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是华夏兵家的杰出代表,然而这样一个不凡的人物,史书上的记载却又非常简略。可能正是因为复原那段历史有难度,所以专门写他的历史小说并不太多。笔者在写作过程中,感觉有四个方面是比较花力气的,总结如下:
(一)军事问题
写霍去病,军事肯定是第一个难点,他究竟是怎么打仗的?为什么他能够取得那么辉煌的胜利?《史记》中对此几乎没有记载,而《汉书》的这一段又几乎是照抄《史记》,所以军事部分是花力气最多的部分。
霍去病创建的阵法名叫“车悬阵”,但历史上仅存其名。一般见到“车”字,自然都知道指的是战车,但是不太容易想到的是,“车”字还有一个古老的意思,那就是旋转。此外,皋兰山下的古战场,至今仍叫“锯条山”,“旋转”和“锯条”合在一起,有了“旋刀”这个名字。见过车床的读者可以回忆一下车床,见过油锯的可以回忆一下油锯,就可以理解旋刀冲锋的厉害之处了。
旋刀纵队的两大法宝,第一个正是“用旋转来保证速度”,第二个则是“旋刀队列很薄,故两侧敌人均无法向我放箭,而我可以向他们放箭”。《史记》中记载霍去病“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军”,说明他们是深入敌阵的搅杀,而且他本人与一些“壮骑”是身处刀尖部位的。
《史记》中记载了漠北之战有武刚车,但只说了卫青是用连环阵,但霍去病的阵法就没有描述了。挖掘这个“悬”字,最后本书取了悬停之意,也就是以战车为节点,疏而不失地网住整个战场,因为这是全攻全守的打法,有鲜明的霍氏风格。
至于河西之战有没有用战车,《史记》里没有提到用战车,笔者也认为应该是没有用。首先车悬阵也需要一个发展成熟的过程,其次河西第二战明确记载了是在祁连山里打的,车战并不适合山区的地形,所以本书中写河西两战,只用了旋刀纵队。
其实这个纵队的“纵”字,还是从《史记》中找到的。所以有时候司马迁真让人挺无语的,你说他完全没记载吧,他实际上也记了点,但就是惜墨如金,需要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去抠。而且对于霍去病的作战,他都是直接引述天子诏书,报一下人名地名和数字而已,读起来完全是一副“反正是天子这么说啊,其他的我就呵呵了”的口气。引诏书就引诏书吧,还偏偏把诏书里最关键的一句话给省去了——那句话正是汉武帝对霍去病的评价,“可谓能舍服知成而止矣”,意思是“能宽大降服者,功成而知止”,如果不是班固在《汉书》中又把这句话给记上了,后人都不知道霍去病得到过这么高的评价。
所以若要评价司马迁笔下的霍去病写得怎么样,我只能说,似乎司马迁是煞费苦心、处心积虑地不好好写呢。由此也可以看出,卫霍当时并不怎么见容于官僚世家集团,司马迁也对卫霍有一定的偏见,这个题目已经有很多人论述过了,我就不再多说了。当然还是要感谢太史公的,毕竟人家还是写了,人家要是不写,我也不能把人家找出来扁一顿。我把《史记》中的卫霍列传附录于后(见附录一),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
关于战争的地点和路线,笔者先后五次实地考察,也参考了很多考据资料和研究文献,得到了很多当地人的指点,虽然只是本小说,但也尽量争取自圆其说吧,书末附录了一份简要的路线示意图(见附录二),以供有兴趣的读者参看。
军事这一部分,必须要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二)思想境界的揣摩
揣摩霍去病的思想境界,是本书花费力气第二多的地方。霍去病是华夏兵家的代表人物,他是在华夏文化的滋养下成长起来的,所以,必须站在华夏文化和道统的角度来揣摩他的思想境界。
