也看得懂这个新舅母的笼络之意,不过这也没有什么,长辈赏赐侍姬,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推辞反而没意思了,男人犯不着在这些事情上矫情,再者说了,谁还真的以为卫子夫的故事能随处重演吗?
其实不光是长公主给他的人漂亮,这几个侍女都是颇有姿色的,他对此也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他从小在宫里宫外见到的女人,多数都很漂亮,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刚才跟母亲说“我等得起,因为我什么都不缺”的时候,确实是很有底气的,他确实是什么都不缺,包括漂亮的女人也从来都没有缺过。这种安排侍姬的做法,本是贵族阶层对待年轻子弟们的一种智慧:只要对女人有需要就早点满足他,好让他不要花太多心思在这件事情上。只不过这个做法其实仅仅适用于那些有远大目标的子弟,那些没有志向的,在这种环境下则很容易成为声色放纵之辈。
在这几个侍女里面,来自平阳府的碧云性格最为宽大懂事,做事也最为周全稳当。所以这大半年以来,府中的许多内务都交给了她在打理。此刻趁着主人正被服侍着栉沐,她瞅空汇报一下这段时间府里发生的大小事情。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虽然侯门之间的吊贺往来是很多的,但是一者外面还有个管家,二者卫霍两氏跟世家贵族没有姻亲关系,人家还看不上你这种一步登天的外戚;三者霍去病太年轻了,别人知道这个府里连正式的主妇都还没有;四者大家又都知道他那副爱搭不理的性子,所以很多事情也就省了。
碧云捡重要的说,主人则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回答一句,也基本都是“你看着办吧。”其实,在没有主妇的前提下,能把这些家务琐事打点到这个程度,也是相当不容易的,平心而论,碧云还是颇有才具的。霍去病不是不明白这一条,所以听到最后,他也以欣赏抚慰的口气说道:“辛苦你了,以后不用说得这么细,这些家务事你来操持,你知道我放心就行了。”
听到这句赞赏,碧云心中自然高兴,向着主人盈盈一笑,还没想好再说什么,却见对方已经打开了一卷不知什么地图,在灯下全神贯注地研究起来。此时栉沐已毕,侍女们见已无事可做,都悄悄地退出了,临出去还不忘朝她使个促狭的眼色。
碧云当然知道这个眼色是什么意思,今天正好轮到她当值嘛!她轻手轻脚地把素色的轻纱帐帘掩好,把鎏金博山炉中的熏香薰好,把碎冰块镇在盛水果的彩绘漆盘里面,又把青铜罩灯的几根灯芯都修剪了一下。等这一切事情都做好了,她便静悄悄地立在一旁,爱慕的眼光留驻在眼前之人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只觉得他低着头的样子特别好看,长眉斜挑,眼神沉静而又深邃,从嘴唇到下巴的弧线简直勾人魂魄。
能在这位著名帅哥的身边侍候,几个侍女自然都是心旌摇动,也不知有多少女人羡慕她们的位置呢!别的人碧云不好说,但她自己是从见到这个年轻主人的第一眼起,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哪怕他只是朝自己随随便便地看一下,自己心里都能扑通扑通地跳上半天。
可是霍去病本人,却并不是特别在意这种爱慕。碧云回想起来,有一次主人在家里吃饭,她和杏云在旁边服侍,可能是两个人总是盯着他看,他察觉到了,就放下筷子说道:“你们总是看我干什么?”
碧云笑着不回答,杏云说话一向爽直,不过还是害羞了,就低下头轻轻地说道:“自己长得这么好,还怪别人爱看吗?”
对方笑了笑说:“比城北徐公好一点是吧?”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见她们没听懂这个典故,霍去病也不再解释,却又接着说道:“你们知道好看与不好看之间的差别是什么吗?”
两个女人都摇摇头。霍去病说道:“差别就是一箭,或者一刀。”他在自己的脸上比划着,“假如这儿中上一箭,或者被砍上一刀,当然不能太重,太重就直接死掉了,不太重的话,就会又丑又残。”
碧云她们两个恨不能把耳朵都堵起来,可是主人还强迫她们去想象,“你们想想,还有胳膊啊、腿啊,都很容易被砍断,一旦没有了都不能重新长出来。战场上刀箭都不长眼,我下次回来,很可能就是那副样子,到时候你别说盯着我看了,就算不小心朝我瞧了一眼,就会害怕、就会恶心、就想赶紧闭眼!”
记得当时他的神色,既不像是完全认真,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听他继续说道:“你们别不爱听,我这是为你们好,‘知得而不知丧,知存而不知亡’,我劝你们没事的时候多想想这个道理,相貌这种说没有就没有的东西,真的不值得执着。要不然这辈子跟着我,唉,很可能会对不起你们了!”
碧云不愿意去设想他说的那种可能,她只觉得能待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陪着他,心里就很满足了。当然,如果他能再多宠爱自己一点儿的话,就真的是再无所求了。
尽量揣摩自己所爱的男人究竟喜欢什么,是每个女人都会去做的事情。尽管这位年轻的主人并不怎么经常回家,即使回家说话也不是太多,但是碧云她们还是尽量地揣摩着,得出了很多结论:
比如,他似乎更喜欢高挑苗条的美女,因为小巧玲珑的美人,他看到了就像没看到一样,而比较丰满的就干脆看都不看了;他并不喜欢观赏歌舞,可能是因为他的母亲曾经做过舞伎;他最反感女人浓妆艳抹;他似乎很在意女人的手长得好不好看.....
至于这些心得到底对不对,恐怕也不好说,有的只怕连霍去病自己都不知道,而且他肯定也会觉得奇怪,“这些女人闲着没事,研究我又有何用?”
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小看了这些女人,因为在她们研究出的对付他的办法里,至少有一条肯定是管用的,那就是,在你当值的时候,千万不要出声——这是有过教训的,有一回就是杏云多嘴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吗?”结果人家头也没抬,“没事了,你歇着去吧。”
杏云还能怎样?只好闷闷地出去了。结果第二天被大家好一顿取笑:“太没用了吧!都到他身边了,怎么还落得如此下场?”
而正确的做法则是,不管他在做什么,你都不要劝他休息;不管他忙到什么时候,你都要不声不响地陪着他熬。等到他终于忙完了一抬头,看到你还在那里含情脉脉地站着,会怜惜你的。
碧云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瞄了一眼侧面的铜镜,虽然今天的妆容并不是最理想的,但镜中的自己依然晕生双颊、艳若桃李,嘴边含着的那一抹微笑,在摇曳的灯光下是如此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