首先必须强调他许身于国、许身于使命的赤子之心,然后,以武止戈、协和万邦,正是历代华夏兵家的共同理想,并不是单纯的追求武功,更不可能为杀而杀。除此之外,他对人生中各种问题的看法和处理方式,也是要从当时的文化角度去揣摩的。
为了从道统的角度把这些思想讲清楚,笔者决定借助于《易经》,因为《易经》是华夏的群经之首,是华夏文化的元典,是诸子百家(当然也包括兵家)的活水源头。
所以结合故事情节,本书中一共谈到了六十四卦中的八个卦,其中六个是三对覆卦。“师”与“比”这一对覆卦,是讲用兵打仗与协和万邦的对立统一关系,以便于读者理解华夏兵家的境界。“咸”与“恒”这一对覆卦,是讲恋爱与结婚的关系,以便于读者理解古人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渐”与“归妹”这一对覆卦,则是为了说明正室与侧室的问题,因为这种情节,如果不把问题从原理上讲透彻的话,写起来就容易流于低俗了。此外还提到了“蒙”卦和“萃”卦。
在易经这方面,我要衷心感谢李守力先生的教导!对《易经》有兴趣的读者,我也大力推荐您可以去读读李守力先生的著作。
(三)关键情节——为何杀人
众所周知只要写霍去病,绕不过去的一个点就是他杀了李敢。杀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我认为此事绝不简单,而是一个重大关节。李敢击伤了卫青,霍去病第一时间不可能不知情,气头上他并没有出手,就说明不需要他出手。而到狩猎时已经又过了一段时间,已经不在气头上了,若说他是处心积虑地设计好了在那会儿下手,我个人是完全不信的,李敢曾是他的手下,他们曾在漠北共同出生入死,试问他下得了手吗?我认为,他只能是在情绪激动以及无可选择的状态下、为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才不得不出手的,而且这是一次风险非常高的仓促出手。
这时候我就注意到李敢的叔父,丞相李蔡的死正好就是在三月,时间点上吻合于春猎,而且他是被汉武帝以一个非常牵强的罪名“侵占陵园土地”逼得自杀的,这个罪名不是很大,《汉书》中说这会“下狱”,而他却自杀了,也就是说其实是汉武帝起了要他死的心,他也就只能死了。
何况,司马迁在《史记》里明确地说了李蔡的人品差,原文是“蔡为人在下中”。司马迁和李家的关系众所周知,就连他受腐刑也是为了帮李陵说话,所以司马迁若说李蔡人品差,那肯定是真的差了。但司马迁又没写任何事情来证明其人品差。若李蔡是弄权枉法、贪污腐败,他完全可以记录,之所以不记,说不定李蔡做的,正是一件不能记录的、隐秘不宣的事情,在这件事败露后,李蔡被汉武帝迅速找借口除掉。而他的侄子李敢,则很可能是这个事件的牺牲品,李敢的死正是这件事情的转折点。
那么这件事情究竟应该是什么?我觉得应该与夺嫡有关,因为,除非是太子受到直接的威胁,霍去病为了任何别的理由,都犯不上直接出手去杀李敢,何况还是风险如此之高的仓促出手。
而《史记》里的三个“不写”,则构成了我的“证据链”。首先《史记》没有写李蔡到底是做了什么才得到如此差评。其次《史记》没有写李蔡之死的时间,要看《汉书》你才知道原来是“李敢死后一个月”如此敏感的一个时间点。第三司马迁记载汉景帝的十四个儿子时,都记下了他们的母亲是谁,包括位分较低称“姬”的,但是写到汉武帝这里,却提都没提皇三子和皇四子的母亲是谁,直到《汉书》,班固才记录了他们的生母是李姬。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史书里不写什么,往往比写什么更耐人寻味。这三条很像是司马迁故意不写的,说明其中可能有隐情。在跟李家有关的事情上,太史公多少有点特殊对待,这也是很多人都有的看法。所以,这个李姬很可能来自陇西李氏,而李蔡集团暗中有夺嫡的动作,最后因李敢被拔掉而阴谋破灭,李蔡迅速被汉武帝除掉,之后知情人也就缄默不言了。
以上是把我的猜测过程交代给大家,至于读者能不能够接受,那肯定是因人而异了。霍去病扶保太子的态度是史有明载的,他带头请立三位皇子为王的奏疏就载于《史记》,不难看出,在阴谋者谋夺东宫的计划已经破灭之后,太子一方以这一手作为收尾是非常漂亮的,也非常符合霍去病不留后患的战场风格。
还有,除了《史记》里明确说了人品不行的李蔡,其他有名有姓的我没有写第二个坏人。因为我从史书里没有找到他是坏人的证据,我觉得自己不能硬把人家写坏。当然写小说也可以虚构一个坏人来推动情节发展,可是我想,只要情节的逻辑能够自洽,也不是非得有这么一个角色不可的。
(四)素材选择
本书在材料选择上的原则是:《史记》和《汉书》是不敢违背的;《史记》与《汉书》之间若有差异的,以有利于卫霍为准;《资治通鉴》及其他史书中若有与前两者相冲突的地方,均以前两者为准;史书以外的其他材料选择,以有助于把故事讲圆为准。
关于《史记》和《汉书》的不同之处,在汉武帝这一朝,还是值得好好分析一下的。因为司马迁是这一朝的当事人之一,有他的局限性,比如他笔下的汉武帝,神神道道、不务正业,与班固写的汉武帝完全就是两个人!而卫霍的传记,《汉书》基本是照抄《史记》的,在这种大前提下,凡是二者有不同之处,正说明这是班固认为必须要改、不改不行的!而且仔细考察这些差异,《汉书》的说法都对卫霍更有利,所以本书在两者不一致的时候都取《汉书》,后文也专门附录了这些不同之处(见附录一),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
史书以外的材料选择,比如倒看北斗、酒泉御酒、柏梁联诗、神君现形、琴歌、霍去病名字来历,历来都有人说只是传说而已,我觉得作为小说,作者可以自由选择用还是不用。举个例子,柏梁台联诗,一般说法是柏梁台落成的时候霍将军已经去世,所以他不可能参加那次联诗,但是这种说法无法解释诗里面的“大司马”是谁,明明是一人一句诗,难道让卫青一个人联两句吗,根本不合理啊。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关于柏梁台位置的研究文章,其中提到了柏梁台就位于昆明池边,是在开凿昆明池的时候堆土而成的。我觉得这个讲法很有说服力,确实完全可以先堆山,再慢慢地盖上面的建筑(即那些著名的承露金人之类)。史有明载,昆明池是在元狩四年挖好的,那么土山应该也是那时候堆起来的,所以我就这么写了。其实,柏梁联诗的每一句,细品也都很有味,的确都扣着每个人的身份,从中能揣摩出不少东西,这也不像是伪作能有的高度。
再举个例子,封狼居胥之后的《琴歌》也有说是后人托名伪作,不是霍将军写的,但是我细品这诗的每一句,不折不扣是华夏兵家的情怀,伪作能有这个高度吗?还有人认为霍去病不见得有这个文采,我的想法是正好相反,霍去病太可能有这个文采了,因为华夏兵家历来强调的就是文武双全,《吴子兵法》论将,上来就说“总文武者,军之将也”,从写兵法的孙武、吴起、尉缭、李靖,再到留下著名诗词的辛弃疾、岳飞、戚继光,华夏历代兵家有文采的多得是!再说《琴歌》其实也不是有多好的文采,受过《诗经》熏陶的西汉文化人,写出那样的辞句很正常,何况是接受过贵族教育的霍去病。
还要说明一下,有一条素材是我亲身接触过的,那就是本书第十五至十七章中有关“数”的那些内容,就连摆图见心相的事情作者也亲身经历过,这就是至今仍有传承的华夏内数文化,猛一看似乎很神奇,然而却是真实存在的,在此我要衷心感谢王丰满老师的教诲,如果哪位读者有进一步了解的兴趣,我也郑重推荐您去跟王老师深入学习。
以上作为后记,主要是向各位读者汇报一下我写本书时的一些想法,同时欢迎您批评指正书中的问题。
最后,谢谢您读到这里。
觉明堂主
二〇一七年于北京